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4、第 64 章 ...
-
转眼就到了腊月中旬,往年这个时候,思澜总要买很多东西送到葛家,并陪迎春回来看望父母,今年因为一直不曾提起过,迎春便自己雇车回了一趟家。葛二嫂问起思澜,迎春只说他工厂里事情忙脱不开身,葛二嫂也不疑有他。迎春和弟弟妹妹说了一阵话,就从手袋里取出五百块钱交给葛二嫂道:“妈,这钱你拿着置点年货。”葛二嫂哎了一声道:“哪里用得了这么多,你自己留着添衣裳吧。”迎春笑道:“我衣裳已经够多了。”旁边葛二闷声道:“闺女孝顺,你就收着吧。”
迎春问大弟阿进怎么不在家,葛二嫂说是跟同学出去了,又道:“他过年就十八,我寻思着该给他娶个媳妇了。”迎春想了想道:“这个年纪还是多读点书好,年轻轻的就有家累,也容易分心。不如再等两年,他定定性再说。”葛二嫂笑道:“我也只是这么一说,眼下还没有合适的呢。”
迎春又问父母亲身体如何,葛二嫂笑道:“穷人家没有那么多毛病,就是跟这两个小东西操不完的心。”说着瞥了一眼迎春的小妹妹,她小妹妹福儿才七岁,正是淘气的时候,扮了个鬼脸,就跑出去玩了。葛二嫂忙叫小儿子阿来跟出去看着,叹道:“你和你大姐和都没享着什么福,也就这个小丫头运气好些。”迎春握住葛二嫂的手,笑道:“我和姐姐现在也很好啊。”葛二嫂笑道:“是啊,现在都好了。不知道你今天回来,家里也没准备什么,不过都是现成的,一会儿就弄妥了。”说着站起身来。
迎春拦住道:“妈,你别忙,我不能在这儿吃饭。”葛二嫂奇道:“以前都能呆一天的,怎么今天这么着急?”迎春没法跟葛二嫂解释太多,只道:“思澜不在家,我得回去陪璎儿。”葛二嫂道:“你怎么不把她抱过来?”迎春笑了笑道:“她太闹了。”葛二嫂笑道:“小孩子闹点怕什么。我还寻思叫你姐姐回来呢,你们姐妹也好久不见了。”迎春笑道:“是啊,毛毛我还没见过呢。”葛二嫂道:“那孩子生得倒壮实。”
母女两个正唠家常,忽见阿来跑进来道:“妈,二姐夫来了。”迎春一怔,忙出门看,只见思澜正吩咐人往屋里搬东西,两人视线一触,便即错开。葛二嫂一边叫丈夫和儿子帮忙,一边拉思澜进屋坐,思澜笑道:“我今天还有事,改天再来看二老。”葛二嫂笑道:“再怎么忙也不争这一顿饭的时间,有你最喜欢吃的酱黄瓜,”说着扎了围裙进厨房前,并叫阿来盯住思澜不要让他走。阿来笑向思澜道:“姐夫,你要是走了,妈非请我吃竹笋炒肉不可。”思澜这时候也不好坚持要走,便坐在一旁跟阿来闲聊,问他读书的事情,间或逗逗福儿。
迎春到厨房去帮母亲的忙,葛二嫂将搅好的鸡蛋倒入锅中,拿铲子翻了几下,问迎春道:“你和思澜怎么了?”迎春笑道:“没怎么呀。”葛二嫂唉了一声道:“你娘活了这么大岁数,难道这点事儿还看不出来,他是个少爷脾气,你就多顺着他点儿罢。”迎春不语,只低着头摘菜,葛二嫂劈手将那把菜夺下来,推迎春道:“别摘了,当心把衣裳弄脏了。”一直推她到外间屋,向思澜笑道:“饭菜过会儿才能好,这屋子里油烟大,你们两个去转转再回来。”阿来笑道:“我也去。”葛二嫂瞪他道:“有你什么事,进来帮我干活。”
思澜这时已觉得油烟呛嗓子,便迈步走出屋子,迎春也跟着走了出去,这时候夏天的青芦已被冬风吹得雪白,飘动处若即若离,一眼望去茫茫渺渺没有尽头似的。芦苇后面那株高大的乌桕树,红叶都落尽了,却还有梅花般的桕子一点一丛缀在枝头,湖边泊了几只乌篷小船,长长的篙子从芦里伸出来。
两人沿着河岸走,谁也不说话,可是对方的气息却像空气中的湿意一样无处不在。良久迎春方低声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思澜看她一眼,“孝敬长辈是本份,把两件事混在一起算什么,你就这么想我?”迎春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思澜摇摇头叹道:“算了,你回去跟老人家说一声,我有事先走了。”迎春怕他离开,忙伸手拉住他手臂,思澜止步,抬眼望定她,迎春低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在这里划船吃菱角的事?”
思澜想起前情,心中也自怃然,叹道:“那时候刚刚成亲,你还唱采莲歌给我听。”迎春便轻轻唱道:“阿哥采莲莫瞄人,瞄人不如先试心,莫学菱角八角美,要像莲藕叶连根。”一曲唱罢,两个人的眼圈都浸浸地红了。
迎春握紧思澜的手道:“你说过,咱们两个要像莲藕一样叶连着根,不离不弃。成亲这么久,小女孩时候的傻念头早就过去了,现在我心里,只有璎儿和你最重要。不错,我是喜欢临字贴,喜欢看那些书,但是早也说过,你不高兴我就可以不临不看,思澜,我再糊涂,也知道和我白头偕老那个人是你。”一句才了,思澜已张臂将她拥在怀里。
两人的脸颊都是湿的,凉的,贴在一起却变成暖,风吹着芦叶沙沙地响,沙沙沙,轻轻打在心板上,荡着回声。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阿来在喊:“二姐,姐夫,吃饭了。”迎春怕被弟弟瞧见,忙挣开思澜,解下手帕擦眼泪,思澜笑道:“你慌什么?”迎春红着脸笑道:“给阿来看见,成什么样子?”思澜笑着一指,“你看眼前像不像一幅画?”迎春抬头望去,只见芦花、乌桕、小船,竹桥,衬着炊烟袅袅,三五人家,分明是一幅淡墨勾勒的水村山居图,便笑道:“小时候看惯了全不觉得,现在看来果然有几分画意。”思澜笑道:“等以后咱们老了,就搬到这里来住,每天我划船你采菱角,你说好不好?”迎春笑道:“好啊,只要你不嫌闷。”
那边阿来给芦苇遮住视线,一时未瞧见二人,又扯着嗓子喊起来,思澜笑着高声应道:“听见了,我们在这里。”跟着阿来回到葛家,葛二嫂一见思澜脸色,就知道两人已和好,自然满心欢喜,一家人融融泄泄吃完饭,迎春又帮着葛二嫂收拾了,才同思澜坐车回家。
忙忙乱乱中到了除夕,思澄也回来了,何太太看见孙子,心情才觉得好些。小孩子生得精灵可爱,嘴巴又甜,常常逗得何昂夫何太太开怀大笑,那姨太太阿凤在旁边看着,一张春风面越发显得宜喜宜嗔了,玉茜冷眼旁观,心中不屑,也懒得去兜揽凑趣,只坐在麻将桌前打自己手上的牌。思源怕她坐久了肚子不舒服,想要替她几把,她也不肯起来换。
倒是三太太打了两圈,觉得手气不好,就让给了蕴萍,蕴萍穿了一件新做的粉蓝色的袍子,式样十分别致,衣袖衣摆绣着蝴蝶,翩翩欲飞似的,秀贞笑赞道:“四妹妹这件衣裳真好看。”蕴萍笑道:“这算什么呀,你还没看见刘珍珍的旗袍呢,一件赛似一件,简直要看花人眼睛。大嫂,你也应该打扮一下,年前我和娘、四嫂逛街的时候,跟着一起去多好。”
秀贞笑道:“我那时候哪有时间?”看了阿凤一眼,自觉相形见绌,现在又听蕴萍这样说,不免心动,初五之后见没有什么事,便找迎春和蕴萍陪她去逛街,三人先到锦绣坊买了衣料,又到宝丰楼看手饰,只见钻石珠宝,金银翡翠,琳琳琅琅耀人眼目。蕴萍自选了一个金别针,又替秀贞看耳环,正对镜试戴的时候,玻璃门推开,走进来一男一女,那男子脸朝着女伴,殷殷笑道:“前两天选的那副镯子不满意,就再选一副罢。”一边说,一边走到柜前问店伙有什么新样式,店伙早识得那女子是时常来光顾的,连忙殷勤地将新款金镯摆出来让他们挑选,那女子笑吟吟道:“我什么时候说不满意了?”那男子也笑,“不见你戴,可不就是不满意么?这回挑个份量重点的罢。”
迎春初时也不曾在意,然而一瞥之间却觉得那女子相貌有些眼熟,不由多看了两眼,只见她穿件月白撒花旗袍,颈上带了一只细金链穿着的翠玉扳指,那扳指如坠,堪堪垂落胸前,衬着旗袍的底色,有一种豁然的翠朗。她正拿了只金镯套在腕上试戴,如雪皓腕,映着黄澄澄的镯子,竟让人觉得大俗大雅,迎春平生所见女子中,要属蕴蔷生得最美,但蕴蔷不苟言笑,又哪似眼前人这般笑靥生娇,眉目能语。
迎春一时呆呆的,蕴萍同她说话也没听到,蕴萍顺着她目光看过去,拍了她肩膀一下,笑道:“四嫂,你也看美人看痴了。”迎春回过神来,低笑道:“是看痴了。”挑完手饰回家已是三点多钟,到了上房,见他们三兄弟正在陪何太太打牌,思澄笑道:“母亲的牌扣得真紧,偏我坐在她老人家下手方,简直一张牌也吃不到。”何太太笑道:“你是老大,还不该吃点亏么?”说着打出一张九万,问道:“这么好的牌,你还不要么?”思澄摇头说不要,思澜将牌拿过来笑道:“你不要我要,这叫长者赐,不敢辞。”
迎春走到思澜身后,见他码牌的右手拇指上戴了一只羊脂玉扳指,便问:“原来那个翠玉的呢?”思澜问道:“什么?”迎春道:“我是说扳指。”思澜哦了一声道:“丢了。”思源催促道:“别说话了,该你出牌了。”思澜顺手打了一张四筒,何太太笑道:“就等这张呢。”说着将牌一推,竟是和了个筒子清一色。思澄笑道:“这牌真没法玩了,老四你是不是存心的,明知道母亲做筒子,还打这张?”思澜将自己的牌翻给思澄看,“我这是已经听了的牌,不打四筒打什么?”迎春站了一会儿,便走开了。
饭后,思澜将牌让给秀贞打,从迎春那里接过璎儿,陪着她一起摇小鼓玩,蕴萍拿了一张报纸翻看,边看边笑道:“咦,唐家和温家结亲了。”思澜问道:“哪个唐家?”蕴萍笑道:“就是无锡唐保谦家,他的二儿子才从美国麻省理工毕业,学的就是纺织工业机械制造,现在成家立业,回来接掌‘庆丰’,给父亲知道,一定拿他跟你们比。”
思澜笑道:“我是比不上,不是还有思泽嘛,等他中学毕业后,就送他到美国学纺织机械,然后拿个硕士博士回来,父亲也不用再羡慕别人了。”思泽笑道:“比起承继祖业,我更佩服像吴蕴初这样白手起家的人,也没有去过国外留学,只在上海兵工学堂学的化学,但却能自己试验提取出哥罗登酸钠,办出中国第一家味精厂。”迎春笑道:“是啊,他办天厨味精厂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有,现在天厨味精已能和日本的味の素争市场,真正是赤手空拳打出来的天下。”
璎儿见思澜在听人家说话不理她,便拿着小摇鼓到他耳边,咚咚咚猛摇起来,思澜吓一跳,回身抱起璎儿,笑道:“小家伙,要把爸爸震聋么?”说着抱她转起圈来,笑着喝问:“还敢不敢了,还敢不敢了?”璎儿咭咭咯咯地笑个不停,迎春笑道:“快放她下来吧,你不晕她也要晕了。”思澜这才止住,刚放开手,璎儿便奔向沙发,原来瑶儿坐在沙发上,正给洋囡囡缝小衣服,璎儿就倚在一旁,瞪大眼睛看她给囡囡打扮。
一时思沛和蕴蓉打扑克输了,过来缠着思澜讲故事,大家说说笑笑很快到了晚上,过年的时候,何昂夫也不大管束他们,思澜喝得微醉,回房后早早睡了。正月过去,就是思源的生日,施可久魏占峰一起人都说今年不比往年,有添丁之喜,这个生日要格外热闹一下,思源推不过,只能答应,因玉茜无法招待,便由秀贞和迎春来应酬那些女眷。
迎春虽然在陪着女太太们聊天,心里总记挂着思澜,怕他喝多了酒,一时得空,便到里面来寻思澜,叮嘱了几句,思澜笑道:“放心吧,我今天也算半个主人,还能那么不管不顾的么?”迎春笑道:“你记得就好。”出来时却发现旗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酒污了一块,脏腻腻的很不好看,秀贞道:“到玉茜屋子里换一件吧。”迎春想了想道:“我还是回去换吧,也不很远。”
迎春自己提着灯笼回到住处,本以为这时候人都睡下了,不想厅中却大亮,影绰绰见李妈和阿拂在争执些什么,阿扫则拽着阿拂的手臂不住向后拉。走到廊下,听见李妈道:“姑娘家没羞没耻的,倒朝我瞪眼睛,你和男人私下相会不害臊,我这撞见的还替你们害臊呢。”阿拂急道:“你胡说什么,那是我堂哥。”李妈哼道:“我管你堂哥表哥还是情哥,这么晚了,你引个野男人上门,万一吓到了璎儿小姐,少爷少奶奶不明白真相,还当是我没照顾好呢?”阿拂怒道:“你少冤枉人,谁引野男人上门了?”冲上去扯李妈,“你嘴里放干净些。”李妈一边挣一边嚷:“我嘴里不干净,也不看看你事情做得干不干净?”两人正在撕扯,却听阿扫叫了一声四少奶奶。
两人抬头看见迎春,才放开手,阿拂低头看着鞋子不语,李妈气哼哼道:“少奶奶,您要评评理,我可是一心为了璎儿小姐,阿拂她——”迎春打断道:“我都听到了。”转头向阿拂道:“阿拂,那人真是你堂哥么?”阿拂尚未回答,李妈便抢道:“肯定不是,那男人很眼熟,我都见过的,他是——,叫什么来着。”阿拂猛地抬头,咬咬牙道:“少奶奶,他,他是方自才。”迎春初时只道是府中小厮,倒未想到会是自才,却听阿拂续道:“不过我跟他说话,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少奶奶。”
迎春奇道:“怎么是为了我?”阿拂看了李妈一眼,不说话,迎春见她不愿当着人说,便将她带到自己房间,关了门问道:“现在能说了么?”阿拂低声道:“那个姓方的从前来找少爷的时候,就,就常跟我罗嗦,我自然不理他,今天晚上他知道少爷少奶奶不在,又跑来说些疯话,我骂他跟那个叫阿宝的下贱女人在一起不要脸,警告他再来纠缠,就要告诉少奶奶你。谁知他说阿宝怎么会看中他这种小伙计,她看上的是四少爷,我听了这句,才出来同他讲话的,想多替少奶奶打听些四少爷在外面的事,结果他告诉我,四少爷和那个阿宝认识好久了,前些日子还跟她在——”声音渐低,抬眼看看迎春脸色,却不往下说了。
迎春心头骤紧,深吸一口气,问道:“跟她怎么了?”阿拂啜嚅道:“跟,跟她在旅馆住了一宿。”阿拂的声音细若蚊蚋,可听在迎春耳中,却如同惊雷,她恍惚惚抬眼,却见阿拂抽抽咽咽,哭得梨花带雨似的,略略有些奇怪,难道是因为她自己哭不出,所以眼前的这个女孩子来替她哭,一声一声似丝带勒住喉咙,松松紧紧,总不肯让你痛快断气,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很清楚地在问:“你哭什么?”
阿拂扯住迎春的衣袖道:“少奶奶,你说是他说谎,还是四少爷说谎。不行,得快想想办法,不能让少爷给狐狸精勾走啊。”迎春轻轻推开她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休息吧。”阿拂抹了抹眼泪,慢吞吞转身,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迎春目光始终不同她相对,也只好开门走了出去。迎春被门声惊了一下,略略出了会儿神,开衣柜取了旗袍换上,站在穿衣镜前,她看到自己的呼吸在镜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于是伸手指在上面一划划写着,只是这一横写好,那一捺又淡了,“永远”两字永远写不成,侧身靠在镜上,鼻尖触着冰凉,心里也是一片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