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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 6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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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思澜宿醉醒来,头有些疼,迷迷糊糊地唤,“迎春,帮我揉一揉。”隔了一会儿,一双温腻的手掌抚上了他的额头,思澜陡然一凛,睁开了眼。其时天色并不很亮,屋内点了一盏小灯,昏黄的微光,晕着眼前女子的眉目。那双眼于云雾丛中望过来,幽幽灿灿,闪得周围的一切都黯了下去。一瞬之后,她又低了头,轻轻撤回手,坐到镜前继续梳头。阿宝的头发烫成蜷曲,并不好通开,梳齿过处,便有发丝扯落,然后她把落发掬在手里,仿佛很怜惜的样子,思澜在一旁看着,有点伤感,不知道是为她,还是为自己。
阿宝梳好了头,重又走到床边,轻声道:“我要走了。”思澜起身道:“天还这么黑,我送你。”说着穿了鞋子下地,他长袍上尽是皱褶,阿宝伸手替他捋平,温温婉婉道:“算了,被人瞧见,又要乱写。”思澜嗤笑道:“我现在还怕人乱写么?”阿宝看他一眼,便不再说什么,见他取过大衣要穿,便上前替他提袖子,他的手从袖口处伸出来,拇指上一只翠玉扳指碧绿清透,莹然有光,阿宝不由注目。思澜见了,便脱下来递到她手里。
阿宝仔细端详道:“这大概是满翠的吧,我原来也有这么一只,不过水头成色都没它好。”说着递还思澜,思澜一推,说给你罢。阿宝抬头睨他,笑道:“这么贵重,我可不敢收。”思澜道:“旧东西,不值什么。”阿宝笑道:“旧东西才好。”顿了顿低下声音,“你真送我,我就留下当表记了。”思澜心中一酸,口中笑道:“随你怎么说。”阿宝解下颈上的细金链子,穿过翠玉扳指,重又戴在颈上,抬头向思澜一笑,“走罢。”
两人下楼时,有伙计含笑迎上来,阿宝问房钱多少,那伙计说施二爷已经结了。阿宝轻轻撇嘴,他倒殷勤。思澜给过小费,一起走出来,街上行人车辆都是疏落落的,偶然经过两辆黄包车,也都坐了人。两人步行着往花雨楼走,灯影车流,一簇簇的光,思澜好像踩在梦里,深深浅浅,每一步都落不实。却听阿宝低声道:“他们问起来,我该怎么说?”思澜一怔,“问什么?”阿宝凝视他两秒,忽然笑了,思澜这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转过街角雇到车,拉至花雨楼下,思澜不肯上楼,说时候不早,要回去了。阿宝转动那扳指,轻声道:“你虽然不拿它当回事,我却是放在心上的。”思澜也不知道,她这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可是这时候,他宁愿她是真的。
阿宝上楼后,思澜掏出怀表来看,时候还早,他又不想回家,便到绣花厂自己办公的屋子里补眠,再出来时,已有女工陆续上工,不过志谦还没来,思澜转到街上,吃了一碗鸡丝面并两个香菇菜包,回来在厂门外却看见了迎春。她走在他前面,低着头,好像在想着什么心事,思澜不禁揣想,她会在是惦记他么,他昨晚一夜未归,两人自成婚以来,这种情形是很少见的,难道她就不去问老施他们打听一下?
她的短大衣和露出的旗袍下摆都是素色,颈上的羊毛围巾却是鲜艳的苹果绿,搭过肩膀的那端,给风吹得高高扬起,好似叫嚣着要飞出去,飞出去。思澜看着她在信箱前停下步子,开了锁找信,那一刻心脏像被人用力挤住,不禁快步走过去,猛地攫住她的肩头,扳了过来。迎春先是一惊,见是他才松口气,略带嗔意道:“你干什么,吓了我一跳。”又问:“昨天喝了多少酒,怎么在人家家里睡了?”
思澜不答,目光扫过她手上的几封信,僵着声音道:“我劝你不要找了,他不会再来信了。”迎春怔了一下,以为他是知道了她同外人通信不开心,便解释道:“我跟执真通信是——”思澜恨恨打断她道:“执真,执真,你这时候还想骗谁,何思涯的字你会不认得?”迎春脸色一变,只疑听错,颤声道:“你说什么?”思澜冷笑道:“不明白么,那我再说得明白些。我在北京江苏会馆二哥的屋子里看到了你的信,很不凑巧是不是?可惜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我一说葛静之是你,他慌得连茶壶都打了。嘿,口口声声说灵魂相契无分男女,难道心里不曾希望通信的是个异性,什么君子,我看是伪君子才是。”
迎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喃喃重复:“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呢?”思澜冷眼斜睨,听她低声道:“我真的没想到。”思澜哪里肯信,冷冷道:“你没想到,当我是傻子么?我都认识你的字,你这样朝夕揣摩念兹在兹,会不认识他的?”迎春顿足道:“我只临过他少年时的字贴,他现在的字都不一样了,我,我怎么会认得?”思澜冷笑不止,“他的字都不一样了,你倒是清楚的得很啊。”迎春心知思澜郁愤难释,但在这里吵架实在不妥,便拉着他的手臂道:“咱们回家再说。”
思澜怒不能抑,一把甩开道:“少碰我,找你那志趣相投,彼此知已的人去。”说罢不再看迎春一眼,转身大步而去。但这一声厉喝,已惊动了里面刺绣的女工,便有不少人伏在窗前向外窥探,静玉和迎春一向关系不错,走出来关切道:“四少爷这是怎么了?”迎春强忍眼泪,笑道:“没事。”静玉安慰地拍拍她的手,笑道:“男人都是这个臭脾气,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就好了。”
思澜离开绣花厂,心中荒荒,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在街头闲逛了两个钟头,又去夫子庙看戏,台上正演《虹霓关》,是筱翠月的拿手戏,这两年筱翠萍颜色渐衰,倒是她这个妹妹有青出于蓝之势,捧得人也越来越多。待唱到“一心心要配鸾凰”时,台下猛地叫好,思澜寻声看过去,见巴掌拍得最响的几个人中,赫然有昨日会过的施可信,再看他旁边,施可久咧着嘴,正跟着拍子摇头晃脑地哼唱。
思澜没有同他们招呼,散戏时,施可久却看到了他,一径过来挽住道:“我还要去找你呢。”思澜瞧施家兄弟的模样是要去后台看筱翠月,便道:“你们有事,改天再叙吧。”施可久笑道:“她姐姐我尚且没捧过,何况于她,也就是小孩子们闹着玩玩。”转头向他堂弟说一句我不碍你事,便拉着思澜走出来。
思澜道:“你要是没有事,就陪我唱两杯吧。”施可久笑道:“这就要请谢媒酒么,昨晚怎么样,软玉温香抱满怀,阮肇到天台——,呵呵,真个销魂吧。”思澜皱眉道:“胡说什么?把我那么一丢,还没找你们算帐呢。”施可久笑道:“你们两个喝得那么醉,楼上就有处宿的地方,又何必往回折腾呢。最难得老魏肯割爱,你别告诉我,竟是借了一宿的干铺?”想了想又笑:“这让人怎么相信呢。”思澜淡淡道:“管你信不信,我要做什么,也用不着旁人相让。”施可久笑道:“是是,不过也不好让老魏落空,何妨还他一媒。”思澜奇道:“听你这话,是有人选了。”
施可久笑道:“因为阿宝一直不怎么理他,他最近就常去紫玉那儿走动,想同我做连襟呢。”思澜问道:“紫玉不是清倌人么?”施可久笑道:“你还不知道老魏那个性子,越摸不着的他越兴头。”思澜冷笑道:“果然人都是有点犯贱。”施可久一怔,却听思澜道:“你把老魏找出来,咱们去紫玉那儿坐坐。”施可久笑道:“也好。不过那姜家姆守在跟前像防贼似的,一会儿咱们俩得缠住她,好让老魏和紫玉多说几句体已话。”思澜道:“看来你很有对付她的经验,我跟着帮衬就是了。”
于是约了魏占峰到香怡楼,难得姜家姆不在,魏占峰喜上眉梢,跟着娘姨来到紫玉屋子,紫玉起身含笑招呼,思澜上次见她还是憨憨的小孩子模样,这时已觉出挑不少,魏占峰笑道:“有没有想我?”紫玉白他一眼,自去给思澜和施可久倒茶,魏占峰笑道:“看来我真不能同老四走在一处。”施可久笑道:“你这干醋呷得忒没味儿,紫玉先敬我们,正是拿我们当客,拿你当自己人,你还有什么不足?”那娘姨在一旁凑趣笑道:“说真的,何四少爷可是好久不来了。”思澜问道:“红绮在么,你陪我到她屋子里坐坐。”
那娘姨神色尴尬,犹犹豫豫站着不动,又拿眼看紫玉,魏占峰冷笑道:“你也太把细了吧,难道我还吃了她。”那娘姨红着脸说不出话,紫玉道:“这你倒冤枉了她,不是为我,是二阿姐她——”施可久问道:“红绮怎么了?”紫玉道:“二阿姐已经下了捐,不再见客人了。”施可久奇道:“莫非要赎身,这是好事啊。可是冯一刀回来了么?”紫玉道:“我不知道什么冯一剑冯一刀。那段时间二阿姐看病,认识了一个西医,两人处得很不错,不过阿姆要一万块钱才肯放人,他哪里拿得出来,就一直耽搁着,只苦了阿姐,住在小房子里,天寒地冻,这罪可怎么遭呢。”魏占峰道:“只怪她当初心气太高,三五年前肯出一两万讨她的人还怕少了。”
正说着姜家姆从外面回来了,少不得进屋子寒喧一通,听见紫玉同施可久叫姐夫,便笑斥道:“小孩子乱叫什么。”施可久笑道:“是我让她这么叫的,翠喜虽然跟了我,也还是你的女儿呀。”姜家姆笑道:“施二爷真是懂礼,翠喜这孩子也重情义,不像有的人没心没肺,对她多好也是白搭。我一心为她,她倒当我仇人似的。”
思澜知道她说的是红绮,便笑道:“她不识好歹,何不就由她去。”姜家姆陪笑道:“我哪里愿意同她扭着,那人若及得上四少爷一分半毫,我也高高兴兴给她备嫁妆了。”魏占峰笑道:“可惜红绮不及阿宝有慧眼,你就是现在许亲,也迟了一步。”施可久听了这句,便俯下身跟魏占峰低声耳语,魏占峰一脸诧异,摇头道:“我不信。”说着走到桌前取了一壶凉茶,递给思澜道:“你敢不敢喝?”思澜看他一眼,接过来咕嘟咕嘟对嘴喝起来,施可久忙伸手相拦,“哎,犯得上么?”
紫玉心下好奇,扯着魏占峰的袖子问究竟,魏占峰微笑道:“这是过去蒙古人的法子。”贴着紫玉的耳朵细细解释,听得紫玉两颊飞红,啐了一口。施可久怕思澜凉茶喝得太猛,寒了脾胃,便吩咐身旁的小大姐去烫酒,魏占峰也向思澜道:“开个玩笑,你就认起真来了。这大冷天灌一肚子凉茶,岂不成了我的罪过。”思澜默然不语,施可久早看出思澜心事重重,只是当着人,也不便多问,便天南海北陪他闲聊。
思澜在这里混了几个钟头,才施施然回家。到了上房,四下华灯明灿,他走了几步停下,身子靠在廊柱上,听着里面的笑语声出神,一时有小丫头看见,告诉了称心,称心迎出来道:“四少爷,你怎么还在这里站着,太太念叨了好几遍呢。”思澜知道何太太必是记挂着思涯,定了定神,硬着头皮向里面走,见了何太太,一五一十将思涯不肯回家的事情说了。何太太叹道:“这个孩子也太固执了。父子两个,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如果在平时,思澜也会说些玩笑话开解安慰,这时却只是沉默。他提到思涯的时候,下意识去看迎春的脸色,只见她靠窗坐着,整个人单薄薄地苍白,像是贴在窗子上的一张剪纸,那人不回家过年,她要失望了吧。仿佛有人拉扯着他的四肢浸到下午那壶凉茶里,然而五内如沸,又烧得人坐立不安,他怕再呆下去,会忍不住失态,便借故走了出来。
夜晚风吹着树梢,拂出几缕花木的清香,瘦瘦的月亮坠在枝头,枝杈一摇就划破了,碎纷纷的一如他的人生。思澜有时候会想,是不是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是不是在戒指划过手心的那一刻他就应该死心,因为此后的种种不过是那一刻的延续。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君子兮不敢言,如今她终于敢说敢言——能自由地选择一个钟情的人,志趣相投,彼此知已,还有什么比之更幸福的呢?那么现在她是不幸福的么?因为他不是她所钟情的人,他再怎样对她好也是不够,只不知曾经的温柔甜蜜算什么,只不懂那个人为什么偏偏是他二哥?想到这里,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脖颈间冒上来,屈辱叠着愤恨,压得他几乎迈不动脚步。
迎春从后面喘吁吁跟上,唤他的名字,思澜双手紧攥着,硬起心肠不理,到家后看过女儿,便上床睡了。迎春一直要同他说话,他却将被子蒙过头,不肯看也不肯听。从此之后,早出晚归,十天里倒有八天喝得醺醺醉,晚饭本是开在三太太处的,现在也改成了两人自己吃,其实也只是迎春一个人吃而已。
三太太见不到思澜的面,种种数落埋怨,尽落在迎春身上,嗔她劝不住丈夫。迎春心里有悔有急,然而这些日子思澜看都懒得看她一眼,更别提听她的劝。这天又喝得摇摇晃晃回来,迎春扶他在沙发上坐好,一勺勺喂他喝薄荷露,思澜微眯着醉眼,伸手去抬迎春下颏,笑道:“真是贤妻。”
迎春只觉心痛如绞,放下玻璃盏,扶着他的手臂哭道:“是我不对,你别再这样了好不好?”思澜笑道:“你哪里不对,和文学家通两封信而已,咱们家没那么守旧,至于知音相遇,心有灵犀,也怪不了你们两个是不是?”迎春涨红了脸,蓦地起身,跑到里间,再出来时手里已握了一打信,思澜不由坐直身子,狠狠望定她。迎春将火酒炉子上的珐琅瓷壶取下,一扬手,那些信便全都投在炉火上,火苗舔着纸张,飘烁着像蛇的唁,转瞬之间已吞去大半。
思澜陡然一震,酒也醒了几分,蓝色的火焰映着她的面庞,忽明忽暗,转过来的双眸却是水光蒙蒙,思澜心中似有什么被噗地击破,叹了口气道:“那我问你一句话。”迎春哽咽道:“你问。”思澜望着她缓缓道:“当初如果不是父亲做主,我还是一样地要娶你,你肯答应我么?”迎春的身子嗦嗦地抖着,张着嘴说不出话,思澜抓住她的手腕,一点点扣紧,沉声道:“或者要这么问,如果二哥同我一般要娶你,你会嫁谁?”
迎春恍恍惚惚地想,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对着那一声声逼问,一时间真想违心作答,可是他会要这种自欺欺人的答案么,何况那时候她只是一个丫鬟,哪有什么余地容她选择?思澜缓缓放脱了手,目光如刀锋,嘴角却含笑意,慢悠悠道:“那么,烧了信又有什么用呢?”他端起那盏薄荷露一口喝干,嘴里有淡淡的苦涩,不知道是混了谁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