《民国十四年春》云拨月

13、第13章

　　霍季恂这几天忙的脚不沾地，他怕陆闻舟在家里无聊，还想着让齐管家去广和楼给他订戏听打发时间。

　　陆闻舟看了眼外面压顶的乌云，表示并不想去。

　　齐管家在一旁劝：“我记得二少爷以前最爱往戏园子跑，只要广和楼有兰时先生的戏，您在那一待就是一下午。最后还是霍先生去接，您才舍得回来呐。＂

　　听到广和楼兰时先生的名号，陆闻舟这才来了兴致。

　　要说这前门外真是块风水宝地，座落的地方就在内外城交会的中轴线上。

　　那里商贩云集，交通便利。当时前朝内城禁止卖戏，好多戏园子只能建在前门外。随着不少昔日的王公贵族们日益追捧，前门外的戏园子是越来越兴盛，渐渐形成了广和、广德、华乐等叫得上名号的大戏园。

　　车子刚过粮食店街口，往北一拐穿进肉市胡同里，气派巍峨的广和楼便慢慢出现了。

　　今天早上的天气不是很好，乌云坠顶，燥热异常。

　　陆闻舟刚下车，一道闪电就从天中劈开，雷声隆隆。顷刻间，大雨倾盆而下。

　　他关上车门，冒着雨快步跑上台阶，再往回看，车子已经被雨幕遮住根本看不清了。

　　陆闻舟正拍打肩上的雨水，广和楼里走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厮，向他请安：
　　“这位爷，您是来听戏的吧。真是不赶巧，我们戏楼今天被人包场了。＂

　　听到这话，身后跟过来的齐管家开口询问：
　　“我们昨日订戏时，怎么没听你们说有人要包场。现在这个天儿我们家少爷冒雨前来，总不至于让我们白跑一趟吧？”

　　原来是陆家少爷。

　　小厮面色为难：“实在是对不住，这事儿也不是我们能做主的。班主吩咐了，楼上那位客人喜静，听戏时不喜欢被人打扰。＂

　　二楼包厢，李烨正在翻看戏折子，听到外面的争议声，他合上戏折，平静无波的眸子看向旁边躬着腰的金班主。

　　”外面怎么这么吵？”

　　“我这就来看看。”金班主小心陪笑。

　　他推开窗看到来人后，回头对李烨道：“是陆家的二少爷，他倒是好几年没来我们这听戏了。＂

　　李烨听了，神色如常地抿了口茶，然后对外面吩咐：“小唐，去请他上来。”

　　“是。”守在门口的唐宋应声答道。

　　“哦？”陆闻舟停下动作，嗓音温吞：“不知包场的是哪位老板？”

　　“这......”小厮欲言又止，想来对此人身份有些顾忌，不便透露。

　　陆闻舟见他这态度，也没再为难他，扭头对齐管家说：“看来今日天公不作美，既然这里有贵客，我们先回去吧。"

　　他话音刚落，里面走出来个身着长衫的青年男子，“陆先生，我们家主人请您上去小坐片刻。＂

　　齐管家不动声色地挡在陆闻舟身前，笑着抱拳作了一礼，同他客套：“不知道阁下怎么称呼，贵府主人找我家少爷有何要事？＂

　　青年并未理会，而是看向陆闻舟，“陆先生，您是衡之少爷的朋友吧。我们家老爷只是要见你一面。”

　　衡之少爷？

　　陆闻舟挑眉，他仅有的朋友之中倒是只认识李衡之这一位。

　　他想了想，应下了：“有劳带路。”

　　齐管家不放心想一起跟过去，被那青年人拦住：
　　“老先生请留步，我们家老爷只点名见陆先生一人。”

　　陆闻舟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进了楼上包厢，一眼就看到坐在椅子上的男人。

　　在看清男人的脸后，陆闻舟意外了。

　　“是你？”

　　哦，是上次在火车上没关好门嘘嘘的那位。

　　看来今日包下广和楼的有钱人，就是眼前这位仁兄了。

　　看到陆闻舟，李烨脸上同样也闪过一抹意外。想到两人初见的尴尬，他浓眉微微拧成＂川＂字型。

　　“你就是陆闻舟？”

　　可以肯定的是，陆闻舟与他绝对素不相识，不然上次碰见对方多少会和他打个招呼。

　　但是对方又叫出了自己的名字，陆闻舟迟疑的点点头，“你是？”

　　“我是李衡之的小叔，”李烨顿了顿，接着道：“李烨。”

　　他简短的介绍了自己的身份，陆闻舟从中细细观察他。

　　平心而论，他和李衡之一点都不像。李衡之爱笑，俊朗的面容上总是透着清澈的愚蠢。而眼前这人剑眉入鬓，不苟言笑的一张脸，显得分外刚毅冷漠。

　　陆闻舟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衡之的叔叔，不知道您请我过来有什么事呢？”

　　说是小叔，可李烨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的样子，陆闻舟觉得这声叔叫的有点肉疼。

　　李烨将桌上的戏折子推给他，“这是今天的戏目，你自己挑。”

　　陆闻舟对他这个举动有些不解：“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你在北平的这段日子，衡之拜托我关照你。听说你也是这里的常客，既然今日在此遇见，正好请你听戏。”

　　李烨说着，拨开茶盏，一旁的金老板很有眼力见儿的上前添茶。

　　看到班主脸上带着小心翼翼地恭维，陆闻舟想，这位李先生怕是来头不小。

　　虽然他是李衡之的小叔，但两人素未谋面，况且衡之也没有提及过此事。这样毫无预兆的邀请，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陆闻舟婉转拒绝：“多谢您的好意，只是原以为今日不凑巧，现下我府上的人还在楼下候着我回去，这……”

　　谁知李烨说这也不难，打发小唐将人带上来。

　　眨眼的功夫，齐管家被带上来了。只是人被小唐拦在门口，没让进来。

　　齐管家不知道其中过节，看到自家少爷还好端端地在，他心下松了口气，小声问：“二少爷，您没事儿吧。他们没为难你吧？”

　　陆闻舟示意自己没事，“我留下来看会儿戏，这么大的雨你开车路上慢点。我听完戏就回去。”

　　对上他眸子里的深意，齐管家点头，他还想往里再看。

　　一旁的小唐笑出了声：“老伯，楼梯台阶陡滑，我还是送你下去吧。”

　　说罢，他越过出门，弯腰做了个请的动作。

　　临下楼前，齐管家还是不放心，回头看到陆闻舟冲他摇头，他身子一怔，匆匆下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整个房间里只有寥寥的翻页声。

　　李烨让他慢慢挑，陆闻舟便真的一页页翻看戏目。他还没找到合适的，面前站的金老板额上却已经开始渐渐冒汗了。

　　陆闻舟不经意抬头，正好瞥见那些汗珠子顺着他圆墩墩的脸颊流下，挂在腮边欲下不下的样子。他有些乐，干脆合上戏折子，开口问，
　　“有兰时先生的戏么？”

　　听二少提到兰时，金老板笑地很是费力：“真是不巧，兰时他上月外出巡演，还没回来呢。”

　　陆闻舟低头，金老板见他伸手又去拿戏折子，那几滴悬坠的汗珠终于滚下，渗进鸦青衫子里。

　　他只得提示道：“陆少爷，您昨儿个不是订了出《牡丹亭》么，这儿还给您留着呢。”

　　陆闻舟嘴角颤了颤，他一爷们儿，怎么也该听《定军山》，《借东风》，或是《四郎探母》这些名戏。

　　这一看就知道出自谁的手笔，霍季恂这小子真是蔫儿坏。

　　对面的李烨显然也有意见：“换成《定军山》怎么样？”

　　陆闻舟微笑：“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得了李烨这句话，金老板心里如得大赦，立马眉开眼笑地去楼下安排。

　　包厢里只剩陆闻舟和李烨两人。李烨自始至终都肃着脸，并不与他多话。

　　等戏的功夫，陆闻舟坐着无聊。他走到窗户前，看着底下的人布置场景。

　　这间包厢正对戏台，视野极宽。砖木结构组成的戏台，正面有排雕刻精致的白玉护栏，护栏顶端装有诸多木刻莲花或小狮子作点缀，顶部则装了垂花倒栏杆，与下面的栏杆倒是相对称，勾栏遗风尽显。

　　台周四角被数根朱红色木柱支撑，台前两根柱子上分别挂着对联。陆闻舟欲仔细看看对联上写了什么。

　　突然听到底下锣鼓声起，嘈嘈切切。四名老生引扮张著、诸葛亮两名老生一同走到台上。

　　只见扮演诸葛亮的那位老生最先开腔念道：“巴蜀稳定仗荆襄，联吴拒曹守边疆。一片丹心扶社稷，扭转汉室锦家邦……”

　　嗓音浑厚有力，在半空中盘旋不散。陆闻舟见他们对着底下一排排空余的长凳唱念，心里募然浮起一丝诡异。

　　他平时只听流行音乐，再往高端点，偶尔也陪目标人物听过音乐剧。戏曲这块只知道戏名，哪曾正儿八经地听过戏，自然也听不懂戏里的精髓。

　　陆闻舟坚持了一会儿，退至桌前饮茶。对坐的李烨倒是被吸引去注意力，听得颇有些入迷。

　　一出戏下来，外头雨声渐小。雨水划过青瓦石缝沿着屋檐，不时滴落，打在朝外半敞的窗棱上。空气里的一股清新潮湿扑进室内。

　　陆闻舟放下茶杯，见李烨面上明显还带着意犹未尽。同他道谢：“多谢先生的美意，让我听到如此难得的好戏。”

　　李烨的嘴角细不可微往上扬了下，对他的话半个字都不会信。适才他打磕睡的样子，他可都是一丝不落收进眼里的。

　　“既然你也觉得不错，接下来想听哪出？”

　　还听？

　　陆闻舟表情僵硬了下，他刚刚说的只是客套话好不好，他居然听不出来吗？

　　见状，李烨抬眸望向墙上高挂的西洋钟，询问他：“或者，你想去什么地方？我还有两个钟头可以陪你。”

　　陆闻舟摆手拒绝：“听您这么一说，我更不好意思在此逗留，耽误你时间了。”

　　他话音刚落，只听李烨回道，“不用不好意思。”

　　“虽然时间不够充裕，但是带你去玩的机会还是有的。”

　　他这话说的甚是突兀，他们俩总共才见过两次面，虽说一起听了戏。但到底也算不上熟稔。

　　可是李烨现在偏偏还说了这样一句引人遐思的话，难道是？

　　对上陆闻舟眼里的狐疑之色，李烨也察觉到自己这话说的有些唐突，他开口解释道：
　　“如果我不这样做，衡之他会打电话来查问。我还要花费时间和他解释，这样很麻烦。”

　　陆闻舟：“......”
　　这样啊，您倒是一点也不避免自己的真性情呢。

　　***
　　当天晚上，李衡之的电话便打了来。

　　李烨接起电话，开门见山：“你那个朋友，我今天见着了。”

　　于是，他就听到电话里李衡之声音带着几分惊喜：“真的吗？小叔，闻舟人是不是很不错，性子也很好相处吧。”

　　“人倒是不错，”李烨努力回忆白日里陆闻舟的言行举止，发现挑不出什么毛病，只唯一一点，

　　“就是不爱听戏。”

　　李衡之光顾着听他前半句话，乐道：“我在上海就这一个朋友，您可一定要招待好他。”

　　说着说着，才反应过来，“等等，我怎么不知道他不喜欢听戏……小叔，原来你们今天才认识，就一起听戏了啊。”

　　对于他的怨念，李烨直接无视，“既然没有共同爱好，我关照不来。”

　　说完，他慢慢琢磨起李衡之话里的意思，眉宇微皱，

　　“衡之，君子之交淡如水。你爹就你这么一根独苗，别尽整些乌烟瘴气让他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