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坡楼》陈谯弎

13、（十三）

　　路生躺在小野的房里想了很多很多，他逐渐意识到，走到今天这一步，他还真怪不了别人。都是自己的懦弱无能和脆弱害了自己，倘若当初没有走到跳河自杀那一步，那就根本不会遇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他依然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个内心有伤的失业青年而已。

　　可是现在，他已经救不了自己了。

　　他站起来，环顾了一周，然后理了理衣服、裤腿和头发，直到一切规规整整了，他才慢慢往隔壁阿旺家走去。

　　门没关，走到门口还能听到阿旺低声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小宝躺床上安静睡着了，阿旺背对着卧室门坐在床边抹眼泪，一把又一把，像是抹不完似的。路生走过去，局促地站在他旁边，不知应不应该伸手拍拍她肩膀安慰她，也不知应不应该给她递张纸擦眼泪。他就那么局促地站着，紧张地捏着衣角，等待着阿旺的“审讯”。

　　但是阿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进来，或者注意到了但是假装不知道，总之她只顾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抽噎，两只手轮流抹眼泪，抹下来的眼泪尽数擦在了床单上面。

　　“阿……阿旺……”路生先开了口，“你骂我吧。”

　　阿旺转过头来，眼睛肿得像泡发了的馒头，她看着他，稍稍动了动嘴唇，最终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被喷涌而出的眼泪阻断了。

　　“阿旺……”路生见她哭得那样伤心，自己的眼泪也忍不住在眼眶里转悠，他向前一步，试探着轻轻抱住眼前的泪人儿，她并没有反抗，他便更加用劲了一些，直把她摁进自己的怀里。

　　“阿旺，对不起。”除了道歉，他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阿旺的眼泪很快就把他胸前的衣服浸湿了，他低下头去，将下颚轻轻放在她的头顶，婆娑着她的头发。

　　“对不起，阿旺。”他再次重复着道歉，一遍又一遍。

　　两人相拥良久，直到阿旺的抽噎渐渐停止，直到她在他怀里安静得像只睡着的小猫。

　　路生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小时候奶奶安慰自己那样安慰着阿旺，“你要相信，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阿旺终于抬起头来，泪眼婆娑，满脸委屈，“可是，你要帮着他们拆了这楼……楼没了，我的家就没了……”

　　“怎么会没有家呢？你可以去我奶奶那儿，你把那儿当成你的家。”路生柔声道，“你会绣花，有技术，不会找不到饭吃的，好好把小宝养大，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那……你呢？”阿旺问，为什么计划里没有他自己？

　　“我？我当然做我的工作啊，你忘啦？我是有工作的人。”路生对着她笑笑，“我还记得你提醒过我，要好好挣钱还别人。”

　　阿旺也笑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笑。”

　　两人相视一笑，紧紧将对方融进自己的怀里。

　　突然，旁边凳子上的针线盒“弹跳”到了地上，紧接着，凳子也倒了，床也挪动了位置，厨房和卫生间里的锅碗瓢盆、杯子牙刷陆陆续续传来“叮叮咚咚”地掉落地面的声音……

　　“地震！”路生大喊一声，拽着阿旺、抱起小宝就往卫生间冲。

　　地面抖动得厉害，两人连蹦带跳、脚不沾地地刚跑进卫生间，刚才呆过的卧室突然“轰”地一声垮塌了一半。

　　路生带着阿旺和小宝蜷缩在卫生间的角落里，屋顶抖落的灯罩和漆面砸到了阿旺手上，可是她顾不上疼，一把把小宝从路生怀里抱过来，眼看着眼前的墙瞬间就不见了，惊得呼吸都快忘了，眼睛瞪得能塞下鸡蛋。

　　“路生哥，墙不见了……”

　　“我看到了。”路生把她娘俩护在里侧，“把头缩回来一点，危险！”

　　约莫过了十来秒，抖动停止。

　　路生拉着她就往楼下跑，楼梯裂开了一半、断开了一半，路生紧紧牵着她，小心翼翼走在前面探路，每一步楼梯都先踩了踩，确定没问题才让她走过来。到了断了的那一部分，路生就先跳下去，然后伸手接住娘俩，抱着她们越过断层再继续走。

　　好不容易快到底楼了，余震来临，刚才还勉强能用的楼梯又断裂了几块，掉下来重重砸在路生和阿旺的背上。

　　两人瞬间吃痛得双双半跪在地上。

　　“还能忍吗？”路生咬着牙站起来。

　　“嗯。”阿旺脸色铁青，但是依然咬牙坚持着，将怀里的小宝护得紧紧的。

　　路生点头笑笑，拉着她继续往楼下飞跑。

　　楼下，院墙早已垮塌，铁门也已经安静地躺在地上，身上覆盖着各种钢筋碎。直到跑出了院门，来到宽旷的路边，路生才停了下来，一回头，阿旺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背上的衣服也被划破了，血迹已经染红了她整个衣服的后背。

　　路生拿出手机想打急救电话，奈何没有信号。

　　他回头望了望残破不堪的楼，突然想到老瘸还在楼里。

　　“你带着小宝在这儿等我，我去找老瘸。”路生说着就准备返回楼里。

　　“路生哥……”阿旺慌忙拽住他，“我怕……”

　　“别怕，这儿宽敞，不会有事的。”路生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老瘸半天没动静，也不知道什么情况，我得去看看。要是……要是你等不到我回来，……就往医院走，明白了吗？”

　　“……嗯”阿旺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路生拔腿就往楼里冲去。

　　刚跑到老瘸家，余震再次来袭，路生赶紧蹲下来护住自己的头，一边慌不迭地喊：“老瘸！老瘸！”

　　喊了半天依然没人答应。余震停止，路生站起来往里走。

　　老瘸的家在阿旺楼上，所以他卧室的那面墙也垮塌掉了，此刻正呼啦啦往里灌着风。床还在，衣柜倒着，老瘸不在。路生稍微松了一口气，就怕他在睡觉，一个不小心给抖楼下去了。

　　他继续找，厨房除了凌乱不堪，并无垮塌。卫生间却意外地垮塌严重，楼板整个掉了下来，根本看不清。路生走过去，边喊边扒拉那些墙板。

　　“老瘸！老瘸！你是在卫生间吗？”

　　悄无声息的房间里，只有他徒手抠墙板的声音。

　　中途又经历了两次余震，路生才终于把那块最大的墙板抬起来扔了出去，泪水把浑身上下淋了个遍，混着后背的血水，辣得伤口生疼。

　　所幸，中午见到了老瘸。他被墙板压在了下面，估计刚才正在上厕所，裤子都还没来得及拉，五官还依然保持着那份极度的惊恐和慌张。

　　路生伸手过去探了探鼻尖，还好，有气儿！

　　于是他一只脚迈进去，一只脚蹬外面使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老瘸拖了出来，累得自己手都快脱臼了。

　　他停下来一边喘气，一边用手掐老瘸人中，“我说，你可别死啊！我费这老半天劲儿，还等着你感谢我呢。”

　　可惜，就算他把他人中掐出了血，他还是没醒。

　　路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还真是因果报应啊，我都还什么都没做呢，就得先把欠你们的债给还了，看来我这真是造孽啊……造孽……”说着，他咬紧牙关把老瘸扛背上，半背半拖地扛着他往楼下走。到了楼梯断层那地方，两人直接选择滚下来，滚出一身的淤青。

　　“这你可别怪我啊，我实在弄不动你，我自己还惹了一身淤青呢。”路生扛他扛得全身青筋暴起，再多使一分劲儿都感觉整个人要暴毙了。得亏余震来得没刚才那么密集了，他才顺顺利利把他带到了街对面。

　　“路生哥，老瘸怎么了？”阿旺迎上前来。

　　“被墙板砸晕了，我们得赶紧去医院。”路生再次掏出手机，妈的，还是没有信号。“走吧，咱走路去。”

　　“你不休息休息吗？”看着路生浑身就跟刚从水里泡了澡出来似的，阿旺着实有些心疼。

　　“算了，老瘸等不起。”路生摇摇头，将老瘸搭在他肩上的手臂拽得更紧一些，一寸一寸往医院挪去。阿旺把小宝紧抱在怀里，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俩后面。

　　过河的桥，桥身裂了一大半。路生和阿旺看着那条碗口大的裂痕，不约而重重同咽了一口口水，额上的汗渍也更加多了半分。

　　“阿旺，怕不怕？”路生转头看着她，“要不，你先留在这边，我过去了再折回来牵你。”

　　阿旺使劲摇了摇头，“不，我要跟你一起。”

　　路生看着她，微微一笑，“那你笑一个给我看看，给我点儿力量。”

　　阿旺于是给了他一个极尽灿烂的笑容，酒窝明明亮亮的晃得人心生摇曳，路生痴痴地看着，终于明白自己长久以来追寻的和迷失的是什么了。

　　“跟紧我。”他腾出一只手把她拽近了些，“别怕。”

　　几人跌跌撞撞、摇摇晃晃走到桥中央的时候，对岸已然传来了救护车的声音。路生看着那道越来越清晰的红红蓝蓝的灯光，眼里一下有了光，“阿旺，救护车往这个方向来了。”

　　可是，桥身破损严重，救护车过不来，只能停在了桥那头。

　　路生和阿旺站在原地，看着救护车上冲下来的医生和护士正在快速奔向自己，两人相视一笑。下一秒，路生便直勾勾昏倒了过去。他真的，太累了。

　　路生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阿旺呆呆地坐在床前，看到他醒过来，暗沉的眼神突然明亮起来，紧接着便是一阵惊呼：“医生，路生醒了！医生，55床醒了！”

　　医生匆匆赶来，快速替他做了一番检查，然后又匆匆离去，“没事了，安心静养。”

　　“阿旺，老瘸呢？”路生轻声问。

　　“他还没醒，还在……观察室。”阿旺抿抿嘴，“别担心，会没事的。”

　　“你呢？背后的伤口怎么样？”路生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番，“还有没有伤其他地方，小宝还好吗？”

　　“我没事，小宝也没事，你放心。”阿旺说着说着就鼻尖一酸，“路生哥，这次要不是你，我们娘俩肯定……”

　　“别瞎想，别乱说。”

　　“不，你不知道，我听说，这次地震其实不严重，整个城都没有房子垮塌，也没有人受重伤，只有……只有我们那栋楼塌了一小半，而且老瘸还……”阿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刚好旁边凳子上睡着的小宝突然发出“哼哼”声，她立刻抹干泪，走过去抱起他，去到病房的卫生间喂奶。

　　路生躺在床上，回味着阿旺刚才说的话，忍不住想，诺大个城只有这一栋楼有垮塌，也真的是太邪乎了。难道，冥冥之中，这栋楼本就该绝，而他，也该绝？

　　输液管里，液体一滴一滴滑落，慢慢顺着管道进入自己的血液，然后自己的伤痛就消失了，命就保住了。这么一看，活着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啊。

　　可是，诺大的世界，怎么偏偏容不下一个人活呢？

　　第三天下午，老瘸终于醒过来了。

　　阿旺推着路生来到老瘸的病房，除了头以外浑身上下都打着石膏的老瘸一看到他俩就开始哭，哭得泣不成声。他俩走近他，手足无措的安慰道：“大老爷们儿，哭什么呢，一切都过来了。”

　　老瘸一听，更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老子不是怕死，但是……但是不能是这么个死法……妈的，屎都没拉完呢，轰的一声，救……就他妈啥也不知道了……这是天要绝我啊……”

　　隔壁床的大哥受不了了，一把拉开两张床之间的隔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半埋怨一半安慰地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就别哭了，吵到我爱人休息了。”

　　老瘸听到他的话，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暼了暼隔壁床上的人，这一看，整张脸都绿了。

　　那张床上眯着眼，插着氧气管，瘦得像根麻杆，脸色憔悴得跟菜市场商贩摘出来的破菜叶似的的人，竟然是那个女人，那个凭一己之力让他尊严扫地、失去活下去的勇气的女人。

　　这么多年未曾再见一面，怎料这一见，竟然是在各自的病床上。

　　老瘸的表情引起了那个男人的注意。

　　“你认识我爱人？”

　　“……以前认识。”

　　一听是认识的人，那男人的话茬子就打开了。

　　“我爱人也挺不容易的，嫁给我这个二婚，还不介意我有个10来岁的儿子……”

　　“她有什么好介意的？她不也是……”老瘸欲言又止。

　　“不也是什么？”男人反问。

　　“没什么。”老瘸又瞥了一眼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身影，将滚到嘴边的话再一次咽了下去。

　　“她真的挺不容易的，嫁给我第二年，宫外孕，手术过程出现意外，她就……就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老瘸听到这儿，心里有个地方微微颤动了一下。

　　那个女人是喜欢孩子的，打从他们还在火车上甜甜蜜蜜的时候起，她就总说，以后一定要生很多很多的孩子，最好男孩儿也有，女孩儿也有，这样她和他就都有自己的贴心小棉袄了。只不过那时候他忙于创业，忙于积累资金买房，便软磨硬泡着将生孩子的事一拖再拖。

　　她最终，也算是得到了诛心的报应。

　　“她什么病啊？”老瘸问那个男人，“地震伤的？”

　　“不是。”男人摇摇头，“癌症晚期，扩散了，在这儿熬日子呢……”

　　“怎么就到了这地步呢？”老瘸问。

　　“平常她身子骨就弱，经常这儿疼那儿疼得，没在意。等到熬不住的时候，已经……晚了。”男人叹着气，“说起来，也算是我对不起她，没照顾好她。”

　　正说着，病床上的女人微微睁开了眼睛，吃力地转了转脑袋，向着老瘸这个方向看过来。老瘸躲闪不及，一个不经意间，两人的目光就触碰到了。

　　像是重生的枯叶再次掉落在前世葬身的地面，即便是跨越了一整个年岁的漫长，那感觉也是陌生大过于熟悉了。

　　他们俩对视了几秒，然后纷纷别转开了头，各自转向相反的方向。

　　男人见她又再次闭上了眼，便又轻轻地把帘子拉上了。

　　这边，路生和阿旺见老瘸神色不对劲，小声问他：“你朋友？”

　　老瘸碍于那个男人在场，便没有回答，只是沉沉闭上了眼：“你们走吧，我想休息了。”

　　阿旺还想说什么，路生悄悄拉了拉她衣角，然后就一同退了出来，回到了自己病房。

　　“路生哥，老瘸肯定认识那个女的。”

　　路生看老瘸的表情和状态，其实心里已经猜出了七八分。这个世界上能让他一见就像吃了屎一样难受的女人，估计也就只有那一个了。只是没想到，他俩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再见到彼此。

　　大概命运最懂如何戏谑人类，孽从何处起，便在何处结。

　　“别瞎猜了，躺床上好好休息一下吧。”路生指了指角落里那张狭窄的便捷床，“你也累了这么多天了。”

　　“那你呢？”

　　“我都躺了这么久了，现在就想这么坐坐。”

　　“那我眯一会儿，你有事就叫我。”

　　看着阿旺抱着小宝沉沉睡去，路生这才拿出掏出枕头下的手机开了机，刚开了机没两分钟，电量告急，发出一阵急促的“滴滴滴滴”的提醒。他匆匆看了一眼未读信箱，白梦的“地震了，你还好吗”赫然于上。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回复，“滴滴滴滴”的声音吵得他毫无思绪，他怕吵醒阿旺娘俩，赶紧又关了机，将手机塞回了枕头下。

　　坐在窗户边，看着玻璃窗里的自己的倒影，路生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原来自己，居然长这样啊？

　　这么久来一直未曾认认真真认识和审视自己，反而在别人的贬损和侮辱中逐渐丧失了发现自己的勇气，还以为自己当真如他们口中那般不堪。如今看来，起码自己也是救过人命的人了，大小，应该也能算英雄吧。

　　路生对着玻璃里的自己笑笑，玻璃里的那个人也回了他一个笑笑。

　　奇怪，怎么以前没觉得自己笑起来那么好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