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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回 风月同天 ...

  •   丰苌对于离开雍京已有心理准备,但青州的盟书来得太快了。
      春假还未结束,青州使臣来访的消息便已至雍京,假期最后一日,使臣被迎进雍京,青州的盟书成了开年第一桩政事。
      国书写得谦和,愿守望互助,请雍王遣子至青州,为结盟之宾。其实就是要公子为质。
      宣读国书的廷议丰苌不在场,残疾之人怎堪出现在朝堂上。事后从宫中得知国书的内容,丰苌才意识到,其实风夕问不问他的意愿毫无必要。雍王要是不想开战,反正有一个不重视的儿子,为表诚意送过去也无妨,要是想开战,更该送个儿子过去麻痹对方。丰苌作为一个表面光鲜其实没什么用处的长公子,既然雍王手里有这张牌,青州就催他拿出来用一用,反正怎么用雍王都不亏。
      丰苌问风夕:“你是什么时候往青州去信的?”
      他正在跟风夕下棋,准确地说,是风夕和丰苌复盘她下过的棋谱,教丰苌练练棋力。
      风夕看都不看棋盘落下一枚白子,脱离曾经发生过的真实棋局,直接将死了丰苌的黑棋,单手托腮盯着丰苌:“知道你坠楼那天。”
      她做这个打算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丰苌会不会答应。
      若是丰苌留在雍京连命都保不住,他自己的意愿就不是很重要了。
      如今丰苌已经答应了,没立场责怪风夕的先斩后奏。况且,丰苌前半生不是被雍王安排,就是被王后安排,哪怕他最感激的一个决定,倚歌王后把他接到身边抚养,也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丰苌习惯了听之从之,没什么非要自己做主的执念。

      当日丰苌便往宫中上表,自请为使,雍王召丰苌私议,丰苌只道,愿为父王排忧解难,雍王顺水推舟同意,勉励他一番,当即下旨派遣永信君出使青州,顺便给他加封食邑一千户。
      丰苌的动作太快,是否和青州结盟、派不派使臣、选哪位公子的争论还没在朝臣中扩散开,就已经盖棺定论。
      旨意下发才丰兰息得知,震惊之后,不顾和丰苌保持断交的默契,闯进丰苌府中,半是质问半是恳求:“大哥要避开我如此之远吗?”
      丰苌正在枯叶落尽的枫树下自弈,丰兰息扫了一眼棋盘,下到一半的棋局有些眼熟,他没有多看,想起去年除尘日没能和丰苌按照惯例下一盘棋,心中就是一痛。大哥都已经费尽心思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残废,以脱离百里氏的控制,这雍京还有什么需要他逃避远离的,岂不是只剩下他丰兰息了?
      丰苌偏头不看他:“雍京,不利于我休养。”
      这是个丰兰息无法否认的理由,正是因为百里氏的威胁时时悬在头上,早些年丰兰息装病,现在轮到丰苌装病,不同在于,丰兰息中毒从一开始就是作伪,丰苌身上有伤是真的,然而夹在丰兰息和百里氏之间,丰苌的腿伤就算能治也要变得治不好,哪怕伤势痊愈,可是不能显露于人前,时时承受世人的轻蔑与怜悯,和真的残疾有多大区别?
      丰兰息反复思虑,踌躇许久,终究没法强留丰苌在这险恶之地,勉强放手了。

      此事各方都有意促成,进行得相当迅速,不出三天,使团的人员物资便安排妥当,整装待发。连丰莒都在配合推动,丰莒其实没有要置兄弟于死地的狠毒和决心,他可以随意杀掉戚公之女来陷害丰兰息,是知道这会让丰兰息吃亏却不至于送命,结果却是丰苌险些丧命,把他也吓到了。
      让丰苌在这个关头躲出去,既可以保证丰苌的安全,也免得其他人束手束脚。
      尘埃落定,风夕才去和青州使臣碰了一面,青州朝臣尚不知道这份盟书背后是惜云公主的意思,使节在雍京见到自家公主,吓了一跳。
      风夕同使臣议定出发时间,随后对师门坦白自己的身份,建议天霜门和使团同行,如今天下动荡,天霜门避居一隅不再安全,索性搬到青州去,风夕还能护住几分。
      白风夕已经是江湖一绝,青州惜云公主表面与之毫不相干,从另一层面亦能闻名天下,风夕之能,实在是惊才绝艳,令人叹服。
      风夕声名越盛,话语权自然越重,白建德衡量一番,便同意了。他心中早在担忧门下弟子们在乱世中的安危,不然不会在这个时局带他们出来历练,风夕能以惜云公主的身份施以援手,自然是好事,只是对于风夕这么急切地要动身有些疑惑。
      青州使臣这次往返尤为仓促,现在看来是风夕的意思。白建德问:“这么急吗?”
      风夕说:“迟则生变。”
      旁观者清,雍王室内斗愈演愈烈,丰苌险些连命都丢了,已经触到丰兰息的底线,黑丰息就要忍不下去了。
      等轮到黑丰息做主,人就没那么轻易带走了。

      这天晚上,雍京姗姗来迟地下了第一场雪。
      丰苌半夜惊醒了一次,积雪反射至窗纸的光亮让他以为天亮了,喊了一声德叔,没人应声,起身推窗,才发现是下雪了。
      怀揣着秘密,让丰苌有根深蒂固的心防,休息时从来不让下人守在屋里或者门外,到了固定的时间下人才会来。丰苌没出去喊人,也没返身继续睡,独自站在窗边看了会儿雪。
      往年每到换季、每到一年最热最冷的时候,丰苌都要操心丰兰息的身体,无论丰兰息在哪里都要忧心他的病况。这次丰苌想的是,青州气候比雍州冷,或许早已经下雪了,行李中预备的冬装不知够不够厚。
      然后他的念头转到风夕身上,心想,风夕喜欢雪吗?

      ***

      薄雪之后,使团启行。
      丰兰息年宴上献水渠图,年后就被派去筑堤,没能来送行。雍王在城门外简办了个送行仪式,由丰莒主持,他本人甚至没有出宫,主要是因为丰苌腿伤还没好,看到坐轮椅的丰苌,雍王就会想起梅园的一摊烂账,以及现在仍旧不依不饶的戚公,感觉又丢脸又烦躁,索性眼不见为净。
      丰莒对丰苌的伤心虚愧疚,难得表现得乖顺恭敬,丰苌想到自己这一去青州,还不知道会不会回来,对丰莒这个同胞弟弟也难得和颜悦色,一时倒真像是兄友弟恭了。
      上敬天地下敬先祖,兄弟俩此生头一回这么平静地斟酒对饮,却是在告别之时。丰苌骑不了马,丰莒亲自扶丰苌上马车,惊觉这个印象中一向强横的大哥这段时间瘦得这么厉害。
      丰莒想起属下背着他凿了丰兰息的船又嫁祸给丰苌时,他满心惊惶暴怒之情,区区数月,他就可以从容地亲自谋划操办,杀了丰苌的未婚妻嫁祸给丰兰息。事前丰莒全是看好戏的心态,恶毒地期待着丰苌的难为,这个大哥心中一向只有二哥,借他的手嫁祸二哥,比起惯会假惺惺的丰兰息,丰苌的痛苦还要更甚吧?事后丰莒揪心后悔之余,也很想诘问丰苌,为什么就把全部的爱护都给了丰兰息,为丰兰息的清誉都能搭上命,难不成丰苌真的不知道,以他们这位父王的薄情护短,根本不可能为了个公卿之女让亲儿子偿命,顶多就是禁足罚金,甚至不会失去争夺世子之位的可能性?
      感受到丰苌依在自己身上的重量,出乎意料的轻,丰莒忽然姗姗来迟地意识到那个计划对丰苌的另一种伤害,他想问问丰苌,丰苌已经和戚公之女见过面,是自行上表请婚的,他对戚澄的印象如何?是有好感吗?他曾真心期待过和戚澄的婚事,规划过婚后的生活吗?
      丰莒终究什么话都没有问出口,目送两州使团打起仪仗,并排远去,心中竟对于接下来的计划有了些犹豫。

      ***

      城外十里,天霜门和使团汇合,青州文武自不必提,雍州使团随行的军士都是丰苌家臣,只有副使等文官是雍王所派,丰苌简单提了一句,是他的江湖朋友,同去青州,路上相伴而行。
      公卿豪族都会奉养门客、结交游侠,丰苌的举动原本并不出奇,然而一路上风夕和丰苌同进同出,顺便接手了两州使团的指挥调度。
      丰苌的家臣自然听他安排,移交给风夕,这其中有不少人已见过风夕,哪怕没见过,以丰苌酷烈的脾性,他的属下向来不问缘由,令行禁止。
      青州使团上下此时才知道公主为什么非要把人家公子捞到青州,靠着不想在雍州人面前丢脸的一股心气,才撑住不露声色,默默听从。
      雍州副使和其他官吏面面相觑,不知此女是什么身份,如果只是丰苌亲信,为何青州文武肯听她调遣,如果是青州官员,又为何与丰苌交往甚密,总不能永信君身为长公子却私通别州吧?
      丰苌在雍京的恶名深入人心,他不解释,这些臣僚都不敢问,加上刚刚得知风夕身份心里有些不适的天霜门,一行数十人分了四派,气氛微妙,唯有风夕毫不在意,路上过得轻闲快活。
      开头几天,风夕一边教丰苌下棋,一边向他简单介绍青州的朝堂局势、风土人情,而后突发奇想,要丰苌喊她先生,晚上还要考校功课,答得不好,且有得丰苌苦头吃。
      白天丰苌需要在马车里补觉,风夕就拿了丰苌的弓出去打猎加餐,还可惜冬天的野物没什么油水。
      天霜门的师弟妹们大概实在从风夕身上看不出金枝玉叶的矜贵,没两天态度就恢复如常,缠着她一起玩,风夕让师弟妹借军士的弓箭,轮流带他们出去练一练骑射,回来就对丰苌嘲笑不中用的乖宝宝。把弓弦拉断的、被野鸡扑到脸上的、踩到猎人兽夹的、眼睛盯着箭尖脚下就失了分寸撞树上的、好不容易射中猎物,未中要害,不肯放弃,靠轻功追出三里地的。
      再过几日,队伍路过一片竹林,风夕伐了些竹子,带着师弟妹们做风筝。
      丰苌的行李中没有现成的薄布,只有几匹厚锦,是德叔预备给丰苌到青州看天气做衣裳的,风夕翻出雍州的国礼,反正送到青州也是要给她,价值千金的丝帛被她裁了分给师弟妹们,丰苌就由得她胡来。
      小辈们三三两两凑做一堆,拼缝出色彩艳丽的各种飞禽,风夕拿了幅白绸,握着丰苌的手一起画了一副雪雁。
      丰苌画技不佳,带累了风夕的水平,不过没人在意,本来就只是个玩耍的东西。
      天霜门小辈们江湖经验不多,基本功都很扎实,用轻功放起风筝,放得又高又远,精巧的图样都模糊成了色块,点缀冬日空旷冷肃的天空。
      放完之后,风筝送给了路过村庄的孩子,唯独留下风夕的那一个,拴在马车檐角,两州旗帜间混进一只雪雁,迎着冬日朔风,张翅滑翔。
      风夕还特地做了个小机关,马车速度放缓停下,她就伸手在窗框外一按,机关转动,把风筝线收回来,让雪雁悬在檐角下,马车启动,再迎风放飞。这只雪雁就这么盘旋在旗帜间,从雍州飞到青州。
      队伍入境青州那天,雍京传来消息,丰莒和百里王后叛乱伏法,雍王退位,丰兰息继位雍王。
      丰苌惊诧不已,且难以置信,百里氏出身低微,所有的权力地位都来自雍王,她如何会谋反。而且,作为一场宫变,死的人太少了。
      当初丰苌被下毒,丰兰息说由他处理,结果就是百里王后的贴身宫婢被逐出宫外,雍王被惹得大怒最终却未伤一人性命,可谓既有霹雳手段,又有菩萨心肠,宫变详情不为人知,光看简述,如出一辙,像是丰兰息的风格。
      风夕也看出端倪,问:“是黑狐狸?”
      丰苌合上手中的书帛:“是丰莒。”
      兰息总不能逼着丰莒谋逆,不过是洞明人的欲望,在前路放下陷阱,都不需要设饵,只管等着对方一头撞进来。
      丰兰息向来是这么整治丰莒,当初用山陵银之事给丰莒和百里景设套,事后丰苌都察觉到丰兰息手段不凡,想找他想问个明白,只是被丰兰息搪塞过去,丰莒丝毫没长记性。
      如今也不知道丰莒怎么样,至少性命应该不用担心。百里王后一败涂地,会有什么下场?雍王被一贯偏爱的妻儿背叛,作何感想?丰兰息借叛乱登位,想必和控制欲强烈的雍王不会和睦,是否处境堪忧?丰苌的每一个亲人都在突变的漩涡中心,唯独他远在千里之外,丰苌满心是焦虑不安。
      风夕把车夫赶走,自己坐在车辕,握着缰绳,侧头问丰苌:“想回去吗?”
      丰苌其实很想回去看看,但他自知身为百里王后的亲子,这时候回去不过是添乱。
      风夕没等丰苌回答,弹指把缰绳一抛缠在他手腕上,用力一拉把他拽到怀里:“想回去也来不及啦。”
      丰苌差不多是撞到风夕怀里,鼻梁磕在风夕胸前,轻微一痛,他并没伤着,风夕体型虽不丰腴,毕竟是个身段柔软的女子,反倒是丰苌发冠磕在风夕锁骨,风夕嘶了一声,这真有点疼。
      丰苌行动不便,扶着马车门框撑起身体,没好气地横风夕一眼,伸手按在风夕衣襟下方,迟疑一下,说:“进来,我看看。”
      风夕一边说:“我又不是瓷做的。”一边利落地收腿,攥着丰苌的手,和他一起挤进马车,落下门帘。
      丰苌的发冠又不是什么尖锐之物,在风夕皮肤上连个红印子都没留下,风夕抓着丰苌的手不让他从衣襟挪开,理不直气也壮地说瞎话:“我还觉得痛,”她眼中含笑,光明正大地促狭道,“民间小孩磕伤了,都是在伤处吹一吹,你也疼疼我吧?”
      丰苌如今也没那么容易被她拿捏,眼睛微微一眯:“你若肯把我当长辈尊敬,我倒可以这么疼一疼你。”
      风夕跟人调风弄月,哪有怕的,立刻道:“好啊,”她语调一扬,声音变得柔情百转,“大哥。”
      这声音绵软得听起来都不像风夕了,丰苌脸色有些古怪,心跳却无法抑制地变快,风夕似乎看出什么,伸手捧住他的脸,凑过去吻他,在唇齿间用近乎气音的音量唤:“大哥……”
      自古哥哥妹妹就常用于情人间的爱称,显然风夕已经克服用这个称呼会想到风写月的羞耻感了,丰苌少与人亲昵,这个称呼对他来说就是正正经经的血亲称呼,他没法抛开背德感,风夕的声音轻得像风,却让他觉得承受不住。
      丰苌手指攥成拳,抵在风夕胸口,将她推开一点,服输地按她的要求低头吹气,气流轻轻拂过光洁的肌肤,带来一阵酥痒,这点痒意往深处沁下去,少见地没有激起风夕的行动欲,而是像被狸奴被挠下巴,惬意慵懒地展开身体。
      丰苌轻咳一声抬起头,发现风夕正盯着他看,眼眸明亮,但没什么侵略性,竟显得安逸恬静。
      丰苌被看得心软成一团,莫名地坐立不安,他撇开视线,仍旧觉得风夕的目光如有实质落在自己身上,忽地伸手捂住风夕的眼睛,风夕在他手掌底下闷闷地发笑。

      既然知道风夕不会放他回去,丰苌索性不再多想,他现在还有使命在身。自从玄极令丢失,各州之间不复平静,雍州在此境况中王位交替,第一个露出破绽,平添三分危机。为雍州稳住青州这个盟友,是丰苌身为雍州永信君的责任。
      又行过两日,雍京传来新的消息,百里氏谋害倚歌王后,畏罪自尽,丰莒已从禁足中被放出,正在为母亲治丧。
      丰苌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百里氏是他的生母,可是几次三番置他于死地,倚歌王后是曾经唯一对他伸出援手的人,却被他生母所害。
      丰苌不知道是丰兰息何时得知其中真相,是在百里氏事败之后,被揭露出来的吗?还是丰兰息早就发现端倪,一直引而不发?丰苌直觉是后者,可是丰兰息从未对他流露一星半点。
      理智上,丰苌知道丰兰息不说是为他好,不然他还能帮丰兰息谋划如何对他生母复仇吗?可是感情上,他仍旧为被排斥在外而感到失望。
      这些情绪之外,还有一丝令他万分羞愧的如释重负,这场谋杀并非他能左右,百里氏自诩先和雍王先相遇相爱,无论有没有丰苌这个儿子,无论这个被她抛弃的儿子是否被倚歌王后收养,她都会用尽一切办法夺取她应有的位置。
      风夕还是那句话:“是黑狐狸?”
      丰苌缓缓摇头,他倒觉得是百里氏自己的决定,百里氏不爱丰苌,并不说明她没有母爱,她的百般爱护算计全给了丰莒。她活着,丰莒一定会站在她那边,对于新王,丰莒始终是杀母仇人的儿子;她死了,丰莒才是同样失去母亲的兄弟。
      风夕其实不是很信任丰苌对丰兰息的判断,不过就她在雍京那阵子所见,丰兰息在家事的处理上确实很被动,语气微嘲:“黑狐狸这次下手竟然这么软。”
      丰苌皱眉,他从前见风夕丰兰息往来密切,本以为他们是至交好友:“你对兰息,颇有成见?”
      风夕嗤道:“你是没见过黑丰息在江湖上的手段。”
      丰苌自然没见过,白风黑息在江湖名声颇盛,传言以赞颂为主,丰苌打听二人事迹时,也只肯捡好的听,不肯听坏的,因此纵然丰兰息摇身一变,成为武功高超足智多谋的黑丰息,在他心中仍旧是本性纯善的好弟弟。
      风夕这么一说,丰苌无从反驳,想想丰兰息如今面对朝局,能有些城府,才是好事。
      信报上说,雍王先被妻儿背叛,又中年丧妻,大怒大恸之下病倒,迁至别宫养病,雍州诸事已定,丰兰息再无掣肘,总算让丰苌放下几分心。

      ***

      剩下的路上没有再生波澜,风夕下令加快速度,途经诸城都很配合。越是接近青京,认得风夕的官员就越多,风夕也从来没掩饰过身份,纵然没有宣之于口,雍州副使等人已经明白风夕绝对是青州公卿,越来越噤若寒蝉,几度暗中商榷,自己一行人是否无意中卷进王位更替。永信君是早预料到王都事变,以结盟之名出逃邻州吗?青州难道会出兵帮永信君回雍州争夺王位?自己这些人并非永信君心腹,若不投靠,到了青州是否会被灭口?若是投靠永信君,还在雍州的家族是否会被牵连?
      以史为鉴,可知他们的思量并非杞人忧天,但实在和内情差得太远了。
      随着接近目的地,一半人越来越轻松,一半人越来越紧绷,矛盾的氛围中,使团被迎进青京。
      当今局势,各州混战一触即发,和邻州结盟是大事,况且远道而来的使团中还有公主,青州礼官以典客为首,早早等在城门外迎接使团,随同在侧的是惜云公主亲卫。两州的旗帜碰到一起,雍州使团最前面引路和打仪仗的士兵往两边分开,风夕驾着载丰苌的马车徐徐上前,青州军臣基本是以瞠目结舌的表情认出驾车的自家公主,待风夕从马车跳下来,才回过神,齐刷刷行礼:“拜见公主!”
      雍州使团中一阵骚动,臣使们花了一些时间才陆续意识到雍州文武礼拜的对象就是和他们同行一路的江湖名士白风夕,纵然路上他们多半已经猜到风夕在青州身份不同寻常,贵为公主仍旧大出意料之外。
      万众瞩目中,风夕潇洒地一挥袖:“免礼。”她的江湖身份在青州原本是个秘密,不过从这次回京,她不打算继续隐瞒下去,动荡在即,江湖中人无法独善其身,这个身份没有再保持孤立的必要。
      此时天霜门不在场,两州邦交,江湖门派不适合掺杂其中,白建德已经带徒弟们提前和使团分开,风夕自然也早早传信给下属,让人在另一道城门接人,陪着去置产落户。
      丰苌有伤在身,雍州使团来的也不是王公子弟,不必他亲自出面,副使应对即可。风夕靠在车门边,掀起帘子低声向丰苌介绍对面的臣属,丰苌顶着两州人氏打量的目光,神色自若。他在雍州承受过的异样目光已经太多了,因为他的出身、他的脾性,出席公开场合向来都逃不过轻蔑、排斥和非议,眼下场景在他的经历中都不算糟糕的。
      两州使臣交换完官面文章,将雍州使团接引入城,前往驿馆,唯独丰苌的马车被风夕驾着,脱离队伍,直奔公主府。丰苌倒不惊慌,风夕把丰苌带来青州,正是为了在她自己的地盘,行事无所顾忌,只是思索着,他和风夕的关系过了明路,再谈两州结盟,会多几分被动。
      主人常年不着家的公主府中门大开,下人们在门前迎候。远自雍州而来的马车檐角下挂着一只风筝驶进府邸,仆役牵走马匹,卸掉车辕,推来新的轮椅,丰苌坚决拒绝想抱他下车的风夕,拄着拐杖自行走下马车,坐到轮椅上,公主府上总不会常备着这种东西,不知道风夕是多久之前就传信回来。
      丰苌看惯风夕平日里一切从简的懒散作风,没料到她的公主府排场还挺大,府邸里雕栏玉砌、花团锦簇,一排如花似玉的侍女纷纷行礼下拜:“拜见公主——”
      风夕笑容灿烂,朗声道:“想我了吗?”
      这一声顿时打破规矩的氛围,莺莺燕燕一拥而上,丰苌下意识握着轮椅扶手往后退了一步,风夕笑着瞥他一眼,对越众而出的女官说:“帮我好好照顾他。”就这么丢下丰苌,前遮后拥着往里屋去。
      女官腰下挂着墨色绶带,看品级是公主家令,伸手来推丰苌的轮椅:“驸马请这边来。”
      丰苌惊了一下,骤然看过去:“什么?”
      大概女官没懂他在问什么,保持着岿然不动的恭敬笑容:“臣请为驸马接风洗尘。”
      丰苌自己就是个主子,很清楚府上的下人没有授意哪敢乱说话行事,比如从前丰兰息到丰苌府上就不需要通报,正是因此,丰苌每次在丰兰息府上被拦都会大发脾气,他不肯相信丰兰息和自己有隙嫌,一意怪丰兰息的下人自作主张,其实后来想想,既然丰兰息有另一层身份瞒着他,当然不能让他来去自如。
      沐浴的时候丰苌几乎一直在出神,他没想到风夕要跟他成婚,他还以为风夕不会和任何男人缔结夫妻关系。
      以惜云公主在青州的地位,不明不白地把一个别州质子养在府里,没人能指摘她什么,反而是和这个质子成婚,才会影响她的仕途。

      丰苌和丰兰息两兄弟在雍州处境艰难,身边的人手都很简单,丰苌还没被这么多下人簇拥环绕过,面无表情地被侍奉着沐浴更衣梳发换药。在风夕的公主府,穿什么衣服就轮不到丰苌做主了,侍婢捧来天青色的衣裳,罩纱是缥蓝,腰带是月白,头发束进水碧的玉冠。
      等丰苌梳洗完毕,侍女推着轮椅送他去见风夕,风夕已经换好同一色系的衣裳,青州的气温比雍州冷得多,但公主府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两人的衣裳都不厚。风夕着一身月白纱裙,肩处垂下浅缥蓝的长长披帛,天青色腰带,青玉雕琢的翠叶环绕着发髻。她在低头自己戴耳坠,一群美婢簇拥着她,捧着铜镜、罗帕、胭脂、果盘、首饰盒,衬得风夕活像个纨绔子弟。
      风夕手上的耳坠是一对白玉花苞,戴好一边,抬头看到丰苌,剩下一个索性不戴了,撂手搁在一旁,婢女们都乖乖退走,让出位置给丰苌,又有侍女搬开小几,把丰苌的轮椅推到风夕身边,落下轮子前后的木契卡住,把挨着风夕那侧的扶手放下去,风夕侧身一倒,躺在丰苌腿上。
      丰苌都还没发觉新轮椅上有这个机关,风夕准备得真够周祥。
      风夕双手往脑后一枕,从下往上望着丰苌,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害怕吗?”
      两人举止亲密,下人们便退出房门,只留两人在室内,一应侍婢佣仆自始至终毕恭毕敬,面无异色,好像没人觉得公主突然带回来一个外州的驸马有什么问题。
      丰苌忽地微微笑了一下,他大概太高看自己了,凭他还动摇不了惜云公主的威信。
      他不想拖累丰兰息是因为在雍京危机四伏的局面,被抓住弱点可能让丰兰息送命。惜云公主亲人和睦,地位稳固,被他拖累些许又能如何,他没什么可怕的。
      丰苌伸手替风夕拂开一缕沾在肩侧的头发,拿起风夕放下的那枚耳坠,俯身给风夕戴上,轻松地说:“我怕什么,你说了要保护我。”
      风夕微微侧头,让丰苌给她带耳饰,丰苌的手指捏着她耳垂,热度钻透皮肉,风夕心想,他的手什么时候这么热了,然后才回过神,丰苌是刚洗了澡过来的,体质再冷的人都泡热了。
      枕在丰苌腿上的风夕略仰着头不说话,瞧起来乖乖的,丰苌戴好耳坠,说:“你今天倒是规规矩矩。”
      风夕挑眉:“非要挑衅我?”
      她一骨碌翻身起来,侧坐在丰苌腿上,双手越过丰苌的肩,握住椅背,把他困在双臂之间亲他:“你还是刚断腿的时候最乖。”
      风夕耳垂下的花骨朵晃荡着,碰在丰苌颊边,白玉坠被风夕和丰苌两个人的手轮流握得微温。
      软玉温香在怀,丰苌身体却紧绷起来,伸手扶住风夕的腰,口中道:“你要是喜欢,可以再把我腿打断。”
      风夕低笑:“那我怎么舍得。”

      风夕只跟丰苌亲昵了一下,没太过分。回青京第一天,她要是不入宫见见家人,交代一下自己带回来的驸马是什么情况,大哥风写月就要杀到她府上了。
      出门之前,风夕叫府中的令史来给丰苌认识,她身为公主,用的多是女官,身边亲卫也是一队女兵。早年风夕在青州练兵,所训的骑兵倒是男兵,不过她近年越发少在青州,因此军队皆挂名在风写月麾下。
      风夕让臣僚都认识了新主人,命人去驿馆接德叔过来,再遣人去风写月府上接韩朴,然后问丰苌:“你想在使团之前,还是使团之后见我父母兄长?”
      丰苌淡淡道:“使团之后。”
      他不想作为风夕的依附去见青王夫妇。眼下的局面已经远比他预想中的要好,但是,哪怕他会以青州驸马的身份在这里安家落户,也得先履行完雍州永信君的义务。
      风夕离开没多久,德叔就带着丰苌的行李来到公主府,丰苌对德叔没有任何隐瞒之事,虽然没有直接把风夕的身份告诉他,但令德叔收拾行囊时,德叔大约就预料到丰苌不会再回雍州,丰苌把他仅有的少许倚歌王后和丰兰息相关的纪念之物都带上了,而路上使团人人都猜到风夕和青州关系匪浅,德叔也不例外。
      德叔安分随时的性子省了很多丰苌解释的功夫,虽然风夕的公主身份让德叔大吃一惊,但公主府上对丰苌的驸马称呼,让他没有生出多少质疑和背井离乡的不安,欣慰又感慨地说,娘娘和倚歌王后一定会为丰苌的婚事高兴,就忙忙碌碌地和公主家令一起去安置行李。
      德叔简单的一句话,倒是又勾起丰苌的怅惘,他很清楚哪怕百里王后仍在世,也不会祝福这门婚事,而且,他还没有弄清楚风夕和丰兰息的关系,牵涉到丰兰息,他不知道能不能获得倚歌王后的祝福。

      晚饭之前,韩朴也来了,这个风夕以江湖侠客身份收下的义弟,自从到青州就在风写月身边,除了读书习武还在军营历练,这是第一次到公主府。风夕不在,两人都初来乍到,分外不自在。
      半晌还是韩朴先开口,郑重中透着同情,问:“你是不是被那个女无赖逼的?”
      丰苌挑起眉,对风夕这个义弟的态度颇为意外。
      韩朴家人遇害后,被风夕所救,跟着她浪迹江湖一段时间,才被送到青州,那段时间深深感受了这个江湖名士的不靠谱之处,再加上自幼听敬仰的爷爷痛骂白风夕的强横无赖,发自内心地觉得不会有男人受得了她。
      来青州的途中丰苌颈上的伤痕便已经好了,眼下倒没有其它外伤,但他相貌俊秀,被风夕打扮得清雅明亮,又坐着轮椅,还没练过内家功夫,如果真要动手都打不过自幼练高深内功的韩朴,在韩朴看来实在挨不过风夕的手段。
      世人眼中,成婚毕竟是件喜事,韩朴见丰苌若有所思,怕说得太重把准姐夫吓跑,又连忙说:“其实姐姐她有时候看起来不可理喻,对人还是很好的。”
      丰苌想了想,虽然第一次和韩朴见面,韩朴说的话竟然全中,他不能说风夕没逼迫过他,也不能说风夕和他相交的前因后果合情合理,也不能说风夕待他不好。
      这么说来,韩朴这个小少年看他的义姐确实很准,丰苌不由生出啼笑皆非之感,见韩朴还在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只好回答:“你说得是。”
      韩朴与风夕相处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但历经生死,对风夕感情深厚,对丰苌这个准姐夫有三分局促,三分掂量,三分同为被风夕欺压者的同病相怜,还有一分责任感油然而生,故作老成地告诫:“那么,你也一定要对姐姐好啊,她虽然很强很强,但是……但是也有做不到的事情,也会伤心的。”
      韩老爷子这个朋友的死就令风夕很是伤怀,不然不会对韩朴这个从前没有往来的孩子视若己出,韩朴虽然听多了白风夕锄强扶弱的豪侠事迹,但他真正认识风夕,是从她救援韩家的那次失败开始,因此在韩朴眼中,风夕并不是无所不能的江湖神话,而是相依为命的姐姐,虽然他很快就知道风夕真正的身份背景,但那份最初的印象没有改变。
      丰苌的神色柔和下来,他没有见过风夕弱势的一面,大概也没机会见到,让他有感触的是这孩子纯挚的心意。他不想留下自己的血脉,以风夕的嗜好应当也是早就决定无子,她收养韩朴,或许就是当做自身的延续。
      韩朴还在眼巴巴地等一个承诺,丰苌微微一笑,忽然问:“你喜欢吃什么?”

      ***

      无独有偶,此时青王宫中也在讨论风夕的婚事。风夕这番离开得太久,一回来就自揭身份,还自备夫婿,哪怕家人早习惯她出人意表的行为,这次都太突兀了。
      风夕对着父母卖乖:“如今时局不太平,青州剧变在即,我身为公主,岂能置之不顾,这次回来,直到天下太平之前,我都用不着白风夕这个身份了。”
      青王沉吟道:“其实局势没坏到那个地步,不过你此时回来,我们是放心一些。”
      王后微微颔首,道:“两州结盟是你发起,既然回来了,就由你主持,军中事务你大哥替你领这么久了,你也重新担起来。”
      风夕应下,扭头冲风写月笑:“多谢大哥。”
      风写月笑着摇摇头,问道:“你要成亲,也是认真的?”
      风夕不满道:“我什么时候会在正事上胡来?”
      过年时风写月写信的态度稍嫌急切,木已成舟,他反倒情绪平稳,大概因为不是妹妹被外面的男人拐走,而是妹妹把心上人拐回来了。
      青王夫妇对风夕自己挑的夫婿也没什么意见,尽管连人都还没见到。青王循循善诱:“夫妻之间,要和睦相处,不可仗势欺人。”王后更是严肃道:“既然决定成亲,就不能再成日放浪形骸。”
      风夕往日干的事情,青王夫妇多少知道内情,对她的婚事已经过了忧心忡忡的阶段,都已处之泰然,她还肯成婚,哪怕只有个表面样子,都算是不错。
      风夕乖乖点头受教,她在父母面前一向乖觉,转过身去要怎么样我行我素,父母还不是拿她没办法。无论她闯荡江湖,还是自行择婿,并不完全是因为父母溺爱她,而是她凭实力获得的权利。
      请婚表风夕这次进宫就带来了,青王夫妇看过就发给宗□□,命他们即刻开始筹办,公主出降,纵然从风夕出生就在准备,她定的婚期仍旧有些急了。
      父母兄长都没问风夕原由,反正风夕还是住在公主府中,早些晚些都无妨。王后雷厉风行,已经在确认要给丰苌一个什么爵位,他在雍州已封君,青州就这么一个公主,给驸马的爵位总不能更低。

      ***

      次日,丰苌率使团觐见青王。结盟之议本就是青州提起,如今雍州回应,果真送来质子,盟约可以说已成了,剩下的事情只是完备礼仪而已。
      风夕也在堂上,衣冠甚伟,傲然凛冽,以丰苌从未见过的郑重姿态,和其兄风写月并肩站在百官之首。风写月温文沉静,气度俨然,看起来比妹妹要内敛一些,青王淡泊清癯,王后雍容端庄中透出几分引而不发的凌厉,目光扫过使团诸人,人人都感觉到审视之意。
      青王身体不佳,近年来几乎不理朝政,外事基本由风写月公子决断,内事基本由王后定夺,风惜云公主由于体弱,只进策,不做实事,鲜少见人,如今青州重臣方才知道,公主其实是江湖历练去了。
      廷议后,青王单独宴请丰苌,道:“此非国事,乃是家宴。”
      初次见面,青王夫妇没说什么,只叮嘱小辈们要和睦相处,用餐之后,就携手离开,把场面交给小辈们。
      风写月为人比风夕温良宽仁得多,善谈却不亚于风夕,和丰苌说了两句话,以打猎切入,把话题引到做长兄的为弟妹忧心,一时相谈甚欢,还说起风夕幼时为了给母亲祝寿,排练与鹤同舞,轻功小成之前,被鹤啄得不轻,落下一桩心事,到现在看到鹤都发怵。
      风夕原本还竖着耳朵想听听有没有什么黑狐狸的童年糗事,听着发现不对劲,用筷子敲酒碗道:“哪有你这样做兄长的,第一次跟妹婿见面,不说点好听的,尽揭妹妹短,不怕我被人欺负了?”
      丰苌第一次被风夕以夫婿相称,喉结一动,眼眸垂下。
      风写月温和地对风夕道:“你好听的话,全天下都在说。”他看一眼丰苌,复又笑道:“这世间能欺负你的人,恐怕还没有生出来。我得对妹婿和善一些,免得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与你合得来的男人,被你给吓跑了。”
      风夕单手端起酒碗,豪迈地一饮而尽,另一只手在案几下攥住丰苌的手腕:“被我抓住的人,还想跑吗。”
      她口中不留情,手下也用了几分力,丰苌手腕微痛,轻轻挣了一下没挣动,就随她去了。
      风写月看得分明,眉梢一动,他原本只是说笑,此刻倒真有些担忧这个妹婿是被妹妹强抢来的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我犹豫半天要不要叫“鼎鱼幕燕”,锅里的鱼帐上的燕,不管原意是啥反正我引申为丰苌落到风夕碗里跑不掉的意思。
    风夕的母亲剧里应该是没有正面描写过,至少我没找到,只看到一处隐晦的提及,青王找丰兰息谈心的时候说过不能只专心国事还要陪伴家人,不然会抱憾终身,可能青州王后是被冷落抑郁而终的吧,白风夕还因此对青王有怨气。
    剧里风写月是世子,白风夕厌恶朝堂,青雍两州因为泄洪之事对峙的时候,她站在雍州丰兰息的背后迎接来谈判的风写月,家乡青州面临两州夹攻她也完全不插手,父兄都没了才继承王位,这叫哪门子大女主的家庭背景和行事作风啊,反正我都给改了。看剧里风写月形象偏温和,青王也一副看破红尘活像出家道士的样子,我就设定王后性格比较严肃强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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