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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回 鹭约鸥盟 ...

  •   风夕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忽略了,唯独没给丰苌颈上的指印上药,伤在这么显眼的地方,丰苌瞒不住,德叔看到那已经转为青紫色的狰狞掐痕,惊骇欲绝,丰苌没解释,此事根本就没办法解释。
      德叔遇事不愿深究的习惯倒是让丰苌省不少功夫,他满怀担忧地劝几句丰苌要保重自己,见丰苌精神还好,就真不再问了,风夕再来找丰苌,他的态度不见有什么区别——虽然德叔没弄明白丰苌的伤是怎么回事,但根本想不到是风夕掐的。
      这几日风夕白天上门得勤了一些,每次都不空手,小师妹积极主动地帮她炖汤,自言这可是关乎师姐的终身幸福!
      风夕没有特意对天霜门说过自己和丰苌的关系,但是门中上下都有数。同住一个院子,风夕的行踪情绪大家看在眼里。师父回来之前,风夕在雍京守着师弟妹们这么久都没不耐烦,每次出去玩回来心情都很好;长公子订婚,年都没过完风夕就收拾行李;长公子坠楼,婚约不了了之,风夕天天夜不归宿。

      与局外人的平静不同,近来雍州朝上风波诡谲,丰兰息受命审查贪腐,和丰莒的斗争已至白热化,丰兰息没有过丰苌是拖累的想法,也觉得这个时候不要把丰苌扯进来为好。
      自从那一日被拒之门外,丰兰息果真没有再去找丰苌,也不试图送信或物件。禀性难移,丰兰息谨慎的一面又占了上风,想寻到一个更安全的时机、更舒缓的气氛,再与丰苌和解。
      年假头一天,丰兰息请风夕兰云楼一叙,准备一桌大餐招待她。客客气气向她求助:“我……亲缘淡薄,想向你请教经验。”
      他虽然不知道风夕的家庭背景,但看得到她师门中一派和乐融融,师父对她宠爱器重有加,众师弟妹年轻气盛,性格各不相同,却都对她心服口服。
      “如果你做错事情,真的惹家人生气了,该怎样赔罪,才能获得原谅?”
      风夕低头吃菜:“情况不同,没法参考。”
      她和哥哥吵架了,都是第一时间找父母告状,她理亏也不例外。
      丰兰息不是风夕,做法不可能跟她一样,他想听取的本就不是风夕自身的经验,而是她和那么多人打交道的经验:“你就没有什么建议吗?”
      风夕咬着筷子说:“现在我帮不了你了。”
      建议风夕早就提过,好好谈谈,把话说开,丰兰息倒是去找丰苌了,趁人家装晕的时候自说自话。
      到现在丰兰息还认为丰苌是在怨他,越是抱着“请求原谅”的目的去努力,越会助长丰苌“自己对于丰兰息来说很多余”的想法,怎么做都南辕北辙。
      按理说这是层窗户纸,一捅就破,可丰兰息就真的想不到吗?他以前可以轻而易举欺瞒丰苌,现在就真的看不出丰苌的真实态度,一心认定丰苌怨恨他吗?是他自己觉得丰苌应该要怨恨他,是他自己不肯原谅自己,这种事情当局者迷,旁人点不醒的。
      更重要的是,风夕现在算不得局外人。
      风夕疑心是她别有所图,所以想法失之偏颇,她感觉丰苌对于丰兰息的朝争来说确实是个负面影响,从丰兰息在太阴老人的棋局陷了那么久就能看出,丰兰息不擅长处理感情,黑丰息何等善谋,丰苌的态度却可以让他方寸大乱,以至于明明是最重要的亲人,却护不住、救不了。
      大抵全天下都是家务事最难处理,风夕如此旗帜鲜明地表达帮不了他,丰兰息也不能强求,只是对白吃白喝的风夕有点目光不善。
      风夕理直气壮地指向桌上最喜欢的一道菜:“这个再来一份。”
      丰兰息多少习惯风夕这幅痞懒做派,无奈地敲敲桌子,让外面的侍女进来加菜。
      风夕就扭头不再看他,每次和丰兰息一起吃饭,这家伙不是拿腔作势,就是忧心忡忡,简直败人胃口。
      酒足饭饱,风夕抹抹嘴抬头,看见丰兰息手边桌上放着一个长条礼盒,盒盖敞开,里面是一条折起来的织金鞭。
      黑丰息从来不用鞭子,应当是没能送出去的礼物。
      风夕拿过来,抖开看了看:“挺好看的,我要了。”她把鞭子放回盒中,连着盒子往自己这边一拨,似笑非笑地看向丰兰息,“你不介意我拿去送人吧?”
      丰兰息本就有请风夕转交之意,见风夕另辟蹊径,心道可能这样更好,颔首道:“多谢。”

      ***

      今日天气不错,宁静无风,午后冬阳有那么几分暖意,风夕在永信君府院子里的枫树上小憩了一觉,她穿着底色嫩黄的裙子,层层衣料晕染着深深浅浅的杏黄藤黄,袖云垂落,远看像是树冠上一丛迟迟未枯的枫叶,在冬日里生机勃勃地招展着。
      丰苌自己推着轮椅咕噜噜到树下,风夕打着哈欠跳下树,把金鞭往他怀里一抛:“借花献佛,给你的。”
      那一抹金灿灿十分晃眼,丰苌拿起来细看,目光凝住:“这是兰息给我准备的礼物。”
      织金鞭上还有一段风夕不知道的故事,在梅园丰兰息曾经想送给丰苌,被丰苌执意还了回去。
      风夕依着树干看丰苌,他穿了一件毛边披风,皮毛护领把脖颈遮得严严实实:“我猜你还是想要的,就给你要过来了。”
      丰苌闻言犹豫:“兰息知道是给我的?”
      他要和丰兰息绝交,很下了一番决心,不是虚言,如果风夕只是替丰兰息转交,他就不能收下。
      风夕漫不经心道:“你就当是我送的,他也只当是给我了。”
      丰苌不喜欢自欺欺人,但他以为再不会有机会和丰兰息接触,犹豫半晌,始终握着金鞭没有松手。
      丰苌在看手中的金鞭,风夕在看人,她还没见过丰苌使鞭子,当然这条织金鞭看着就不是当武器来用的,乌木手柄雕花描金,鞭身用漂染成金色的皮革编织,鞭梢缀着金色流苏,被节骨分明的手指握着,华光湛湛,好似给摸起来总是很凉的手添了点温度。
      风夕直起身,评价:“织金鞭确实漂亮,跟你相称。”
      丰苌动作一顿,满腔伤感都被搅散,手指收紧,缓缓抬眼,戒备地看着风夕。
      风夕本来没那个念头,丰苌的防备倒提醒了她,叫她心中生出一股跃跃欲试,对视片刻,风夕眨眨眼:“是你弟弟送的宝贝,不拿来欺负你。”
      这时候她又不提要丰苌当是她送的,丰苌没跟她计较,把鞭子放在膝上,双手按着,抬头看她:“我的债还完了吧?”
      风夕微微挑眉,她没数过,没想到丰苌一直数着次数,增增减减,大概是真还完了。
      她倾身按住轮椅扶手,不假思索地亲丰苌一下:“以后就当我倒欠你的,你想要我怎么还?”
      往事十分奇妙,当初风夕没打算和丰苌长久纠缠,才想用话拿住他,没想到以他暴戾的性格,竟然能按捺不动,反倒是她食髓知味,一头栽了进去。
      丰苌微微垂头,他没法明确地说想要风夕给他什么,也不想拿这种事情来交换。
      他很擅长逼迫自己、苛待自己,以求从重要的人那里得到一点感情的施舍,他和风夕的关系时远时近,因为有时候他感觉从风夕身上得到了很多,她给的全都是他从来没想过的,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想要的怎么也得不到。
      满腹思绪纷杂,丰苌心潮难平,低声喊:“惜云。”
      风夕偏头,惊异地看他一眼,丰苌似乎没有发觉,他已经把要求说出来了。
      风夕想了想,蓦地笑起来,越笑越灿烂,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绕到轮椅背后,推着丰苌往前:“我说你啊,快点把腿养好吧,不然我带你去哪里都要推着轮椅,麻烦得很。”
      丰苌意外于风夕声音里明显的愉快笑意:“你想带我去什么地方?”
      风夕活泼地说:“去吃喝玩乐,没什么特定的地方。不是说你父母不要你,你弟弟已经不需要你了?我想要啊,给我吧。”
      这话太是实话了,可是风夕的语气也太轻松,丰苌竟没多受伤,冷冷地说:“你要我干什么?床笫间的狎亵吗?”
      风夕俯身垂头,凑到他耳边,声音压下去,一句话说得缠绵悱恻:“你是个男人,我是个女人,这用处还不够吗?”
      对未来不报期望的人不会去想太多,丰苌没深思风夕的意思,语气平平地自嘲:“是啊,我就这点作用了。”
      风夕说得很对,现在没有人需要他,连他自己对自己都没什么指望,丰苌语气还算平静,只是说出口的内容难掩心灰意冷的味道:“你想要,拿去便是。”
      听到这话,风夕哪里还谦辞,把轮椅一停,伸手进毛茸茸的护领里,从领口往下摸,丰苌一把攥住她手腕,扭头看她:“等等,你要在此处……!”
      风夕眼中闪着心动的光:“我还没跟坐轮椅的男人玩过,很有趣的样子。”
      丰苌大怒,面上涌上一层薄红:“光天化日,幕天席地,你还知不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
      风夕调笑道:“还当你真的心如死灰,原来还要面子呐?”
      她收回手,按在丰苌肩上,把脸半埋进绒毛里,拉长声音说:“好吧,饶过你这次。”
      丰苌余怒未消,但对趴在背上的风夕实在发不出火,无力地说:“你……别太过分了。”
      他很清楚风夕说饶过这次是什么意思。
      风夕轻快地说:“已经是我的了,你说话不算。”
      她发上长长的黄玉缀链子落到丰苌胸前,被她捏着把玩,丰苌控制不住视线落上去,仿佛自身变成了风夕指间那枚碎玉串成的腊梅,被揉捏拨弄,风夕都没试图掩藏语调里的不怀好意:“我会好好欺负你的。”
      丰苌感到莫名的悸动,分不清那感觉是退避还是渴望,自暴自弃地闭上眼:“到屋里去。”

      ***

      雍京宫中年宴的时候,丰苌脖子上的掐痕还没有完全愈合,丰苌想不到要怎么遮掩才能不被宫中的一帮人精看出破绽,只能装作伤势复发,报病告假。
      雍王派了医术最精的郑医判去永信君府,以示关怀慈爱,郑医判早被丰苌控制,回禀雍王,永信君是伤势恢复得不好,并发炎症,高烧昏迷,难以起行。
      之前宫中得到的消息就是丰苌这条腿这辈子都离不开拐杖,他伤势突然加重,旁人也不意外,雍王赐下金银宅院等,让他好好修养。
      风夕便邀丰苌到天霜门过年。
      丰苌毕竟有个长公子的身份,往年过节都是在宫中,第一次自己呆在府里,不知道该干什么,自无不可地答应了。
      时至如今已经没人在意丰苌的去向,就算雍王知道了问起,丰苌随意找个借口,说自己病急乱投医,去寻访民间神医,便可敷衍过去。
      德叔知道这个邀请,立马张罗着把槐树巷的院子收拾装扮出来,预备给丰苌落脚。天霜门的师弟们分给德叔不少剪出来贴不下的红纸窗花。白琅华监工师兄们,还真给白风夕剪了个“天下第一”贴在窗纸上,又跑去给丰苌卧房的窗纸上贴了张龙凤呈祥,这是她特地去买的,天霜门里谁都没这份手艺。
      东朝尚水德,以黑色为尊,不过各州习俗不同,民间总体还是以红色为喜,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雍京像是镀上一层红。
      最后两天风夕先后收到五六封来自青州的家书,全是兄长风写月的殷殷嘱咐、旁敲侧击,风夕一封都没回,往年她又不是没在外头过年,兄长突然急了,多半是因为她上次寄信回去时说的事情。

      ***

      除夕当日,德叔陪着丰苌,先和天霜门众人在坊口汇合,一起看傩戏。长长的舞队一个坊市一个坊市地巡游,祭神跳鬼,焚香奏乐,一路烟气弥漫锣鼓阵阵,不少百姓跟着走,欢呼笑闹不绝于耳。
      丰苌幼年未入宫的时候都没看过傩戏,那时他跟着百里氏住在京郊的庄子,越是吉日佳节,气氛越冷漠如冰。丰苌生平头一次听到这么多笑声,丝毫没感受到风夕说过的“多听笑声心情朗阔”,只觉得耳朵都要聋了。
      碰面之后,丰苌的轮椅就到了风夕手里,风夕扶着轮椅,护着丰苌不被汹涌人潮挤到、不被乱跑乱跳的孩童冲撞,见丰苌眉头深锁,一脸恨不得晕过去的痛苦表情,大笑着伸手捂住他双耳。
      鼓乐人声隔了一层,丰苌好受不少,傩戏舞队逐渐跳离坊口,往下一个坊市去了,风夕俯身在丰苌耳边说了句话。
      人声鼎沸,锣鼓喧天,丰苌耳朵还被捂着,根本没听见风夕说了什么,只从脸颊边拂过的气流意识到风夕说了话。
      他扭头看风夕,问:“你说什么?”却发现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
      追逐傩戏的百姓也陆续远离,声音的浪潮退去,丰苌拉下风夕捂着他耳朵的手,又问了一遍:“你刚刚说什么?”
      风夕把手背到身后,笑而不语。
      旁边天霜门的小辈们兴奋地讨论傩戏内容,陌生百姓欢畅喜庆的面庞在脑中一闪而过,丰苌福灵心至,忽然明白过来,傩戏本就是祛病驱邪的民间祭祀,风夕是祝他无病无灾。
      丰苌感到久违的暖意,不像徒手摸火那样炽烈,而像春风送暖,充盈全身,心中某处死寂空洞的地方,好似重新被填满。
      风夕一歪头,见丰苌不再问,伸手帮他理一理披风的毛领,招呼师弟妹们:“回去啦。”

      众人一路欢声笑语回到天霜门,除夕日要忙碌的事情还有很多,祭祀门神,遥拜祖先,吃过年夜饭,就该长辈发压胜钱。
      白建德给弟子们每人发一个红封,风夕也不例外。风夕笑嘻嘻收了钱,转头给师弟妹们发,她这个大师姐名义上是同辈,其实就是另一个长辈,早先说要丰苌替她给,自己还是准备了,只不过相当潦草,就拿日常流通的钱币用剪窗花剩下的红纸一包。
      天霜门小辈们收完两次钱,无须风夕提点,自然而然便来找丰苌讨要,丰苌喝了小辈们敬的椒柏酒,挨个给钱,他带给小辈们的压胜钱明显隆重得过分,烫金红纸包着,八枚特铸的钱币用红绳串成一副梅花钱,给白琅华的明显比别人厚一层,里面有两副。
      师弟们都没多想,白建德看了也没说什么。白琅华年纪最小、是小辈中唯一的女孩儿、除了天霜门弟子还是门主之女、这几天还帮忙炖了好多回汤,对她另眼相看的理由太多了。
      德叔也给这帮少年准备了压胜钱,他本来不认为自己有这个资格,是风夕见德叔来槐树巷布置屋子,和师弟妹们一起贴窗花,提点了一句,若是德叔过年时没记着这帮小孩,他们定会失望。
      小辈们今年得了双倍的压胜钱,喜不自禁,连守岁都比往年多两分劲儿。

      夜幕已深,屋里还灯火通明,一片热闹,小师妹依偎着父亲,师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德叔也被两个师弟缠住问之前送过来的一些小玩意儿在哪里买的。
      这种日子风夕没拦着丰苌喝酒,二十来个师弟妹每人敬一杯,丰苌全都喝了,椒柏酒又辣又烈,丰苌不胜酒力,眼下单手撑着额头,从喉腔到胃像是有火在烧,丰苌浑身发热,又不敢脱掉披风,被热气和醉意薰得不大清醒。
      风夕的椅子贴着丰苌的轮椅,她歪着身子端着酒碗,一边看着师弟妹闹腾一边浅酌,突然开口:“我还养了一个小孩儿。”
      丰苌脑袋正晕着,一时没反应过来,风夕把碗中酒一饮而尽,继续说:“十岁,叫韩朴,算是义弟吧,朋友家的遗孤,现在在我哥那儿。”
      丰苌定定看着风夕一会儿,才理解她说的话,感觉怎么回答都不对,最终说:“我知道了。”嗓音被椒酒辣得沙哑。
      丰苌都还没见过韩朴,这个态度已经可以了,风夕点点头,往丰苌嘴里塞了颗糖,帮他去去辛辣,朝他贴过来,伸手到披风下,捂住胃部给他按揉。
      腹部的穴位被内力按揉,不适很快就被缓解,丰苌倦意越发上涌。这一屋子习武之人,一夜不睡毫不费力,德叔习惯了服侍人,还能熬一熬,丰苌只会拳脚功夫,又是个伤员,还被灌醉,很快就撑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脸颊被热得微红,淹没在绒毛护领里,神色恬静,看样子没有什么身体或者精神上的痛楚化作梦魇侵扰。风夕单手撑着太阳穴,就着丰苌的脸下酒,又喝了两瓶。
      过了子时,丰苌也算是守过这一岁了,风夕才起身,跟其他人打过招呼,送他到隔壁院子去睡。

      ***

      正月初一,丰苌是被鞭炮吵醒,日头已经高上三竿,日光透过窗纸照进来,亮得晃眼,风夕四仰八叉地压在他身上。
      丰苌有些宿醉的头痛眩晕,捂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了外面此起彼伏、源源不绝的爆竹炮仗,他都奇怪自己是怎么在这种吵闹的环境中睡到这个时候。
      他有点吃力地把风夕推开,风夕滚到一旁,也醒了过来,刚睁开眼,外面传来一声轰然巨响,随后是稍轻的绵密炸裂和响亮的笑声,风夕懵了一下,随后猛地坐起,一声暴喝:“他们背着我把最大的那个爆竹放了!”
      她单手一撑翻过丰苌跳下床,抓起外衫套上,风风火火地跑出去。
      丰苌惊魂未定,撑着床慢慢坐起来,略茫然地望向门口,房门被风夕粗暴地甩上,没有关牢,正摇摇晃晃。
      风夕这么幼稚的一面丰苌还没见过,哑然片刻,不由失笑。

      前夜风夕送丰苌过来,自然不会像德叔那么服侍周到,连衣服都没脱。轮椅就放在床边,丰苌现在腿上恢复得不错,君品玉的药让伤处没什么痛感,靠着完好的那条腿,无需人扶,自己便能坐上去。
      院子里守夜的下人被风夕跑出去的响声惊动,很快德叔就带着下人过来,早已备好醒酒茶、吃食、沐汤和新衣,丰苌打理一番,酒气尽除,神清气爽。
      由德叔推着轮椅出了门,丰苌才看见卧房外窗户上贴的龙凤呈祥窗花,目光顿了顿。
      德叔顺着他视线看过去,笑眯眯说:“这是白姑娘选的。”
      丰苌多年独身,终于肯和女子相交,德叔对风夕十万个满意,全然不在乎风夕的江湖身份。相对的,他也不愿意别人来挑拣丰苌的不足,天霜门在他看来就是风夕的娘家了,上到门主,下到最小的孩子,都对丰苌这般友善,德叔足慰平生。
      丰苌没料到德叔已想到那么远,他其实并不在乎天霜门诸人,并不是因为天霜门不知道风夕的真正身份,而是丰苌性情孤僻,不擅长人际交往,就连丰兰息身份亲近的侍从婢女,和他算得上多年相识,仍旧关系冷淡。
      不过昨日和天霜门诸人温馨热闹的相处,让他心中多了些涟漪。丰苌其实不是在看图案,只是在看窗花本身,往年丰苌府中没有贴过,这种民间习俗会让雍王和百里氏觉得有失身份。
      德叔推着丰苌的轮椅到院中,问道:“公子,现在要回府吗?”
      丰苌说:“不急,我在这儿坐一会儿。”
      一墙之隔,天霜门那边热闹得很,爆竹声声,还在百日里放起烟花,年轻人们载欢载笑,间或一两声满是欢快的惊呼叫喊。
      风夕的声音很鲜明,天霜门就两个女子,白琅华还是个孩子,笑声不像风夕那样中气十足、明朗清亮。
      丰苌坐着轮椅久久未动,微微仰头,听隔壁的笑声,不觉得无聊,只觉得满身轻松。
      连在倚歌王后身边,他都没有这么悠然平和的时刻。纵然倚歌王后对他视若己出,可是雍王不喜欢他,雍王和王后嫡子和乐融融的时候,小小年纪的他已经知道不要在旁边碍眼,每逢宫宴,他仍然会悄悄地、渴求地看向生母,偶然对上视线,便为百里氏眼中的冰冷恨意心惊。

      ***

      没过晌午,风夕又躲了过来,天霜门那边拜年的人络绎不绝,有相处得不错的邻里、风夕在本地三教九流的朋友、周围的豪族富户。白建德待人向来守礼,开门迎客,风夕最不耐烦这些繁文末节,连身为青州公主的时候都是能躲就躲。
      好在以白风夕超然脱俗的名声,大约这些人也觉得她和迎来送往的俗事不搭,见到白建德就已经满足。
      与之相比,丰苌这边幽静得如同世外,这院子丰苌租下却不住,只有下人维持基本的清洁运转,风夕每回过来躲清静都是翻墙,院门就没开过几回,槐树巷的其他人家都以为这里是间空宅。
      丰苌坐在石桌前打谱,照着绢本棋谱,把一枚枚墨玉白玉棋子摆上簇新的黄梨花木棋盘,见到风夕熟练地翻墙过来,也不抬头招呼她,继续摆棋子。
      风夕眼看丰苌放下一枚白子,以棋盘上当前的局面来看,全然不通棋理,咧嘴一笑,没出声提醒,往他旁边一站,弯腰去看他手中棋谱,果然丰苌是把棋子放到旁边那路上去了。
      虽然这院子丰苌没住过一天,德叔仍旧在这里备好所有丰苌用得上的东西,丰苌被伺候惯了,没意识到有什么特别,风夕看出其中原因,德叔不知道风夕的身份,也不知道天霜门过年后就要走,只当她是随师门在雍京安家落户,他以为将来丰苌将来会有很多住在这里的时候。
      风夕单手撑着轮椅扶手,手臂贴着丰苌身侧,丰苌再伸手到棋钵中,差点没捏住棋子,他控制住自己视线不要往旁边飘,心不在焉地下了几步,又照着棋谱落下一子,却和那个位置已有的棋子碰到一起,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下错多少步,棋局已经被他摆得乱七八糟。
      丰苌索性拂乱棋子,把棋谱扣在棋盘上,着恼道:“你又在看我笑话?”
      风夕实话实说:“怎么会,我在想事情。”
      她根本没看棋盘,在看丰苌捏着棋谱的手,伸手拈棋子时袖口露出的手腕,裹着手臂的宽大衣袖压在石桌上的皱褶,肩上的珠绣图案在阳光下莹润地发光,后颈领口能看到皮肤上的指痕。
      新春正日,丰苌今年不用穿礼服,德叔按照民间习俗给他准备了红衣,虽然是朱红,对丰苌来说已经是难得的鲜亮。
      风夕自己风格素净,倒喜欢看别人打扮得明艳,她每次回天霜门带给白琅华的礼物都是各色胭脂首饰,就爱看这小姑娘鲜妍多姿地在面前蹦蹦跳跳,风夕总腹诽师父宠孩子,其实她才是最溺爱白琅华的人。
      丰苌今天穿的衣裳很合她的胃口,风夕琢磨着,脱了浪费。
      看样子丰苌是不打算再下棋,风夕甩出白绫把石桌对面的石凳拽过来,大马金刀地一坐,把丰苌捞过来抱到腿上。
      丰苌措不及防,慌忙撑住旁边的石桌,斥道:“青天白日,成何体统,你放手!”
      风夕略往后仰,丰苌比她高大半个头,再坐在她腿上,她就得抬头仰视,这个角度还挺新鲜,风夕眼尾上挑,流露若有若无的诱惑:“确定要我放手?你想跪着跟我说话,也不是不行。”
      风夕充分表现出不会让丰苌坐回轮椅的决心,抬脚在轮椅车轮上一踹,轮椅吱吱扭扭地滑走,被迫跨坐在她腿上的丰苌身体一歪,不得不按住她的肩保持平衡,成了个像是搂抱的姿势,急怒道:“风惜云!”
      话一出口丰苌就惊觉声音太大了,立刻转头地往周围看。
      风夕知道丰苌是怕泄露她的身份,揶揄道:“哪次我来找你,你家下人不是乖乖躲远,怕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这话不假,上到德叔,下到仆佣侍女,还有那些侍卫下属,逐步都养成了在风夕和丰苌相处时避开三丈远,不听到传唤绝不过来打扰的习惯。
      这习惯是如何养成的,风夕还好意思说,丰苌忍不住含怒瞪风夕一眼。
      丰苌这套衣裳最外面是一件大氅,衣摆垂到脚面,坐时更是堆叠在地上,倒很方便风夕动作,轻飘飘地说:“你再没什么要留在雍京的理由了吧?”
      丰苌呼吸粗了:“什么意思?”
      风夕体贴地停手,让丰苌有思考的余地:“我让父王递盟书到雍州,你再找人推波助澜,让雍王把你送去出使青州为质,你看如何?”
      丰苌瞬间就清醒了,他没想过,雍州为防分裂割据,历来未得储的公子不得出京,丰苌囿于成见,从未想过如何离开雍京。风夕也是王室中人,倒很清楚个中规则要怎么用,她说的方法非常具有可行性,简单到丰苌一点头就行了,他相信以风惜云在青州的地位,这一封盟书不在话下,雍州这边的事也好办,顺水推舟便可。
      这种决定丰苌下半生的提议,被风夕这么轻巧地在这种时刻说出口,让丰苌感到一股愠怒,冷嘲道:“我身为雍王长子,已经封君,看起来身份尊贵,实则无权无势,还是个残废,一文不值,把我派遣去别州为质,确实惠而不费,然后我就落到你的地盘,任你磋磨摆布。”
      风夕搂紧他的腰,笑了一声:“你现在不是任我摆布?”
      身上有外套遮着,丰苌还算沉得住气,只是握着风夕的肩越来越用力,风夕只当是给她按摩。
      丰苌脸越来越红,狠狠地瞪着风夕,很难说是怒火还是□□烧得他眼睛发红,给平时阴沉冷漠的面孔添上一抹艳色。
      风夕揪着他里衣的领口,迫使丰苌躬身弯腰,亲他的眼角,轻笑道:“我知道你已经答应了。”
      丰苌感觉喉咙滚烫,咬牙道:“是。”他觉得自己应该还有很多顾虑,可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出来,背井离乡,任人宰割,丰苌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后悔,这是此生第一个、或许唯一一个,可以鱼跃出池塘的机会,此刻他只想用力抓住。
      风夕有点意外,她还以为丰苌只会默认,不会这么明确地回答她,转念一想,丰苌的性格其实很主动,当初要是被她欺负过后,他没有想着报复、报复失败被她威胁之后,他没有再试图约她和解,今日如何还不好说呢。
      无论父亲的重视、母亲的爱、弟弟的信任,丰苌对于重要的人,从来都积极努力地争取,只是不幸生在雍王室这么个泥沼,寻常人很容易得到的东西,对他而言难如登天。
      丰苌让风夕生出一股怜爱,她生平没辜负过人,至少她自认为没有过,往后她希望也不会有。
      眼下嘛,就不用想那些煞风景的事情了。
      绑着夹板的右小腿沉甸甸地垂在旁边,实在逃不掉,丰苌除了咬牙忍受别无他法。丰苌低声喊:“风夕……”
      他身上遮得严严实实,什么都没露出来,却错觉自己连皮肉筋骨都被剥开拆分,坦露在阳光下,被风夕翻搅。
      风夕笑吟吟地说:“又喊错了。”
      丰苌闭紧嘴,忽然又不肯喊她名字了。
      风夕按着丰苌后腰把他拉过来。
      丰苌眼角越发红了,或许还在生气,然而怒气都被打散了融进欲望里,神色软化了,目光迷离,眼瞳酝出泪水,蓄在眼眶中落不出来。
      风夕不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子了,他总在被重视的人伤害,他生母,他父亲,他弟弟,不断地在原地打转。
      这一次是被她搞成这样,不是因为痛苦露出这种表情。
      丰苌手足无力,全靠风夕揽着才没滑下去,趴伏在她身上,被作弄得受不了的时候,声音像是被情绪包裹着破闸而出,唤她:“惜云。”

      ***

      午后,风夕送丰苌回府,推着轮椅去跟天霜门打声招呼。
      小辈们收了丰苌的压胜钱,对他更亲近一分,纷纷来道别,白琅华站在最后面,捂着嘴一个劲儿笑,目光往风夕身上扫一回,就笑得更加厉害。
      风夕乖乖听白建德讲述招待宾客的情况,努力压抑自己想打哈欠的念头,没有注意小师妹,丰苌瞥见,不知有什么不妥,视线跟过去看了看,蓦地脸上一红。
      风夕拿错了腰带。
      风夕喜欢素淡,年节穿得也并不喜庆,整体是白色,在衣袖边缘和裙摆氤开水红,腰上系一条同色腰带,绸带末端一直垂到衣摆,本该毫无痕迹地融进裙底的红云中,此刻却泾渭分明地压在浅红云霞上。
      天霜门的一帮男人们都对衣饰不经心,风夕的腰带深了两个色度也没人觉得不对,只有白琅华慧眼如炬,当事人都没察觉,被她眼尖发现,并且立刻就意会到缘由。
      丰苌只觉得那条红绸带像烙进眼里般烫人,仓促转开视线。那他现在身上的就是风夕的腰带了。
      风夕给他穿衣服不怎么仔细,丰苌这身衣裳配的是无耳结,腰带在正前方系好后,要往两边叠绞几下,让飘带两头分开垂下,外面再加上腰封,风夕懒得弄,在腰上多绕了几圈打成死结,细细的水红色腰带藏在腰封下面,一点都没露出来。
      丰苌抓着轮椅扶手,感觉这么细的一条绸带,将他全身都缚得动弹不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九回 鹭约鸥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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