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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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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每天上演的,都是最接近人性的戏剧。
路生每天都会一动不动呆在窗户那儿,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他的病房在三楼,他可以清晰看见每一个在楼下匆匆而过的人的表情。从他们的表情里,他可以直接读出他们身上发生的故事,欣喜若狂的、悲痛万分的,还有很多小庆幸、小紧张、小纠结、小难受的故事。那些故事就清清楚楚体现在那些人毫不掩饰的表情里,还有那些高兴得笑弯了腰以及痛苦得捶胸顿足的动作。人大概不会在日常生活中那么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唯有在医院里,失去了掩饰的动力。
看那些行色匆匆的故事看多了,他心里突然空落落得厉害。心里那个被无数难堪回忆封闭得密不透风的地方,竟然也就在观看这些千形百态的陌生人的过程中,悄无声息地荡然无存了。
与众人的生活相比,他的生活也许算得上苦难。
但是与众生的苦难相比,他的苦难似乎还根本上不了台面。
不止他的,还有阿旺的,小野的,老瘸的,他们的苦难,都是可以选择和改变的。
没有办法选择和改变的,才是真正的苦难。
想通了这些,路生的心态缓和了很多。他不仅可以更加温柔地笑对阿旺,有时甚至会看着一朵花、一片树叶傻笑起来。
路生有一次拉着老瘸一起看窗外的行人。
“老瘸,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路生突然问,
“还能为了什么,”老瘸瘪嘴一笑,“活着就是为了活着呗。”
“你看,这医院每天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每层楼都挤到爆炸,每个人都为了让自己或者别人活着而伤心脑筋,可是……”路生顿了顿,“谁活着,没有一死呢?”
“不止是人,这世界上所有生命,包括你看到的那朵小黄花,总是要死的呀。”路生缓缓道,“虽然我们想尽千方百计让自己尽量活得长久和光鲜一些,但是,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人活着,不过是为了体面地死去。”
“你小子,”老瘸狠狠捶了捶他后背,,“瞎说八道什么呢。经历了这次地震,你还没意识到吗?死不死的有时候也就一瞬间的事儿,活着多不容易啊,多值得我们珍惜啊!”
“你放心,我没存你想的那种心思。我就是纯粹感慨人生。”
“老子年轻那会儿也爱多愁善感,可是活着活着你就会越来越明白,那些七七八八、连自己都记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对于生活来说一点儿不重要,而且一点儿用都没有。人呐,还是得在柴米油盐里滚久了,才能越发体会到生活的真谛。”
“那你为什么还想自杀?”
老瘸哑言,愣愣地盯着窗外花坛里的小黄花。
路生看着他,轻声问,“所谓的脸皮、自尊,在你这儿不是比命更重要?”
老瘸摇摇头,从裤兜里摸出半截烟点燃,迅速吸了一口又赶紧掐掉火放回裤子兜里。“对其他人来说,这些当然没有命重要,但是对于我来说……我这个人,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混得最天昏地暗的时候碰到最温暖的人,可是她却给了我最致命的打击。这种失望,不能简单用丢脸来形容。她对于我的伤害,远比那件事本身给我的伤害要大得多。”
路生点点头,他虽然无法做到感同身受,但他觉得他大概能理解老瘸的意思。
“那你,永远不打算原谅她吗?或者说,放下她。”
“不可能了。”老瘸苦笑道,“除非她死了,或者我死了,否则,这事儿在我这儿过不了。”
“那……如果她当真熬不过这一次呢?”
“……她闭上眼的那一刻,我就重生。”
老瘸回答得斩钉截铁,路生看着他,笑笑,不再言语。
大概率,他的重生很快就会来了。
果不其然,两天后,那个女人的情况突然加重恶化,一群医生涌进来围着她,各种仪器在她身上换来换去。她木讷得躺着,任由她们在她疼到没有知觉的身体上进行着最后的努力。过了一会儿,她侧过头来,示意护士帮她拉开她与老瘸之间的帘子。
帘子缓缓拉开,被各种仪器声吵得有些烦躁的老瘸正坐在床头悄悄抽烟。他刚把那只够抽一口的烟塞进嘴里,他就直接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医院不准抽烟的,你怎么回事儿?!”护士急切而严厉地指责了他一句,便转身再次投入了慌乱的抢救中。
那个女人静静地盯着老瘸,心跳声越来越急促,“咚咚咚咚咚”的声音交织着各种仪器的声音,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让人恐惧的交响。
老瘸也看着她,手心渐渐渗满了汗。他坐了会儿,又站起来,然后又坐下。
就在他觉得自己太过荒唐可笑,起身准备去找路生聊天的时候,他瞥到那女人的嘴巴动了动。他疑心自己看错了,又重新盯着她看了看。
确确实实的,她的嘴唇动了动,悄无声息地吐露出三个字∶
“对不起。”
虽然没有声音,但对老瘸来说却如雷贯耳。
她在向他道歉。
老瘸心里突然狠狠抽痛了一阵,疼得他直皱眉。他用力搓着双手,有一瞬间居然在思考应该回应她什么。
可是很快他就清醒了过来,明明是她对不起他,她向他道歉天经地义,他没有义务需要回应她什么。
告诉她他原谅她了?绝无可能!他怎么可能让她如愿以偿。
他转身飞快冲出病房,找到正在休息的路生,拉着路生坐在窗边看行人。等他晚一些再次回到病房时,那个女人的床铺已经焕然一新了,床单被套都已经换过新的了。
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他还是忍不住问了问来换药的护士,“我隔壁床那个女人呢?”
“抢救无效,去世了。”
“哦。”老瘸垂下头,喃喃自语,“她死了……”
护士见他神神叨叨的,并不想跟他继续聊下去,换了药就匆匆离开了。
老瘸侧躺在床上,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床位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转身看着天花板出神。
往事一幕幕浮过心间,所有甜蜜的、温暖的、心酸的、苦痛的,都在他眼里逐渐清晰,然后又逐渐模糊不见。
夜半时分,他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出来。
将他心里所有的疙瘩,和着眼泪倾泻而下。
那一晚,没有人来阻止他。
第二天一早,路生和阿旺来看他,刚巧碰到他在收拾衣物。
“老瘸你这是干嘛?”他俩异口同声地问。
“看不出来吗?”老瘸笑笑,“当然是准备出院啊。”
“出院?那你打算去哪儿?”楼破成那样了,回去也不能住人了啊。
“天涯自有留爷处。”老瘸拎着行李走过来,一本正经看着他俩,“我有厨艺,也会杀猪卖肉,肯定能混口饭吃,饿不死的,别担心。”
“你不跟我们回楼里?”阿旺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楼都垮了还回去干嘛?再说,我也不想再被它困住了。”老瘸拍了拍路生的肩膀,“我明白你那天跟我聊天的意思了,人总是要死的,不急在一时半会儿,好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我不会再给自己找茬了。”
路生低头浅笑,“那你的房租呢?不觉得亏了?”
“亏不亏的,得问心。如果我死在里面,或者一直住在那里,可能才是真的亏了。”老瘸突然一本正经,“老天给了我机会走出来,我得感谢才对。”
路生抬眼看着他,“你能这么想,我很开心。”
“你别说我,其实,你也是。”老瘸拍拍他肩膀,“不管你有什么难处,不管你跟那些人之间究竟有什么勾当,我相信,你不会伤害任何人,也希望你不要困住自己,勇敢走出来,和阿旺一起好好生活。”
路生鼻尖一酸,眼泪差点没忍住。
谁料老瘸又再补了一句,“啧啧啧,年纪轻轻喜当爹,肩上担子可不轻哦。”
阿旺羞得满脸通红,一句话说不出来。路生满腔的感动被这句话一举击碎,一连翻了他好几个白眼。
两人陪着老瘸办理完出院手续,直把他送到医院门口。
一向吝啬的老瘸居然随手就打了一辆车,潇洒地坐进车里冲着俩人挥手,“这辈子没点儿缘分估计很难见到了,你们好好保重。”
“你也是。”路生和阿旺也挥挥手,知道他的车扬长而去,一瞬间淹没在了川流不息中,两人仍觉得这一切发生得有些不真实。
“路生哥,我们不是在做梦吧,老瘸,他真就这么远走高飞了?”
“嗯,毕竟他已经自由了。”
回到病房,老瘸的话始终在路生耳边。他说得对,不管怎样,他和白梦之间的事儿应该有个结束,他不能总这么拖着,拖下去,会伤害更多的人。
阿旺没注意路生的忧心忡忡,见时间不早了,拿上饭盒准备去食堂给路生打午饭上来,却被狙神一把抓住了手臂。
“阿旺,先陪我聊聊天吧。”
难得换作路生露出这种粘人的表情,阿旺虽然还有些不习惯,但也很高兴,“聊什么?”
“你最近的工作,怎么样了?我都有好几天没检查你的绣工了。”
“技术当然是越来越好啦,老板娘每天都夸我,昨天还说想要给我涨工资呢,”
“那就好。”
“楼里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如果……等我出院了,我们回我老家吧。”
“那我的工作怎么办?”
“吃手艺饭的人,从来不在乎地儿!再说,也可以用寄的嘛。”
“哈哈哈。”阿旺捂着嘴乐得眉眼弯弯,“谢谢你看得起我。”
路生看着她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那咱们就说好了啊,到时候可得麻烦你帮我照顾照顾我奶奶。”
“放心,”阿旺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路生看着她一脸兴高采烈的样子,一把把她拉进怀里,努力让她的香味在他鼻尖萦绕得更久一点。
“阿旺,我真的,很高兴遇见你。”
“路生哥,我也很高兴遇见你。”
良久,路生恋恋不舍的松开怀抱,再一次撒娇,“我不想吃食堂,我想吃你上次帮我打包回来的那个煲仔饭。”
“啊?”阿旺面露难色,上次是去店里交鞋垫耽搁久了,回来的途中经过那家店就想着带给路生试试,谁知那家店生意那么好,她足足等了一个半小时才等到她点的餐,回到医院都快下午三点了还被路生嘲笑她是不是迷路了不好意思说。
“怎么了?”
“都这个点了,你确定要吃那个?”
“嗯,非常确定。”
“那你可要做好超长等待的准备哦。”
“放心,我肯定耐心等待。”
阿旺拿他没辙,将小宝背在背上,就径直出发了。
路生在窗口注视着阿旺的身影直至不见。然后他飞快跑到底楼大厅接了个充电宝,手机能开机后他直接给白梦打了个电话。
“路生,你还好吗?”白梦担忧地问,“地震来得太突然了,我刚跑到家楼下……”
“有点擦伤,不严重,在住院呢。”路生回答。
“那我来……”
“阿旺每天在这儿照顾我,有她在,一切安好。”路生打断了她的好意,“……老瘸今天走了,离开了这个城市……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觉得以前的我确实太懦弱了,病了,连去找心理医生的勇气都没有,简直对自己的生命缺少最起码的敬畏。”路生顿了顿,继续说,“这短短一段时间,我在楼里经历了认识了他们几个,还一同经历了这么多事,越来越觉得……过去真的活得太对不起自己了……”
“路生……”
“都怪我爸妈没把这名字取好,路生,路生,感觉就跟马路上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不带血肉灵魂,随时可以土崩瓦解。”路生苦笑着打趣道,“你以后可得把自己小孩儿的名字取好一点儿,知道吗?”
白梦那端沉默着,久久没有回答。
“哦对了,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我待会儿就行动,你先转点住院费给我。”
“路生,你……想好了吗?”白梦的声音听起来弱弱的,吞吞吐吐着,“我一开始只觉得这是各取所需的双赢交易,没成想你后面会转变这么多,你现在的状态……其实你可能不一定走到那一步了……我觉得我对不起你。”
“别这么说,做交易嘛,买定离手,盈亏自负,对吧?”
“路生……”
“白梦,相识一场,我知道你也挺不容易的,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过得比现在轻松快乐。”
“……谢谢你,路生。”
“我奶奶那儿,就麻烦你了。”
“你放心,该给她的,我绝对会按时给她。”
“谢谢。”路生抬头看着天空,抿着嘴浅笑,“永别了。”
五分钟后钱到账,他迅速给自己交了成倍的押金,然后急忙离开了医院。
他终于,要为自己当初的全部选择买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