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2、第 62 章 ...
-
这天吃过晚饭,思澜被何昂夫叫到书房,原来宝泰源在天津增设了一家钱庄,近期开业,何昂夫打算派他去主持,思澜去天津的次数不算少,早觉得没甚可逛,况且年关岁尾,也不爱出门,不过父亲当面指派,不敢推委,只得应下了。何太太听说他要北上,便嘱他有时间去北京一趟,把思涯劝回家来,又叹:“再怎么赌气,年总要回家过呀。”
思澜这次去天津,是和子聪一道,子聪与志谦不同,本来就愿意自作主张,再遇到思澜这样不喜管事的东家,正是两得其便,思澜在开业当日充完场面,便买了车票去北京。北京的冬天比南京冷得多,思澜穿着灰鼠皮袍,戴着獭皮帽子,也冻得直哆嗦,进了思涯的屋子,便直奔火炉旁,一边扯了手套烘手,一边向思涯道:“真没想到北京会这么冷。”思涯给他沏了一杯滚热的香片,也拉了一把椅子坐到炉子旁,笑道:“你来之前,怎么不给我打个电报,我好去接你。”
思澜笑道:“接什么,还不至于连会馆都找不到。”说着打量屋子,只见家具都很陈旧,有些地方连油漆都掉了,墙壁也见斑驳,便道:“这里环境太差了,怎么不在外面租个好点的地方住,一个月不过几十块钱,又不是很贵。”思涯笑道:“几十块钱可以做很多事了,这里水电齐全,还是很方便的。”思澜劝道:“二哥,你一个人在外面,日子也挺苦的,不如回南京罢。”思涯笑道:“习惯了,倒不觉得怎么苦。”思澜道:“难道过年也不回去了吗?”思涯想了想道:“只怕回去反而惹父亲生气,连累全家人都过不好年。”
思澜也知思涯说的确是实情,何昂夫现在一提思涯就骂,对他所做所为正是深恶痛绝,倘若思涯不肯服软,便是回家,只怕也会被父亲赶出去,再看思涯的样子,要他认错服软又谈何容易,一时间没有什么好办法可想,只无聊地拿火箝拨碳。思涯又问起父母的身体,家中的近况,思澜一一说了。
他因在炉边坐得久了,有点出汗,便脱了皮袍,到桌前拿茶壶续水,见那壶盖的颜色比壶身略浅,显然不是一套,心想思涯未免太能将就了,再看他书桌,几枝新折的梅花插在一只瓦瓶子里,忍不住笑道:“家里那么多古董花瓶,你倒拿瓦瓶插花。”思涯笑道:“你是看花,还是看花瓶?”思澜笑道:“既折回来,总要拿只好瓶供着,从前迎春拿铜瓶插梅花,三姐还嫌不够讲究呢。”说到蕴蘅,不由叹口气道:“也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思涯亦叹道:“我托在法国的同学帮我打听,暂时还没有消息。”
接下来几天,思涯都有事要忙,没时间陪思澜,思澜自己雇了汽车出城,来到蕴芝墓前祭拜,隔天又去张家看了一回兰心姐弟,张文乾拉兰心到跟前,叫她唤四舅舅,她却怯怯的只往父亲身后躲,思澜见她年纪虽稚,眉目间已有几分蕴芝的模样,不禁心头一酸。文乾结婚在即,忙得不可开交,陪思澜坐了一会儿,倒有三四起人找,思澜识趣告辞,文乾颇为歉然,送他到门外,低声道:“我本来是不打算——”唉了一声,却说不下去了。
思澜回到会馆,闷坐无聊,便一个人到天桥和游艺园闲逛,只是天气一冷,总不如平时那么热闹,这天从游艺园出来,看看时已近午,便到报馆去找思涯,不想思涯出去了,却意外遇到了尹秋虫,思澜初时还不敢认,倒是尹秋虫先把他的名字叫了出来,两人寒喧几句,尹秋虫便问他到报馆来做什么?思澜笑道:“来找我二哥。” 尹秋虫奇道:“你二哥?”思澜把思涯名字说了,尹秋虫笑道:“真想不到,原来你们两个是兄弟,看来我同贤昆仲还挺有缘分的。你找他有急事么?”思澜笑道:“哪有什么急事,吃饭而已。”尹秋虫笑道:“难得他乡遇故交,来来来,我请你吃涮锅子。”不由分说,便拉了思澜往外走。
那报社附近就有一家羊肉馆子,老字号,生意很不错,两人到的时候,楼上楼下已满是人。伙计领着他们寻了座位,不多时,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便端了上来,又陆续摆上羊肉片并酸菜豆腐十数碟子,两人一边吃一边聊,思澜便问尹秋虫为什么会离开上海到北京来,
尹秋虫说《益报》的经理是他老朋友,邀他给副刊写连载小说,写了半年,销路很好,便力邀他到北京来主编副刊。并且那时候上海办小报的越来越多,也越往下流路走,尹秋虫自觉年纪大了,不愿意再同他们趟混水,便应允北上。
两人又谈了魏占峰金玉成这些人的近况,话题绕回思涯身上,思澜说看他好像不大宽裕的样子,不知报馆的薪水有多少,尹秋虫笑道:“连上稿酬,二三百总是有的。”思澜笑道:“若说是我或许不够花,但二哥向来不讲吃穿,又没什么嗜好,何至于日子过得这样紧。”尹秋虫道:“也许是交了女朋友,花费大些,也未可知。”思澜正涮了一筷子羊肉往嘴里放,听得这句几乎没烫了舌头,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尹秋虫笑道:“你不知道么?”思澜摇头,尹秋虫道:“我也是听报馆同事说的,有说是他的同学,也有说是去山东才认识的,不知道哪个是真,等见了面你自己问他就是了。”思澜笑道:“问他怎么问得出来?”尹秋虫笑道:“也是,年轻人总爱害臊,不订下结婚的日子,不肯告诉别人。”思澜笑道:“我怎么就不这样。”尹秋虫呵呵大笑。
火炉子越烧越旺,吃到最后,两人都宽了皮袍,外面天寒地冻,屋内却暖如阳春,这顿饭吃得十分畅快,出来时思澜抢着会了帐,尹秋虫笑道:“讲好我请客,这是怎么说。”思澜笑道:“下次秋翁请,也是一样。” 尹秋虫笑道:“那好,咱们明天去正阳楼,那里的锅底和调料又是一种风味。”思澜笑着应了。两人分手,思澜叫了黄包车回会馆,路上犹在想尹秋虫的话,只怕是谣传,难道真要当面问思涯不成?
不知不觉间会馆已到了,屋子里冷冷清清,隔壁叉麻雀牌的声音倒听得很清楚,听差来笼炉火,思澜便和他有一句没一句闲聊,问他见没见过女孩子来找思涯,那听差想了想笑说,前一段时间还真有位小姐常来,最近倒没见。思澜心下一喜,暗想这倒有几分像了,如果思涯果真交了女友,纵然不回家过年,母亲心下也可安慰。又想两人既然交往,必然会通信,那听差走后,他便开了抽屉翻找,打算寻出几封,也好说给何太太让她安心。
照思澜的想法,年轻小姐写信自然要用那种漂亮的西式信封,洒着香水,画着玫瑰花,思涯收到,也该用缎带精心缚住,单独放好才是,虽然这不大合思涯的性子,但恋爱中的人,本来就同平常不一样。可惜翻来找去,只有数打普通信件,思澜挑着看了几封,也有他同学同志的,也有他师友学生的,不过倒解了他一个疑惑,原来这些信仰安那其的人,用钱上根本不分彼此,谁有需要谁用,思涯又不跟家里拿钱,也难怪他手头没有积蓄,但话又说回来,思涯既没有改变信仰,那恐怕还是不赞成恋爱的,莫非是他报馆同事误会?
这样一想,未免扫兴,整理着信件,就待重新放回抽屉,却蓦地瞥见一个信封上字迹眼熟,心头微跳,又笑自己多疑,这是怎么可能的事?人的相貌尚有相似,字迹相像也属平常,拿起来看时,却是一惊,那地址写着南京市洋珠巷九号,不正是他绣花厂的地址,拆开信看,淡绿的信纸,打着横丝格子,上面写的是:
“执真先生:枫叶收到了,正好做书笺,香山的枫叶可以寄来,那陶然亭的芦花,潭柘寺的钟声呢?人都说北京的四季中,秋天最好,我却觉得冬天也不错,因为仅去过的一次就在冬天,记忆总是亲切有味的。冬天虽严寒,但因为要过年,也就温暖起来,同样恋爱婚姻种种,固然会让人苦恼,也能让人感到甜蜜愉悦。
“您说身份,年龄,性别,都是外在的东西,比如我们通信,是两个灵魂的交谈,两个灵魂相契又何必有男女之分,而夫妻结合纯粹为组成家庭,生育后代,我向来口拙,真不知该怎样驳你,但心里实在是不能赞同,因为那些不过是由人撮弄摆布可怜虫罢了,身不由主,只有听命于天,如果能自由地选择一个钟情的人,志趣相投,彼此知已,还有什么比之更幸福的呢?只可惜,世上这样的夫妻太少了。”
思澜双手出汗,把信纸也握得湿了,定定神,另拆了一封时间较早的,“执真先生,这么久没给您回信,真是对不起,您那样诚恳地回答地我大而无当的问题,我却将时间消磨在牌桌上,那时候确实想放弃了,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喜欢的东西,会使爱我的亲人不快活,那么这样固执地坚持,究竟有什么意义?既然一辈子也做不成自己希望的那一种人,那么何妨去做他所希望的那一种。然而您的信惊醒了我,真字难求,所以必执,因为一点点小挫折便灰心颓废,把自己陷在虚伪中,以为人家察觉不出,实在太愚蠢了。
思澜看到这里,眼前有些花,究竟是哪里错了,他费尽心思怕她委屈,竟不及另一个人薄薄几张纸。虽说是由人撮弄摆布的婚姻,难道就没有一点青梅竹马之情,在一起的快乐时光,难道就抵不上那些虚幻的东西?胡乱收好信件,靠在椅子上,没有力气伤心,也没有力气愤怒,心中荒凉,只觉得很累。不知过了多久,眼前陡然刺亮,原来是思涯回来将灯打开了,却听他道:“一个人闷得很吧,我明天没有什么事,你不是说,还没去过陶然亭么?”陶然亭,是了,香山的枫叶寄了,陶然亭的芦花也要寄么?
思涯拿了白铁水壶放在炉上烧水,思澜低低唤了一声二哥,思涯问道:“怎么了?”思澜抬头看他,却不说话,思涯笑道:“你不必劝我了,何苦为我一个人,搅得大家都过不好年。”水咕嘟咕嘟烧着,白气渐渐升腾,思涯提起铁壶向桌上的茶壶里冲茶,问思澜道:“你要不要一杯?”思澜望着他,一时间心沸亦同滚水,咬咬牙道:“洋珠巷九号是我绣花厂的地址,葛静之就是迎春——”却听啪地一声,白铁水壶壶嘴一偏,扫在茶壶身上,茶壶跌落,摔成碎片。
铁壶嘴冒着热气,两人都不说话,屋里只剩呼吸声,半晌思涯微笑道:“不小心烫到手了。”思澜问道:“二哥,你真不回家过年了么?”思涯顿了顿道:“不回去了。”思澜道:“那我就先走了。”他将行李箱拿出来,几把件衣服往箱中一塞,套好皮袍,戴好帽子便径直往外走,思涯追上一步道:“我送你去车站吧。”思澜低声道:“不必了,跟汽车行叫车很方便。”说罢头也不回出门去了。
到天津给家里拍了电报,说明某日到家,在南京下车时托子聪将行李带回去,自己却直奔施可久处,翠喜告诉他说才被魏七爷叫去喝酒了。思澜问明了哪家饭店,也就寻了去,由店伙引着上楼,推开雅间门,施可久坐的位置正对外面,见了思澜不由笑道:“你怎么来了?”思澜道:“你们喝酒也不找我。”魏占峰笑道:“明伦同你一样,结婚后大驾难请多了,找一回碰一回钉子,早碰得灰心了。”他自从交易所风潮后,很是委顿了一阵子,这半年才渐渐复原。思澜道:“你爱聚,以后天天聚也没什么。”魏占峰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屋里除了施魏二人,还有一个是施可久的堂弟施可信,也是从前会过的,两人招呼过,便坐下来喝酒叙话,却见魏占峰低声自语:“怎么这时候还不来?”思澜问道:“还有谁要来?”魏占峰笑道:“难道老四今天有空,不如各叫一个?”施可久道:“你可省了罢,人多乱得慌,阿宝一个人来唱几段就很好。”思澜这才知道他们叫了阿宝的局。魏占峰重将店伙唤来,嘱咐道:“烦你再跑一趟,跟她说何四少爷来了,并不是我老魏叫她。”那店伙应声去了,施可久摇头笑道:“你这又是何必。”
思澜看了魏占峰一眼,魏占峰笑道:“我不是对你,只恨这小娘们势利,你如果肯替我出口气,我还求之不得呢。”施可信笑道:“这话我听魏七哥说过几次了,想来是真心。”施可久笑斥道:“又干你的事。”魏占峰笑道:“还是可信明白我,既做不了张生,宁愿当一回抱枕红娘。”话虽这么说,待阿宝到了,却仍含笑招呼,“快过来喝杯酒暖暖,可冻坏了吧。”阿宝冷冷道:“既叫人出来,又何必说这些话。”魏占峰笑道:“这不是四少爷想你了嘛。”阿宝不语。
思澜自从那日在华盛饭店与阿宝别后,足有一年多没见,这时见她低着头往手上呵气,脸色有些苍白,人也憔悴几分,但映着紫色的斗蓬,却别是一种清艳。她眼光只在思澜身上掠了一下,便即调开,魏占峰却霍地起身,大叫道:“我躲开,我躲开,省得你偷看我,我偷看你。”阿宝微微仰着脸,双眼润湿,又似又含恨又似含嗔,思澜心想,若是那日没看见她和柳云生那一幕,真要被她骗了,对着一个,想着一个,温柔体贴,看似有情,其实哪里将你放在心上呢。
魏占峰换了个座位,让阿宝坐在思澜身边,阿宝却站起身,从娘姨手中接过琴,试了试弦问道:“几位想听什么曲子。”魏占峰问思澜道:“你想听什么?”思澜随口道:“在天津听了两回落子馆,还不错。”施可久问道:“北方的落子调,你会唱么?”阿宝低头道:“也没什么会不会的。”清清嗓子,唱了一段《摔镜架》,又唱了一段《貌婵降香》,她虽然不及京津落子馆的那些人曲子熟,但人美声脆,眉目能语,若论闺中情态,则又更胜一筹了。
魏占峰笑道:“听惯了昆腔,倒觉得这种小调新鲜有趣。这些日子鸣玉不在,天香阁更没什么好看的了。”施可信问道:“鸣玉去哪里了?”魏占峰悠悠道:“到东北替人办后事去了。”施可久奇道:“我知道鸣玉老家是河北高阳的,难道在东北那边还有什么亲戚么?”魏占峰道:“什么亲戚,就是他那个姓柳的师哥。”思澜一惊,不由望向阿宝,但见她侧着头,慢慢将被琴弦刮伤的手指放入口中。
施可久兄弟也大吃一惊,急忙追问事情经过,魏占峰道:“我知道的也不多,他好像是娶了个老婆,也不唱戏了,到天津跟人家合开戏园子当老板。”施可信道:“什么老婆,我听人说,好像是谁家的太太,被他拐来私奔的,后来又被家里抓回去了。”魏占峰摇头道:“不对不对,我听下天仙的人亲口说,是那女的自己跑了的,还拐了他不少东西。”施可久道:“若是真的,可算常年打雁,被雁啄了眼,一物降一物,也说不得。”
魏占峰续道:“据我所知,他在天津呆不下去了,又跑到东北去唱戏,那边有个师长,新娶的姨太太,才十六七岁,就喜欢看他的戏,扮上妆反串唱柳梦梅潘必正,还似模似样的,他也爱教,一来二去,就有些难听的话传出来,那个师长又是个脾气暴的,跟姨太太吵了一架,气得发昏,带人冲到后台,就是砰砰两枪,可怜一个好角儿,就这么白白送了性命。”
施可久叹了口气道:“传闻未必是真,既便是真,风流罪过,又何至于要人家的命。这样的人材,这样的功夫,也是老天造人格外用了心,怕真是难寻第二个了。”魏占峰笑道:“要是你的翠喜,也姘个戏子,看你还能不能说得这么大方。”施可久笑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况且还不是妻,我虽不才,自问也可学学楚庄王杨越公,成全他们也罢。”施可信道:“可惜功夫再好,也敌不过枪子儿,他的《翠屏山》、《群英会》,我不知看过多少遍,想不到人就这么没了。”
三人正嗟呀慨叹,忽听阿宝道:“几位若不点曲子,我要告辞了。”魏占峰忙道:“急什么,再呆一会儿。”施可久道:“一时倒也想不起点什么。”施可信道:“对了,我听说你会唱柳云生的戏,能唱一段么?”阿宝倏地抬头,随即又低下,轻声道:“那我就唱一段哭像。”魏占峰道:“这一段很吃功夫的,没有按笛的,你清唱行么?”
阿宝也不理他,自顾自唱起来,“不催他车儿马儿,一谜家延延挨挨的望;硬执着言儿语儿,一会里喧喧腾腾的谤;更排些戈儿戟儿,不哄中重重叠叠的上;生逼个身儿命儿,一霎时惊惊惶惶的丧。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兀的不痛杀人也么哥!闪的我形儿影儿,这一个孤孤凄凄的样。 ”唱到这里,略顿一顿,又唱道:“羞杀咱掩面悲伤,救不得月貌花庞。是寡人全无主张,不合啊将他轻放。”喃喃重复,“不合将他轻放。”
魏占峰见她神色惨淡,唤道:“阿宝,阿宝,你怎么了?”施可久叹道:“唱得太入戏了,我也受不了。罢罢,还是别唱了。”思澜忽道:“让她唱下去。”阿宝垂目唱道:“如今独自虽无恙,问余生有甚风光——”一字一咽,竟将整段哭像唱完了。思澜一边听,一边往嘴里倒酒,这时点头道:“阿宝,原来是我错看了你。”阿宝走到桌前,也斟了一杯,凑到嘴边一饮而尽,思澜笑道:“你要陪我一起喝么?”
魏占峰见了直皱眉头,向那娘姨道:“快扶着你们姑娘回去,她今天也累了。”那娘姨应了一声,便上前掺阿宝,阿宝却不动,魏占峰骂道:“没用的东西。”施可信笑道:“魏七哥,你这个抱枕红娘好像不大诚心啊。”魏占峰涨红了脸,回头看思澜和阿宝正你一杯我一杯在喝酒,大声道:“这么白喝有什么趣儿,干脆喝个皮杯,我也好给你们铺床叠被。”说得施家兄弟都笑起来。
迎春在厅里一边做针钱,一边等思澜回来,将十点半的时候,阿盈过来说,施二爷刚刚给三少爷打过电话,说天太晚了,四少爷喝醉了,就睡在他家,让少奶奶不必担心。迎春问道:“你们小姐这两天好些了么?”阿盈道:“好些了,就是白天闷得很,少奶奶若有时间,多过来陪她说说话也好。”
时间太晚,两人也没多说,阿盈回去的时候,见卧室灯仍亮着,想是玉茜被电话惊醒,还没睡着,思源劝道:“你白天少睡些,晚上就不容易失眠了。”玉茜道:“白天一个人什么事没有,不睡觉干什么?”思源道:“那就多找钟太太王太太来陪你聊聊天,要不然,我去苏州把岳母接来。”玉茜沉吟道:“算了吧,省得人家说我多事。”
其实钟太太倒是常来陪玉茜的,只是这天来时,神情却有异平常,玉茜看出来,便把阿盈阿满都打发了出去,钟太太低声道:“我才听说,柳云生死了。”玉茜几疑听错,问道:“你说什么?”钟太太便把自己听来的同玉茜讲了一遍,劝道:“照说死在这种事上,也不足惜,你别太往心里去了。”玉茜呆了呆,忽然大吐起来,钟太太吓了一跳,急忙喊人,阿盈阿满奔进来,见玉茜吐出的秽物中竟见了红,不由也害怕,一个留下照看,一个便跑去上房禀告何太太。
何太太吩咐人去请大夫,自己也到玉茜房中来探望,玉茜这时稍稍平复了一些,勉强向何太太道:“我没有事,母亲请回去休息吧。”何太太道:“快躺好,有事没事,要大夫说了才算。”一时大夫来了替玉茜诊过,说只是有些胃出血,没有大碍,何太太安抚几句方去了。钟太太也不便多说,只道:“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玉茜躺在床上,胃翻搅着难受,这样疼,也抵不住那种疼,一点一点啮着心,闭上眼就想起柳云生的样子,一言一笑如在目前,这样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她不该只凭片面之词就相信,纵然不能去东北问,也要到他的班子里去问问凤鸣玉,这样一想,人又有了精神,下了床坐到梳妆台前,阿盈问道:“小姐,你要出去么?”玉茜道:“不用你管。”阿盈急得几乎要哭,好在这时候思源回来,玉茜放下梳子道:“今天这么早?”思源道:“听说你又吐了,就赶回来。”玉茜皱眉道:“医生都说没事了,蝎蝎螫螫的做什么?”思源笑道:“不是担心你么,没事就好。”玉茜想了想道:“我在家闷得很,想看凤鸣玉的戏。”
思源道:“鸣玉好像有事出门了。”玉茜心一沉,也不同思源再说,暗里叫人打听瑞禧班的消息,凤鸣玉回南京当日,玉茜便悄悄出门到他住处,凤鸣玉见了她,也不吃惊,点头道:“你还是来了。”说罢径直往里走,玉茜跟着他转进一间屋子,只见当中桌上供着一个灵牌,触目惊心,玉茜扶墙而颤,脸如灰土,凤鸣玉柔声道:“师哥,她来看你了,你欢不欢喜?如果她当初陪着在天津呆下去,你还会去东北么?”
玉茜捂着嘴,只觉悲不能抑,眼泪簌簌而下,凤鸣玉回头道:“三少奶奶,人死灯灭,说什么他也听不到了,咱们不要发痴了,这种地方,您呆久了也不便,我还是送您出去吧。”玉茜茫茫然同他走出来,茫茫然上了黄包车,一阵风吹,清醒了些,低声说了一个地址,那黄包车便折了方向。
站在莫愁湖边上,只觉寒气逼人,郁金堂弦管萧条,赏荷亭荷枯叶败,沿着台阶走上去,一直走到最高处,天上的云多而厚,望去过一片昏暗,亭池隐约,冷风却咄咄,玉茜紧了紧身上的斗蓬,却怎么也挤不出一点温暖,母亲说,这世上万般皆虚,只有钱和自己的儿女是真的,如今她都不缺了,却仍然这样难过。在这里,他曾经紧紧抱着她说天长地久,想不到一朝梦醒,竟成了千古长恨。从四方亭下去,她仍然是别人的妻,不久后是别人的娘,可终她一生,都要想着,如果没有离开天津,是不是他就不会死——老天原来要这样罚她。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