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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孽海笛声·完结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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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窄小的窗户望出去,是高高的一堵墙,非常密实的遮住十丈软红。当然什么也望不到。可我还在望着,装出的专心致志,似乎真能望穿高墙。阳光晒进来,落到身上,是被纵横着的铁锈栏杆割破的一块块明媚小格子。空气里有灰尘轻舞飞扬,像精灵一样活跃,无意识的欣赏,这无聊的乐趣!
那年轻的女看守又来了,今天她打了领带,还戴了警帽,倒有些制服诱惑的味道。要是站在午夜的东京街头,伴着灯红酒绿,车如流水马如龙,那……我忍不住笑出声,打趣问,“妹妹,你怎么想着做这行?”她没理我,瞪着双很空的大眼睛,只是一本正经的说:“岳笛,你有朋友来了,按例征询你的意思,见或不见?”
我一愣,谁,谁会来看我?肯定不是海青,他不可能用这种正常的法律途径,因为他要说的话必需是背着人的,包括代表律师。那么会是谁呢?困惑着去瞅了女看守,“是谁啊?”女看守开口,“她说她叫祁晓晨。”是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听来仿佛旧机器的金属摩擦声,频率一致,大小相同,实在刺激耳膜。我感到嗡鸣一片,头微晕,像是全车间的机器都在运作,良久,神志才恢复了过来,却依然困惑,为何是晓晨?
说是说老同学,可实际上做同学的时间也不过一年,在大连枫叶学校读书的那一年,而且又不是同寝室,关系从来一般。若非牵着官昱成,那这同学也就是个称谓。何况她的人,冷到百毒不侵,对什么都漠然,同学们一起出去玩,她总找借口推辞……哪怕是岑静娴组织呢,如此不合群的一个人,怎么会是她?偏偏又是在我害她失足坠楼以致没了孩子后……她来看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隐有不安,但我更加好奇……我怀着复杂难明的心情跟着女看守走出去,那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走廊,不设窗户,唯天顶一溜细长的玻璃,也许经年累月不擦洗,阳光都模糊不清,昏暗暗的凝在玻璃上,不肯遗漏寸许。壁灯幽幽的亮着,照的走廊仿佛是通向死亡的必经归途。
终于,我到了准许探视的小房间,鸽笼一样小的房间,亦有鸽笼样的网状铁栏编织,晓晨已经坐等在那里了。但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旁边,是一位面容严肃刻板的女子,胖乎乎的,年龄跟我差不多吧,打扮却很知性,蓝偏黑的职业套装,配着暗红丝巾,秀发绾起,又显得稍微老气。晓晨介绍,“岳笛,这是我朋友景蓓宁,如果你愿意,她可以为你做心理评估。”
我一瞬间就明白了晓晨的来意,冷声拒绝,“不需要。”
晓晨抿抿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警方现在把证据搜集到什么程度,我们谁也不知道,岳笛,在警方将证据转交检察院以后,程序不再是问题,那时你如果想用做心理评估的办法,即使能上庭,那份心理评估报告也会大打折扣的。中国的司法制度不像欧美,打出疑点就可以当庭无罪释放,在这里,是律师要证明你无罪而不是检察长要证明你有罪。这区别很大的,岳笛,我们谁都不希望你坐牢……”
景蓓宁也及时插言说:“岳小姐,你完全可以信任我的专业。”
我缓缓的摇着头,也在沉思。心理评估,真有必要么?我看不到未来的方向,那么在哪里,又有什么不同?可看守所的条件是那样的差,一天比一天的差,监狱……我想我确实忍受不了,鲜衣美食享受过甚,悠闲主义在骨子里作祟。看了看祁晓晨,又看了看一侧的景蓓宁,“我能考虑多久?”
晓晨如释重负的笑了笑,眼底似乎含了泪,她语气轻松,“只要你愿意考虑。”停顿一下,伸手握住了我搁在桌子上的手,用了用力,低声说:“这是海青让我交给你的。”
我紧紧攒着,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四周很安静,唯那女看守在走来走去,一阵高跟鞋的脆响,踏着我心田里的艰辛耕耘。十多年的耕耘……化为乌有。海青,他关心的是我,还是我所知的佟洁的下落?我思绪烦乱,无法理清。
晓晨像是看透了我,又说:“岳笛,我们能做同学是缘分,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你可以放心的接受心理评估,蓓宁会教你怎么去做,这不是什么条件,我根本不认识佟洁,你跟她,我自然是向着你的。之前我会那么劝你,不仅仅因为海青急疯了,也是我压根就没想过你会极端的来自首,否则……岳笛,坐牢会把你这一辈子给毁了的,对不起。”
我受不起这诚心的道歉,她并未对不起我,无论是法理还是道德,我都错了,我都犯了罪。不过是自己的感情不肯认同罢了。这一辈子,早就是晓晨意义里的毁了。其实最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是我,佟洁一事,由始至终牵扯到的众人里面,我最对不起的就是晓晨,不是不内疚,于是亲口道歉,说:“不,是我对不起你,以及你的孩子……”
晓晨即刻截断我的话,目光莹莹,“我就怕你会自责,有些事我还是告诉你吧,那孩子……那孩子不是官昱成的,只是我不清楚他知不知道。我一直不晓得该把那孩子怎么办,现在孩子没了,我反而觉得解脱,倒是他还坚持跟我结婚……”长长的叹息,眉尖轻微蹙起,“我会用我的余生去补偿他的。岳笛,我们爱着的人,不一定就是能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那个人,你的执著,终会使你不能珍惜目前的拥有。我如你这般,也蹉跎了十年,可我们都不再年轻了,没几个十年好再蹉跎。毕竟我们是活在当下的,为什么不接受现实呢?岳笛,世上的幸福有千万种,抓住你所能抓住的吧。”
仿佛是巨浪滔天,又仿佛是狂风暴雨,总之有什么在冲击我的脑海,我简直惊呆了,直勾勾的盯着晓晨,不敢相信她说的有关孩子的那部分内容,官昱成有多爱她,难道她不知道?男人跟女人是一样的,都不可能接受所爱的人的感情背叛……官昱成那样的人,本质又与海青无异,却肯收心,而祁晓晨,她……她到底是拿官昱成当什么,接受现实的无奈选择?在衡量过后,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妥协……她爱他么,真的爱他么?
至此,我不由想起了远在瑞士的叶苹恩……人类的感情怎么总是劫难重重,爱非所爱,情归何处啊!叶苹恩如今依旧单身……刹那,我理解了晓晨的话,可我不会像她那样的接受现实,执著于自己热烈的情感,是青春唯一延续的生命交响曲。我不愿向现实低头!哪怕是蹉跎一辈子,我也无悔。
所以我尽可能的展颜笑了,“谢谢你用自身的经历给我忠告,但是晓晨,我不是你,我放不下对海青的爱。他是我成长中最初也是最后的情感归属,我又怎么可能放得下?”斟酌了片刻,终是问出口,“晓晨,你爱官昱成么?或者,你爱过他么?”
晓晨当场愣住,眼中透出迷惘。
景蓓宁忙帮她解围,“岳小姐,我想每个人对爱的定义不同,可既然肯承诺婚姻,那就是最真诚的许诺。生活里暗潮汹涌无数,需要双方的包容,忍让,互相了解,适当的放弃自我……这样才能携手着去闯难关到人生的尽头。谁也无法保证许诺的一生一世就真会成为一生一世,就像我们打游戏,光有感情肯定不够,还需要时机、技术……兼着那么一点点的运气,岳小姐,爱情与婚姻,很容易达成一致,也很难达成一致。我不应该下结论,可我感觉你真的……很执著。”
我没反驳,只一笑置之,执著没什么不好呀。时间一分一分的流逝,那女看守走过来,不带任何感情的宣告,“时候也差不多了。”我猜想,这样没大感情的人,估计感情基因也不会很多吧,对待感情问题当然就不会执著。慢慢站起身,欲离开。
晓晨也急匆匆地站起来,倾身一下子拽住了我的胳膊,她说:“岳笛,我和官昱成都想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你答应我,答应我会仔细的考虑……”我嗯一声点头,的确没什么必要再赌气,跟海青,也跟自己……有些现实,还是不能不面对。隔了一时,听到晓晨又说:“官昱成让我转告你,是他对不起你,当初要不是他给你指错了方向,你也不会一错再错的,耽在……”
怎么今天一个个的都来跟我道歉,同我说对不起?谁也不亏欠我!轻叹一叹,我打断道:“晓晨,选择是我自己做的,没人逼我,你们不要当自己是耶稣上帝好不好?”晓晨被我逗的一乐,我继续说:“到今天这一步,都怨我自己吧。”
女看守又走了来,指指腕上的手表,面部终于有了表情,尽管是很催促的样子,甚或兼着几分不耐烦。我不得不挪动步子。景蓓宁却突然说了两句不相干的话,“岳小姐,人在不同的阶段追求的也不同,可当我们向前迈过了一步以后,想退后就是不可能了。而男人在选择感情对象的时候,往往是与人生阶段的步伐相反。”
我并未听的太明白,可也没时间去问个究竟了。随女看守回去,那走廊又长又暗,接近阴森。壁灯微醺,寐然有如地狱冥冥鬼火。而那住了多日的房间,也似有股封闭的霉味,空气沉重坚硬,很难从中摄取氧分子。我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是不是真能住下去?有勇气再住下去……手心里是海青给的那个东西,一个纸团,被包成了糖果的样子。
皱皱的一颗糖,如同小孩子偷藏了多日,忘记在口袋里。再拿出来,展开后,糖纸自然也是皱巴巴的,那上面只用毛笔写了三个篆体字,歪歪曲曲的笔迹,若断若续,粗细搭配更不协调,就像是初学写大字的时候。笔尖摆动仿佛虫子,总难控制。起笔收笔一旦久了,宣纸就被墨迹吞噬,连带着写了不错的字也跟着毁掉。
叶苹恩微微一笑。
官昱成强忍着不肯笑。
海青则是嘲弄般的哈哈大笑。
我自然,是模仿着海青的夸张笑法……
童年往事,不经意的爬进心田,化作泪水灌溉感情土壤,我还是期待着能够耕耘出硕果累累啊!我笑着哭了,泪流满面。糖纸上的篆字在我的泪水中,逐渐模糊。原来……原来海青还记得曾经,并非我一人的梦之旅程。
这一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