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江行云

30、稻田

　　韩修抬手圈住骆泫的后背，把人往自己这边一带。
　　薄荷味道清凉熟悉，骆泫稍微低着头，骆泫抬指先攥了韩修的袖子。这是求助的意思，韩修的认知是对的，骆泫的确很脆弱，只不过没人呵护着就不显，但是现在出现了一个韩修，这人就可以不坚强了。
　　“别想邹亮，也别想他说的话。”韩修低沉的声音和热气一起呵在骆泫耳边，麻痒地对他说：“骆泫。”
　　骆泫依旧闭着眼，只是揪着韩修袖口的手松开了。他呼吸时肩头很明显地起伏了一下，翁声说：“嗯。”
　　“骆泫。”韩修再次说。
　　这实在是太哄了，骆泫没被这样对待过。他睁开眼，觉得不好意思，于是轻轻地往韩修的怀抱外挣，说：“......没事儿。”
　　韩修没松开人，他说：“我有事儿，骆泫，抱着我。”
　　这话有余音绕梁，阳光透过窗口，骆泫的胸口在沉默里发紧，又酸又疼。
　　他抬起手臂，搂了回去。
　　韩修在这样的回应里收紧了拥抱，用他坚硬温热的胸膛紧贴住怀里这个让人心疼的人，这是他给的安慰和维护。
　　过了好一会儿，韩修扣着人后颈，轻声问：“没事了？”
　　“没事了。”骆泫稍微后退，说，“这是……正常。”
　　韩修皱着眉看他，说：“不正常。”
　　骆泫俯身从床上捡起手机，说：“没关系，已经分开了。年轻人，难免。”
　　他又恢复了镇定和平淡，但韩修深邃的眼可以看到他的最深处，韩修用拇指触到了他泛红的眼角，说：“删掉他。”
　　骆泫轻轻地嗯了声，解锁手机，把邹亮的联系方式彻底删掉了。
　　这事儿处理完了，房间里反而陷入了一种尴尬。骆泫不可能没有情绪波动，邹亮的话说得太难听了，虽然这不是第一次，但分了手在回过头这样讲，实在是很伤人心。
　　韩修的那条围巾就在椅子背上搭着，骆泫走过去拿到了手里，但也就那么拿着，呆在了原地。他没看韩修，目光落在房间中央，这人像是被撤了发条，忽如其来地不知所措。
　　韩修一直皱着眉，站在床边看着这人假忙，终于决定接手。围巾覆绕过后颈的时候骆泫还在发呆，但被韩修轻轻地一拽，就清醒了。
　　他用纯黑的眼眸看韩修，韩修低声问：“想聊聊吗？”
　　骆泫下巴颏儿蹭着围巾边沿，摇了摇头。
　　“那就不聊，”韩修给他系好围巾，还是缓声说，“但是别难过。”
　　两个人最终还是出门了，今天要去一处梯田看看，不是向导推荐的地方，而是骆泫的私人行程。坐车过去的时候他和韩修都很沉默，骆泫把手机攥在掌心反复地翻转了很久，一直到抵达也没松开。
　　他其实脑子里还有点懵，还没从邹亮上午那一大段机关枪似的话里缓过神儿来。倒不是因为他在乎邹亮，而是话赶话地戳到了他的很多痛处，所以思绪一直是乱着的，想到一件事就立刻连着到下一件，走路不看路，脚下也不注意，偏偏还要往山顶爬，韩修在旁边又扶又拎了好几次。
　　但韩修没有出声提醒，默默地起到一个保护的作用。后盾就在这里，剩下的恢复时间和空间他完全地留给骆泫，等着这人真正地回来。
　　稻田不是景区，山腰上的村落里都是普通住民，看打扮有很多少数民族。山不高，然而眼看要到顶的时候骆泫还是马失前蹄，一步没踩住摔了一跤。
　　也没完全倒下去，就是旁边有块半米高的石头，右腿着实蹭了一下。韩修抓了人的左胳膊，但还是没架住。
　　这一下挺狠的，骆泫皱了下眉，抬头先看向韩修，说：“不好意思。”
　　韩修对他的抱歉置若罔闻，问：“严重？”
　　他们已经到了山顶，这里没有别人，韩修让骆泫坐到石头。骆泫不是很愿意，说：“没事。”
　　这人现在说没事在韩修这儿没什么信用度，所以他已经蹲下了，说：“我看一眼。”
　　牛仔裤往上卷起来，露出脚踝的时候骆泫忽然往后躲了一下，伸手过去按韩修的手腕，说：“不用，真没事。”
　　“真没事就给我看一眼。”韩修单膝点在地上，抬头的时候神情很严肃。
　　骆泫看了他几秒，把手松开了。
　　的确撞得狠，估计第二天得青，然而韩修单手握住了骆泫的脚踝，目光变得不一样的时候看得不是刚磕的地方。
　　骆泫小腿侧边有道疤，一看就是做手术留下的，长，狰狞，皮肉翻出的痕迹还在。其实疤的颜色已经不算深了，但骆泫皮肤白，看一眼就立刻觉得疼。
　　两个人冬天认识，韩修没见过骆泫穿短裤，第一次看见这条疤，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他另一只没握着骆泫脚腕的手伸过去，拇指指腹顺着那道疤走了一遍。
　　轻柔微痒的触感顺着曾经受伤流血的地方渗进身体里，仿佛还带着热度，和冷风对比强烈。韩修一直垂着眼睛看那里，骆泫居高临下，不知道他的眼神什么样儿，但他能想象。
　　这一想象骆泫就稍微有点颤抖，他伸手碰到了韩修的肩，低声说：“好了。”
　　这条疤是他最不想回溯的过去，谁知道凑巧在今天让韩修给看全了。他受不了韩修的目光，也受不了韩修的触碰。
　　韩修给他把牛仔裤放下去，站起身后向他伸手。骆泫抓住了，借力站了起来。
　　“新伤估计明天得有淤青。”韩修注视着他，问话很直接，“旧的那处，怎么弄的？”
　　山顶的风吹乱了骆泫的黑发，他深呼吸，然后说：“大学的时候摔了一跤，骨头断了。”
　　四周没有人，韩修给他把围巾系紧了点儿，说：“嗯。”
　　“就......接回来以后恢复不到从前，不能再跳舞了，”骆泫说，“这不是才转了编导系么。”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怪不得骆泫说起跳舞总有种悲哀的渴望。韩修明白了，安静地跟着他又往上走了几步，就到了可以眺望远方的高台。
　　在这里可以俯瞰四周所有的景色，梯田无限伏宕地延展向苍穹与人间土地相接的地方，现在还没有谷稻生长，但土地早在十二月就灌了水，巨大的镜面被田间小路不规则地划分开，透亮耀眼，层叠铺开，倒映出大小不一的天空碎片。
　　这是横倒的神圣镶嵌玻璃，纯净明亮，让人不敢久视。远处冷松高挺直立，深深浅浅的青黄霜白在等待下一个春天。
　　“稻田，”骆泫轻声说，“自然界最神奇的存在。”
　　他眺望向前，继续说：“它是生命之本，还是希望之兆。既能积少成多把人压死，也能在一片汪洋里救人性命。”
　　他的声音清澈地散开，风带来一点点白，开始下雪了。
　　这是一场缘分的馈赠，冬暮的广西是暖和的，他们在之前的几天里遇到了几场小雨，但所见的冰雪都已经开始消融。然而这些璀璨的冰凉在此时落下来，在他们两个并肩站立在矮山之巅的时刻，在他们面对深稻万顷的时候，化作人间星尘，铺成他们充满希望的前路。
　　骆泫稍微抬头，层叠的云海染蓝了他的双眼。长睫毛稍微颤动，有雪花被接住了，化成一点点湿润，挂着晃个不停。
　　韩修的指尖烫人，很轻地把水珠沾掉了，骆泫随着他的动作闭了一下眼。
　　韩修说：“骆泫。”
　　骆泫稍微转身面向他，眼睫还是湿的。
　　韩修注视着他，低声问：“还不开心？”
　　这个距离，骆泫能闻到韩修身上的薄荷味儿，韩修的围巾上也有。他抿了抿嘴，说：“嗯。”
　　韩修垂着眼，伸手用拇指蹭了下他的唇。这个动作其实挺色情的，但韩修眼睛里暗芒深邃，说不好有没有那样的欲望，然后他用掌心抚到了骆泫的侧脸，又变得很温情。
　　“不知道能不能让你变得开心点儿，”他说，“但我想问你个问题，你想答就答，不想答也没关系。然后我还有些话想说，想让你听。”
　　骆泫不躲开他的手，就这么蹭着点了点头。
　　“想问问你和邹亮的事，”韩修肩上已经覆了些白，他问，“你们分开的原因，能告诉我吗？”
　　换个人问，骆泫一定不会回答，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不爱在背后议论别人，也从不把自己的私事拿出来和别人讨论，无论是泄愤还是卖惨都不会。但今天问的人韩修，韩修没说为什么要问，可骆泫知道这人不是因为好奇。
　　要是好奇早就该问了，韩修表示要追他的时候只是确认了他不想跟邹亮复合，从来没想这样追问过他的感情问题。
　　骆泫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雪不大，也不冷，笼着人其实挺舒服的。他垂下视线，缓缓地开口，说：“价值观太不同，我职业比较特殊，在感情中少了很多陪伴。”
　　“特殊？”韩修皱了下眉，直接问：“哪里特殊？”
　　“就是艺术......”骆泫的眼尾泛着让人心软的红，他想了一会儿，改了话锋，说：“每一段感情一开始都是很快乐的，但这种事也就那样，现实很残酷，生活不是童话故事。其实我不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很无趣，也很......到时候你自己看吧，但我和邹亮之间就是走不下去了，很多事压到一起。”
　　他闷头笑了声，然后说：“到最后，稍微遇到点儿事，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是被压垮的那个，”韩修轻轻扳着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说，“因为我看到了一个很任性的人和一个很温柔而且不断退让的人。邹亮今天说的话已经让我生气，你还是举着不挂电话。”
　　“退让吗……我不知道……”骆泫被扣着下颚，用还泛着浅红的眼和韩修对视，说，“我性格就是这样。”
　　“嗯？”韩修这一笑可有点冷，还很凌厉，像讽刺也像恼怒。他的手滑到了骆泫侧颈那里，慢慢刮了下，然后变成了一个捧着骆泫侧脸的姿势。
　　他说：“那么你们不合适。”
　　骆泫说：“是不合适。”
　　“你的性格没有任何问题，不知道有多少人排着队喜欢。”韩修说完这话就向前迈进了一步，毫不犹豫地伸手，把骆泫圈进了自己的怀抱。然后他稍微低头，和骆泫抵着额头，这样他就替骆泫挡住了大部分的风雪，骆泫只要看着他就好，看他认真的神情，看他眼中的自己。
　　“但无论有多少人，也得排在我后边儿。”两个人离得近，韩修声音压得很低，他对骆泫说：“你招人喜欢，是邹亮不知道珍惜。”
　　骆泫侧脸有点热，抿着嘴轻轻地笑了下。
　　“我不管他，但你的魅力，你自己得知道。”韩修的胳膊箍住了骆泫手臂，双手拦紧在骆泫背后，问：“知道吗？”
　　他紧盯着人，稍微低了双眉就给了很大的压迫感，明摆着在等骆泫回答。骆泫最后明白了躲不过去，轻声嗯了下。
　　韩修皱眉，问：“知道吗？”
　　骆泫说：“知道。”
　　声音小小的，把韩修逗笑了。他直起身，但还是环着骆泫，腾出只手帮他把发上的雪拨掉了。
　　“骆泫。”韩修叫人，深邃看过来的眼里混杂着欲望和温柔，还有微妙的愤怒。他字字清晰，对骆泫说：“你的经历，你的性格，包括和邹亮那段已经结束的感情，这些......我很心疼，也很嫉妒。心疼给你，嫉妒邹亮。但同时也很欣慰，还很钦佩，这些也都给你，给你的一如当初，给你的依旧温柔。经历了不懂珍惜的人，你还是这样好，我遇到了，这让我觉得我很幸运。”
　　这一大段话都是以很低沉的声音说出来的，慢语速，每一个字都很清晰。骆泫安静地看着这个把他搂怀里的男人，过了很久，直到两个人身上都积了一层白，才点了下头。
　　然后他伸手，很轻地搭回了韩修的腰。
　　“等你喜欢上我的时候，咱们就在一起。”韩修稍微收紧手臂，坚定地说，“在那之前，你就安心地等着我追你，我会让你喜欢上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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