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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最终回 永以为好 ...

  •   丰兰息继位之后,马上追加一队使节,快马加鞭,没比风夕一行迟多少到青州,盟书彬彬有礼,字里行间都是把我大哥换回来。
      风夕单刀直入地回了一封婚书给他,你大哥是我的人啦。
      丰兰息接到婚书,呆住好半晌,震惊茫然酸涩失落不解,五味杂陈,难以言表。他少时倾慕过惜云公主,以他和风惜云命名的兰云楼现在还伫立在雍京之中呢。
      不过多年未见,少时情愫已成过往,丰兰息按下这节,更关心风惜云为何会垂青丰苌。
      他大哥相貌不错,身份从表面看,雍王长子,已经封君,不能说不配。就算青州想要以联姻干涉雍州王位归属,所用也不会是惜云公主,风惜云冠名东朝,干政掌军,不是一般王女。
      或许真的是相识相知,情投意合,虽然快了一些……但感情本就没什么道理可言。
      想到这里,丰兰息忽然醒悟,以风惜云的身份,不会随夫远嫁,如果丰苌和青州公主成婚,就真的不会回来了。
      丰兰息从一出生,就有丰苌相伴,从未想过会永远失去这个大哥,猛然想到这个可能性,如平地惊雷,心情震动之下,差点撕碎手中的婚书,他定了定神,将婚书放在书案上,推远了一些。
      风惜云和丰兰息都有两重身份,一些细节上隐藏的方式正好相反。黑丰息隐于幕后,字迹也不显于人前,白风夕毫不遮掩,惜云公主的笔墨则从未流落在外。
      这封婚书正是风夕亲手写的,一笔一划,严谨认真,没有用她一贯神采飞扬的草书,一个个墨字整齐端正,仍旧从点横撇捺中露出独有的锋芒。
      丰兰息实在心神大乱,竟没注意到笔迹泄露的相似。

      青州公主即将大婚的消息传出,正逢幽州公主选婿。天下第一美人幽州公主要在各州良才间择婿,以才华与她齐名的青州公主却不声不响地选定邻州一个默默无闻的庶出公子,由不得人不惊诧莫名。
      这份压力没有传到青州公主府里的丰苌身上,反而传到新任雍王丰兰息身上,此事越是反常,他越担忧丰苌的处境,思前想后,决定亲赴青州商议结盟。
      新王出行,就算丰兰息再想也不能轻车简从,一路大张旗鼓,声势浩荡,途中还有一桩事端,春汛将至,凉城太守预备泄洪到青州,如今丰苌还扣在青州,丰兰息绝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青州和雍州的关系,利落地处置此事,再度启程,心情不由愈加急迫。

      雍王来访,青州自然得拿出对等的礼仪,青王亲自携儿女出城迎接,雍州的两批使臣也同在迎接的队伍中,丰苌作为正使坐着轮椅在最前排,他旁边单手扶着轮椅的女子,装扮雍容华贵得陌生,却有熟悉的面庞,是白风夕,朝丰兰息眨眨眼,落落大方地一笑。
      丰兰息几乎下意识回以微笑,然后才意识到白风夕在这里的身份,她就是惜云公主。
      丰兰息恍然大悟,终于把所有事情都串了起来,白风夕隔壁的院子,神秘的女客,和衣裳不搭的银蝶发簪,木观音的药,那盘下到一半的棋,那根本不是丰苌在自弈,丰苌摆的是惜云公主扬名天下的那盘棋局。
      同时丰兰息还意识到另外一件事,他始终觉得不太对劲的事情,丰苌手腕的伤。他当时理解成大哥动手袭击白风夕被反制,可他发现伤痕时,和他们发生冲突已经有一阵子了,那不是不打不相识的伤,是认识很久之后又受的伤。
      丰苌离开雍京前的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浮现在丰兰息脑中,丰苌裹着毛领披风。大哥身体一向健康,仅仅因为腿伤,需要穿得那么多吗?还是跟略长的袖口一样,是在遮掩什么?
      丰兰息曾经听过白风夕某些风言,说她癖好古怪,喜欢让男人雌伏,丰兰息根本没有往心里去,因为他听过更过分的流言蜚语,基本都是某些嫉妒不甘的男人的诋毁之词,当时他好笑地觉得,在白风夕所有私德相关的谣传里,唯独这一条还稍微有点可能性,丰兰息深谙,白风夕此人大节无愧侠义之名,然而小节乖张跋扈,绝称不上正派。
      探究丰苌和白风夕的联系时,丰兰息没有多想,或许因为先入为主,或许因为成见,他从未把丰苌和白风夕的关系往那方面联想。
      此刻白风夕忽然变成要与丰苌成婚的惜云公主,那些只言片语有了存在的基础,仅仅是可能性都让丰兰息发寒,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熟悉的亲人可能会成为流言的主角。白风夕在雍京的时期,丰兰息和丰苌见面的机会其实不算多,就见到那一处伤势,他没看到的时候,丰苌是否还受过更多的……
      那封婚书现在想来如同挑衅,丰兰息骤然在袖中攥紧拳。

      接到雍王要来的国书,青州就在翻修扩建驿馆,雍王入京之前,堪堪翻修完成,差不多修成一座离宫。自家大王兼弟弟来了,丰苌总不能再去公主府,遂和丰兰息一起住到驿馆。
      使团中丰兰息安排了自己的人,不是官吏,而是仆役,他唤来询问,得知丰苌根本没来过驿馆,始终住在公主府,也知道了白风夕一路和使团同行。丰兰息又多想到一重,丰苌出使青州,背后是不是有白风夕策动?青州索要质子,并没有指定是哪一位公子,可是白风夕很清楚丰苌在雍王室的处境,如果是以知道雍京局势为前提,那么盟书就是针对丰苌的。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白风夕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算计丰苌,丰兰息竟然无从判断。这种谋算代表的重视,不知是好是坏,让丰兰息胆战心惊。
      晚间,兄弟俩久违地坐在一起喝茶,干巴巴地谈了两句雍州和青州当前的局势,一个比一个更心不在焉,游移的目光碰到一起,两兄弟都意识到对方眉间存着心事。
      丰兰息一直在犹豫,如何询问丰苌那些难以启齿的担忧,若传言不实,岂不是挑拨丰苌夫妻感情,若真有其事,丰苌更不一定会说实话。
      在这点丰兰息没法相信丰苌的表态,固然丰苌是自请出使青州,可当初和戚公之女的婚事亦是他自己上表请婚,就算丰苌真的受到风夕胁迫,他也不会向丰兰息求助。
      丰苌先下定决心,缓缓道:“兰息,你和白风夕相识已久,江湖齐名,关系是否……很亲近?”
      这个问题相当隐晦,丰苌其实没有亲眼见过风夕和丰兰息相处,只有一次隔着院墙看到踢球的丰兰息,丰苌始终对那幕念念不忘,他从来没有见过丰兰息那般放松愉悦的样子。
      丰兰息的第一反应,是丰苌想向他打听白风夕的一些事情,随后想到除开和白风夕这个江湖身份的争斗,他对真名风惜云的女子的了解或许还不如丰苌多,这才意识到丰苌的意思,忽而心中一痛。
      丰兰息不是信命的人,但在这件事上由不得他不觉得命运玄妙莫测,他少时在凌霄殿与惜云公主偶遇,对她情愫暗生,成人后江湖沉浮,寄情于潇洒不羁的白风夕,到头来这两者其实是同一人,可是明白这一点,是在她与旁人订婚后,订婚对象还是他大哥。
      黯然之情一闪而过,丰兰息打起精神,是他自己决定没开始就结束,对于风惜云,他在不知晓她假身份时移情别恋,对于白风夕,他自觉两人志向不同,他志在匡扶天下,社稷安民,而白风夕散漫放旷,现在乱世之中还有为了青州的责任,将来如有天下安定的一天,必定会去闲云野鹤,无论后宫还是庙堂都困不住她。
      在丰苌面前,丰兰息索性就当做从没有过那份悸动:“大哥误会了。”
      对于哄骗丰苌,丰兰息很有经验,虚虚实实地说:“我和白风夕多年相争,亦敌亦友,关系可以说好,也可以说不好,总之,不算亲密。”
      丰苌垂下眼眸,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
      丰兰息轻轻抚摸手中茶碗,想问的话更加说不出口,大哥是真的心悦白风夕,从他的神情很轻易能看出来,他甚至会因为担心丰兰息也喜欢白风夕,觉得抢了弟弟倾心的女人而愧疚忐忑,但哪怕怀着不安也不打算退让。
      如果不是因为对白风夕的隐忧,丰兰息会很欣慰,丰苌总算有一件事愿意把他自己放在丰兰息之前了。
      最终丰兰息还是没有问,因为他终于发觉,丰苌知道他黑丰息的身份,很有可能早就知道白风夕是风惜云,还猜到些许他对白风夕的思慕,而他对丰苌和白风夕之间发生过什么一无所知,隐泉水榭的本行就是收集信息,丰兰息最明白,这样巨大的信息差之下做什么都很容易出错。
      丰苌的心事已解,不论真假,至少他得到了一个明确的答案。丰兰息的心事,既然他没有说,丰苌就不问,曾经两兄弟的芥蒂已经随着威胁解除而翻篇,但丰兰息的事情,丰苌并不认为自己重新获得可以追究的权利。
      夜深露重,丰苌先回去休息,丰兰息说还想坐一会儿。青京比雍京冷不少,宫室内有热炭地暖,庭院中还是太冷了些,丰苌下意识想让丰兰息多添衣服,随后才想起来,丰兰息身体好得很,并不会因为这点冷气而受寒。
      好在他作为兄长,对这新登王位的弟弟,所能做到的并不是只有关心冷暖这点小事。
      丰苌说:“你早些休息,有我在青州,结盟之事无需担心。”
      丰兰息微笑着谢过,心中一阵悲伤,丰苌是已经决定留在青州,永不回去了吗?
      丰苌推动轮椅,从石桌前退开,现在他其实已经能拄着拐杖走路了,只是那样费力还姿态不雅,他情愿用轮椅出行。
      丰兰息想送丰苌回房,丰苌道:“不用,我自己可以。”
      丰兰息这才意识到,这座驿馆之中竟然没有门框和台阶,除了缓坡,就只有一片平地,而他在邀请丰苌来驿馆同住时并没有想到这点,不由生出些羞愧。
      凝视着丰苌的背影,丰兰息不愿承认,他对丰苌或许还没有才认识短暂时间的白风夕用心。

      青州的月亮,细看之下和雍州没什么分别。丰兰息在月色下出神,反思着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外面巡逻士兵的脚步声有规律地一次次靠近远离,忽然,墙头一个白影翻上来,正和丰兰息四目相对。
      丰兰息幽幽道:“你是来找大哥的?”他曾经使人追查,没发现长公子府上有陌生人进出,难道白风夕在雍京同大哥幽会,都是翻墙爬窗吗?
      风夕索性在墙头坐下,居高临下地说:“不然难道是来找你的吗?”
      丰兰息唇角微微一翘,眼中毫无笑意:“佩服佩服,你在我眼皮底下和我大哥往来甚密,我竟全不知情。”
      风夕身子微微朝前一倾,笑道:“是啊,我同你大哥逛街游河的时候你都没见到,如玉轩掌柜是你的人,竟然没有告诉你?”
      丰兰息皱眉,他知道大哥和白风夕是在如玉轩初遇,当时掌柜确实没有禀告给他,后来他起了疑心让钟离去查问才知道,白风夕这么说,难不成他们后来还到如玉轩约会过?
      不仅如此,风夕口中的丰苌让丰兰息感到陌生,逛街游河,难以想象发生在丰苌身上,他小时候想要丰苌带他去灯会,丰苌都没答应过,风夕竟然能在短时间内和丰苌关系亲密到让丰苌打破过去避离人群的习惯,丰兰息感到一丝嫉妒,离奇地问:“大哥想杀你灭口,你何时这么宽容大度……”他骤然想到另外一种可能,“你一开始是去找他麻烦的?”
      风夕挑起眉:“你知道你大哥要杀我?”丰苌犯病发生在丰兰息的如玉轩,麾下杀手第一次围堵风夕还被丰兰息撞见过,丰兰息既没有警告丰苌他的救命恩人不好惹,也没有找风夕道歉赔罪请她放过丰苌,风夕还以为丰兰息是打算让丰苌自生自灭呢。
      风夕抱起双臂,冷笑道:“你现在来担忧是不是太晚了?”黑丰息和她多年明争暗斗,应该最知道她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要不是她对丰苌印象不错,把丰苌给睡了而不是杀了,丰兰息是打算抱着大哥的尸首来找她报仇吗?
      风夕表情中的傲慢不耐被丰兰息理解错了含义,仿佛最坏的预料变成现实,丰兰息脑子嗡嗡作响:“你强迫他了!?”
      丰兰息反应这么大,看起来是知情人,风夕还没忘记曾经有段时间丰兰息大约也是对她有意,对于丰兰息是什么心态深觉有趣,声音中含着几分轻佻:“你都该叫我嫂子了,就算开始是强迫,现在也不是了。”
      丰兰息脱口而出:“你仗着他喜欢你欺辱他?”
      这是丰兰息最忧虑的一点,丰苌幼年就被百里氏弃如敝履,十数年来仍旧孜孜不倦地试图博取百里氏回顾,无论怎么被苛待都还对她心怀期望,丰兰息清楚丰苌为了他爱的人能忍辱求全到什么地步。
      说实话,风夕一开始没发觉丰苌对她除了敌意还有其它感情,但当她想要丰苌喜欢自己的时候,丰苌就已经很喜欢她了,无论她向丰苌索取什么,从未落空。风夕没有打算粉饰自己软磨硬施的行为,怀着被钟爱的有恃无恐,坦荡荡地说:“是又怎样?”
      丰兰息袖中的折扇骤然出手,带着一道锐利风声当头朝风夕劈过去。
      风夕往后一仰,以后腰撑着在墙头躺下,躲开这一击,随后单手在身下一按,腾空翻跃进院内,袖中白绫随着衣袂猎猎飞出,以雷霆万钧之势砸下,丰兰息足尖一点就纵身闪开,白绫在夜色中宛如一道雪亮的雷霆击中他方才落足的地面,一声巨响,尘土飞扬。
      并列天下第一的两个人大打出手,区区驿馆如何抵挡得住,几招来回就被打塌一道回廊、半边屋舍,轰隆隆的砖石梁木崩碎倾塌之声响彻夜空。
      值夜的卫兵纷纷赶来,插不进这绝顶高手的打斗,把此地远远包围住,丰苌也被惊动,不知是否驿馆遇袭,急切地让侍卫推着轮椅赶到,被两州卫兵簇拥到前列,一看之下,满心忧虑都被堵住,变成荒诞疑惑。风夕数米长的白绫是个太过标志性的武器,能在驿馆和她打得有来有回的人不作二想。
      飞沙走石间白影一闪而逝,白绫被收起,风夕率先抽身,跃到这处断裂的回廊前,俯身握住丰苌的手:“吵着你啦?”
      和丰苌在一起后,风夕对丰兰息的争斗之心就弱了很多,她和丰兰息都是丰苌关心的人,谁输谁赢都会让丰苌为难。
      烟尘散去,庭院中一片狼藉,丰兰息站在一地碎石中,面沉如水,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丰苌被风夕握住手,就自然而然地回握,发觉丰兰息目光有异,指节下意识颤了一下。风夕立马更用力地握紧,拉着他的手按在轮椅扶手,直起身瞪向丰兰息。
      青州和雍州卫兵原本以为有外敌,挤在一起,突然发现是雍王和青州公主打起来,顿时气氛紧绷,一边震惊疑惑两个公卿贵胄有这么高强的武功,一边警惕地看向邻州士兵,暗暗把手挪到武器上。
      丰兰息地位最高,开口息事宁人:“切磋武功而已,不是大事,都退下吧。”
      风夕也向青州士兵点头:“各回各位,继续值守。”
      这两人都积威深重,士兵们不敢纠缠,行礼之后退下。没有旁人,丰苌才问:“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丰兰息克制住心中忧愤,平静地回答:“大哥不必担心,我和白风夕争夺天下第一之名,每次见面总要打一场的。”
      风夕毫不领情,探头朝他一皱鼻子,低头朝丰苌道:“别理他。”就要推着丰苌回屋。
      丰苌只来得及扭头看丰兰息一眼,似乎有安抚之意,转头朝风夕道:“你又胡闹什么?”
      风夕清脆地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丰兰息想拦,欲言又止,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人消失在回廊拐角。

      进了丰苌房间,把门一关,风夕就痛快地说了实话:“他怕我欺负你”
      丰苌悚然而惊,睁大眼睛:“兰息知道……!”
      风夕满不在乎:“听说过吧?”
      她不会特意宣扬自己和世道殊异的地方,但也不会引以为耻。
      丰苌如今差不多能接受他和风夕悖于常理的关系,可是被从小被他自以为护在羽翼下的弟弟知道,很难不觉得无地自容。
      风夕本要去点灯,见丰苌脸色青白,搁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痉挛地收紧,立马驻足转身,很多时候风夕以己度人是因为她不在乎对方,在乎的时候,她就万分善解人意了。
      风夕附身捧住丰苌的脸:“不要怕,”她用额头跟他碰了碰,然后顺着眉心往下亲,“你说了有我在就不会怕的。”
      丰苌张了张口,想说,他没这么说过,但被风夕的唇舌堵住了,话被顶回去,他就失去了倾吐的欲望。
      他把丰兰息的态度看得比任何人都重要,因为从前他唯一拥有的就是和丰兰息的感情,在他面对血亲的冷漠厌恶时,是他仅有的盾牌,他把保护丰兰息当做人生唯一的价值,当他发现不被信任时,他的人生连同生命都失去了被珍惜的必要。
      但是,如今情况不同,他知道无论旁人怎么看待他,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风夕这里总有他的归处。
      在庭院呆久了,丰苌体温冷得很,风夕碰在他皮肤上的手热得惊人,好像把他的脑子都能融掉,丰苌无数次沉迷于这种热度,着迷到他自己回想都觉得惊异。
      室内燃着地龙,丰苌的身体慢慢暖起来,但他总觉得是风夕的体温通过无比亲密的接触浸染了他,和风夕比起来,过去寥寥几次自渎显得苍白而单调,每次和风夕在一起时丰苌都觉得热得像着了火,那火能把他的理智、暴戾、自卑、自尊,所有人格和情绪,都一并烧掉。

      ***

      雍王抵京第二日,青王在宫中设宴,丰兰息这么多年做惯表面功夫,在宴席上从容自若,一丝情绪都没有泄露出来。
      丰苌的座位不在雍州这边,反而在青州一侧,惜云公主身边。其实婚还未成,于礼不合,但青州谁都不会去挑这个,雍州想要挑,得先过丰苌本人这一关。
      公主府的车架一早就来接丰苌,回公主府去做赴宴的准备,丰苌离开之前,对丰兰息说:“我和惜云的事情,你不用管了。”
      他直视着丰兰息的眼睛,神色说不上平静,怀着一点羞耻,以及强迫自己直面丰兰息的坚定,然后偏过头匆匆说:“我先走了。”
      丰兰息怔在原地,一阵恍惚,这是第二次大哥对他说出类似的话,他仍旧觉得无能为力。哪怕他成为雍王,还是在丰苌的事情上无可奈何。
      ……身为弟弟,或许他本来就不应该去干涉大哥的私事。
      丰兰息不畏惧白风夕或惜云公主,却怯于丰苌本人的拒绝。和当初联姻戚公之女时被丰苌拒绝一样,丰兰息浑身僵硬地站着,哪怕心中翻涌着无数对未来的悲观预测,也迟迟无法追上去一步。

      大殿明光烛照,丰兰息隔着中央排排舞女的衣香鬓影,看着对面席位,风夕旁若无人地把坐席挪过去,贴着丰苌而坐,一手拎着酒壶,眼睛盯着宴中歌舞,神色惬意舒张。
      丰苌斟了一杯酒想喝,风夕眼睛都不往回瞥一下,忽地按住他手腕,丰苌无奈地把酒杯推给风夕,丰兰息下意识皱眉,随后才想起丰苌的隐疾不宜饮酒。
      风夕把那杯酒喝了,眸光左右一转,见没人注意他们——除了丰兰息,她目光掠过就权当没看见——动作飞快地凑过去亲了丰苌一口,丰苌吓了一跳,连忙跟着往周围看,生怕被人瞧见。
      丰兰息垂下头避开丰苌的视线,回忆在雍京时风夕对丰苌的关切,和在青京所见种种,无论作为白风夕还是风惜云,她确实对大哥很用心。
      进宫前他脑中全是坏的想象,此刻他让自己只想好的想象,若只看眼前,这门婚事再好不过。终究那些捕风捉影的传闻没办法确认,他不可能和兄嫂谈如此私密的话题。
      丰兰息衷心希望,这次的婚事和戚澄娘那次不一样,他说服自己去相信那些好的可能。或许因为上次丰苌说的是“戚澄娘的事情”,这次丰苌说的是“我和惜云的事情”,在丰苌心目中,这件事里有属于他的一半未来,另一半是个他愿意省掉姓氏亲昵地只喊名字的人。
      他希望大哥一生,可以过得幸福自在,雍王室中没有一个长辈做出过好的示范,丰兰息也不知道该如何实现,青王室是诸州中少有的和睦,风惜云应该知道如何能做到吧。

      ***

      宴会之后,两州顺利结盟,写下正式的盟书,交换信物,祭祀天地。
      之后雍王仍没有急着走,预备参加丰苌和风惜云的婚礼,这还是由于风夕将婚期定得近,不然丰兰息不能这么久居别州,现今局势越发紧张,受青雍两州率先结盟的刺激,各州之间出使来往频繁,幽州公主已择定冀州世子为婿,幽冀两州也宣布结盟,幽州与青、雍州都相邻,这两个联盟天然就成了对峙之势。
      丰苌考虑过要不要请丰莒来,最后还是作罢,百里氏故去没多久,丰莒大概没这个心情。
      雍王将丰苌记在宫婢名下,百里氏因罪伏诛,自裁前已经被废除后位,至少从礼法上,丰苌的婚期不用顾忌孝期,但是,终究是丰苌的生母。太卜在风夕指定的狭小范围内尽力找出几个吉日,风夕直接做主,省得丰苌难受。
      丰兰息对婚期如此紧张颇有微词,倒不是为这件事,他和百里氏有杀母之仇,不会在考虑她的立场,而是觉得青州怠慢了他大哥,所幸他并非毫无准备,当初启程,他在不知道惜云公主意图为何的情况下,除了结盟的国礼之外,特意携带一批珍宝,预备作为永信君给惜云公主的聘礼,以及雍王作为新郎兄弟的婚仪,极力让丰苌作为平等的两州联姻的一方,而不是被雍州抛弃的质子。
      结盟之后,丰苌就搬回公主府,上一次议婚的时候,丰苌万事不理,全交给宫中操心,这次倒是事事都挂在心上,与风夕撒手掌柜的态度对比鲜明,一些需要风夕拿主意的地方都是公主家令和白琅华按照风夕的喜好定下。
      风夕不是不在乎,而是一方面在自己家,她没什么可担心的,一方面她刚刚正式步入朝局,千头万绪,无暇分身。
      丰苌能够体谅,丰兰息可不能够,愈近婚期丰兰息愈压抑着不满,他的态度让丰苌精神颇为紧张,倒是惹得风夕不快:“没有丰兰息的爱你就活不下去吗?”
      风夕说话一如既往直白尖锐,后面的话也带着孩子气的蛮横和理所当然:“我来爱你不行吗?”
      这是个问句,但风夕不是在提问,她在笑着,仿佛无须开口就已经得到了一切,畅快明媚的笑容下,话语中满是天然的诱惑,“我家人也会爱你的,”她一一细数下去,“我爹娘,我哥哥,我师父,我那帮师弟妹,我养的小孩。”
      丰苌一阵心荡神摇。风夕的家人他已经全数见过了,都是很好的人,对于这样的好人而言,家人关系就是不可辜负的天然纽带。曾经他因为是雍王的儿子就得到倚歌王后的爱,成为风夕的夫婿,自然会得到她家人的接纳,这是可以看得见的前景。
      那样的家庭关系,他从未妄想过,在遇见风夕之前,他甚至没想过成婚,他不想要子嗣,何必祸害无辜女子?
      此前他没有想到,风夕给予他的东西,可以填补他生命中所有空白。
      两人并肩坐在长案前,丰苌在轮椅中坐得笔直,风夕搬个椅子过来,也不好好坐,歪着身子靠着桌沿,一手单手托腮盯着他,一手搁在桌上,小臂贴着他手肘。
      “你给的,”丰苌握住她搁在桌上的手腕,风夕和他说话的时候经常会保持肢体接触,来自她身上的温度温度令他无比心安,“我都想要。”
      丰苌难得如此温言款语,风夕直起身子,反手握住丰苌的手,把玩似的一根根手指摸过去,唇角的笑容越发甜美,她本想接一句,“那么你要给我什么呢”,这是调情的正常路数,但是话出口之前她就意识到,丰苌已经没有什么还没给她了。
      丰苌手指被风夕捏得发软,有根手指曾经被她在指根处咬出牙印,位置不大显眼,丰苌一直没费心去遮盖,好像也没被人发现过,现在已经愈合,了无痕迹。风夕想再咬一口,给他个更明显、更深刻的印记,可是总不能真给丰苌搞出无法褪去的伤疤,风夕忽然心血来潮,她本是方下朝回来,腰下系着金印紫绶,伸手从锦囊中掏出惜云公主的金印,在丰苌手背盖了一下。
      丰苌举起手背端详一会儿,目光移向风夕,道:“惜云公主的印给了我,人可就也是我的了。”
      风夕只是笑,倾身在丰苌手心亲一下。
      丰苌掌心一热,放下手,轻轻攥紧,他的目光停留在风夕的笑靥,风夕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高兴,他不知道自己要和戚公联姻那件事有没有让风夕伤心过,至少看起来还没有他摔断腿让风夕操心更多。
      他的人生,从生母的第一句诅咒,就陷入悲剧的循环。曾经他以为他和丰兰息之间毫无保留的兄弟之情,是他们彼此在深宫中的慰藉,后来发现对于丰兰息并不是如此,哪怕丰兰息认他这个大哥,他能给丰兰息的只有无尽的危险,德叔为了他亦是夙夜忧叹,就连戚澄娘,只因为是他的未婚妻就死于非命,他就是不会给任何人带来任何好的东西。
      只有风夕,有能力、且有意愿穿过他周身围绕的灾厄抓住他,到现在他都觉得不可思议,以风夕的地位性情,对他几次三番不讲道理的暗杀竟然不直截了当杀了他,不管是对他感兴趣,还是对玩弄他感兴趣,总归风夕每次都因为他很愉快。
      丰苌想起当初的事情,已经不觉得屈辱愤恨,这挺好的,总算他能给别人一点好的东西了。
      风夕微微歪头,迎上丰苌的视线:“是不是在想我?”她眸光闪烁,声音动人,拖长了语调,“我猜猜,想的事情不那么正经吧?”
      丰苌也笑了:“正是。”他目光垂了垂,复又抬起,伸手盖在风夕手背,学着风夕做过的样子摸进她的袖子里,“公主,可否帮在下这个忙?”
      风夕一下笑出声,笑得弯下腰去,长发从肩头滑落到胸前,她猛地出手掐住丰苌手腕,用的力道比那次只强不弱,丰苌吃痛,硬是不动声色地盯着她,风夕另一只手勾起丰苌腰下的丝带,在手指绕了几圈:“本公主义薄云天,在所不辞。”

      ***

      在青州,惜云公主地位特殊,青王的储意倾向重臣都看得出来,但过去惜云公主体弱多病,和朝中公卿联系不多,因此应和者无几,都在观望,如今前者已经不成问题,后者也在慢慢解决,惜云公主的地位就越发重要了。
      在惜云公主和雍王的双重关照下,宗□□大汗涔涔,力求诸事尽善尽美,婚期虽急,但推进得有条不紊。
      风夕倒是一日更比一日忙碌,丰兰息分享了隐泉水榭传来的消息,冀州在往幽州调兵,幽州一路大开方便之门,两州怕是要联军开战,选中的目标只能是幽州另一侧的青州,青州正秣马厉兵,预备迎战,少不了风夕操持。丰兰息也在往雍州传书,调动兵马,但他身为雍王不在州内,发布施令多有不便,要不是婚期近在眼前,他在青州也呆不住。
      丰苌已经能够短时间不用拐杖行走,速度不快的话也可以骑马,至少完成婚仪没什么问题。风夕的挚友神医君品玉赶来参加婚礼,替丰苌看了看伤腿,摸完骨就扭头看风夕:“你搞的?”
      丰苌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风夕无辜地说:“我知道断骨愈合期间不能错位,后来都把他绑着了。”
      丰苌恍然明白,羞恼交加地瞪风夕。君品玉冷笑:“明知故犯,亡羊补牢。”
      风夕辩解:“是你说你的药绝不会留下后患。”
      君品玉怒道:“我给你药是让你这么用的吗!”
      此后她便接手了丰苌的伤势,严肃告诫他,若他想要自己的腿好好愈合,就不要再让风夕近他的身。
      丰苌破罐破摔,加上不怎么畏惧人言,回答她:“我如何做得了惜云的主。”
      风夕顶着君品玉看禽兽的目光被她赶出去,可见君品玉确实和风夕相交甚笃,不但深知她的恶习,且对插手她的房中事丝毫不客气。
      之后风夕还真谨遵医嘱,收敛不少,不至于不和丰苌碰面,但相处时确实没有逾越之举。
      君品玉每日复诊一次,期间会和丰苌闲聊一些风夕的事迹,多数是她说,丰苌听,丰苌和风夕认识的时间毕竟还是太短了。
      任何风夕相关的事情,丰苌都很有兴趣知道,无论是从风写月口中,还是从韩朴、白琅华、君品玉,或者风夕的公主家令、侍女、近卫、属官,丰苌如饥似渴地获取和风夕相关的一切信息,风夕曾许诺不会对他有任何欺骗隐瞒,大约她对身边人叮嘱过,丰苌对一些事情兴起追问,从未被拒绝。
      风夕回府时碰见韩朴绘声绘色地对丰苌描述他跟着风夕跋山涉水,那是他生平未有的穷困潦倒的日子,风夕花钱完全没个成算,宽绰时拿价值千金的美酒洗手,手紧时是真的餐风饮露。风夕站在韩朴背后听了一会儿,韩朴说得气愤填膺,忽然从丰苌的目光落点看出不对,猛地回头,正对上风夕的视线。
      韩朴差点蹦起来,心虚片刻,想想自己吃过的苦头,又理直气壮地控诉:“跟着你真是我这一生第一个错误的决定!”
      风夕按着他的脑袋呼噜两下:“你才几岁,就敢说一生。”见韩朴尤不服气地从她手掌下瞪她,风夕承认道,“我少与人同行,是不怎么会照顾人,”她话未说尽,其实不是少与人同行,而是没怎么和需要她照顾的人同行,风夕的目光掠过丰苌,“好、好,以后我就知道了。”
      韩朴虽与风夕相处不长,其实对风夕十分濡慕,只是曾经对名满天下的白风夕的景仰憧憬破灭后,始终耿耿于怀,被风夕哄两句,就气顺了。
      把韩朴打发走,风夕揶揄道:“韩朴讲得比说书的好是吧?”丰苌在雍州的永信君府,攒了一架子江湖话本,风夕是见过的。丰苌原先还想带几本路上打发时间,被风夕抽了出来,道,有正主在还听旁人说的故事干什么。
      丰苌挑眉:“他自然比说书人情真意切。”
      韩朴讲到活泼处,咬牙切齿,比说书人捏腔拿调抑扬顿挫要生动得多。
      风夕歪头:“听了我这么多故事,感觉如何?”
      “惜云公主豪侠盖世,万人景仰,我亦心乡往之。”丰苌笑一笑,带着点玩味,传言中的白风夕过于光风霁月了些,和他所见堪称是两个人,无怪韩朴自觉受骗,愤愤不平。
      丰苌来青州之后,气色比在雍州强了不少,笑容也见得多了,风夕满意地觉得,还是青州的水土养人。
      她以前以为自己喜欢丰苌身上那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可是等他真的坠下去了,她又觉得他还是安稳点好,现在看来,丰苌愉快起来的样子她也喜欢,尤其是因为她而快活。
      风夕俯身凑近丰苌,鼻尖快要碰到鼻尖了,但终究没有亲下去,稍往后一退,喃喃:“品玉真是多事。”
      丰苌失笑,这位初逢面的神医未必是替自己着想,大约是替风夕试自己一试。
      风夕的嗜好,加上她的身份背景,享乐无虞,结亲却难之又难,以时下的风气,肯曲身雌伏的男人有几个好东西,便是丰苌,以他自己来看,出身不堪,恶疾缠身,声名狼藉,百无一用,岂堪称为良人。
      和很多知情人以为的不一样,对于风夕没给过他选择权这件事,丰苌确实没有怨怼之情,缘由很简单,他从来都无权选择,只是总被正确的人选中。
      倚歌王后刚把丰苌接到身边时,丰苌并不是立刻就对倚歌王后敬爱有加,被抛弃二十多年后他仍旧对生母关怀备至,更何况刚刚分开的时候,那时他对倚歌王后仅有的印象,是生母口中因为出身尊贵而夺去了她位置的人,小小年纪的丰苌已经知道,如果被倚歌王后正式收养,他就再也不能回到生母身边了,哪怕他当时天真的妄想能实现,终有一日登上王位,他也必须尊嫡母为太后。
      出于生存的本能,那时丰苌唯一能做的消极抵抗就是沉默,而后没多久就在倚歌王后给予的温柔爱意中软化,很快恢复在宫外的开朗,直到再一次失去母亲。
      之后丰兰息和丰莒两个弟弟,也轮不到他选,母亲们已经做好了安排,倚歌王后叮嘱他们兄弟俩要相亲相爱,百里王后则对丰莒说“我只有你一个儿子”。于是丰苌和丰莒之间只剩下漫长的、逐步加剧的勾心斗角,百里王后很多时候不愿意把阴私之事暴露在丰莒面前,丰莒对阴谋诡计的敏锐似乎是天生的。
      再然后是婚事,如果百里王后给他安排的岳家不是丰兰息的政敌,他只会老老实实接受,根本提不起反抗的心思。当然这也有一个前提,他没遇到风夕。

      ***

      日月流逝,眨眼到了大婚前夜。夜色已深,青王宫中还灯火通明,内臣宫女川流不息,为天亮后开始的惜云公主婚礼做最后的准备。
      风夕和丰苌都宿在宫中,风夕虽然早早自行开府,但少时所住宫殿一直原样保留,随时可回宫居住,两人提前一日进宫,各居一间宫室。丰兰息提议过让丰苌从驿馆出发迎亲,被风夕否决,且不论驿馆算不算雍州属地,让风夕在车中等人来迎她,岂是她的脾性,主持婚礼的太常把婚事当成两州议定的联姻来办,风夕随丰苌出使青州这一路就当是迎亲,到了正日直接在宫中进行仪式。
      丰苌沉在浴池中,温热的水面淹到胸口,他没让下人伺候,氤氲水雾只包裹着他一个人,精工细作的婚服就放在浴室外的耳房中,或许室温太热了,蒸得他神志恍惚,竟有几分感觉像在做梦。
      丰苌反复咀嚼回忆的事情都属于童年,那些记忆无论残酷还是美好都极端得像做梦一般,让他确实有一点分不清是梦是真,但那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不属于当下,也不属于未来。在青州呆的日子越久,丰苌反而渐渐有种不真实感,或许是因为婚期日益临近,他期望的一切唾手可得,而他此前从未想过他真的可以得到。
      一只手穿过雾气,落在丰苌肩上,丰苌没有半点惊讶,心中有种果然如此的安定感,开口道:“惜云。”
      风夕的轻功,穿着鞋走路都无声无息,何况赤足走在浴室,她只穿了件素白里衣,在池沿坐下,小腿没进池中,踢了踢水:“在等我吗?”
      按礼来说婚前不该相见,丰苌过分平静,像是预料到她一定会做点离经叛道的事情。
      丰苌道:“在等天亮,我本想着,天亮就见到你了。”
      风夕从侧后拥着丰苌,问:“不紧张吗?”
      丰苌原本虽然心神恍惚,但没什么紧张之情,反倒是被风夕贴着,心中弥漫开丝丝紧张,两人体肤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迅速被水汽沾湿了。
      见他不答,风夕抓起他一只手,贴在胸前,丰苌身体微微一紧,风夕压着他的手背没有动,丰苌渐渐感到,心跳有些快。
      丰苌只觉得指尖一跳一跳的,十指连心,那颗心脏的搏动也传递到他的心上。
      风夕柔声说:“成婚这种事,就算是我也会紧张。”
      不完全是紧张,而是一种异常强烈的喜悦,源源不断地从心中生出,风夕生来便拥有的太多,又从没遇到过什么大挫折,很难得感受到这样的欢欣雀跃,让她对自己的身体都感觉陌生了。习武之人,尤其是武功练到风夕这个份儿上,对自己的每一条肌腱、每一根筋骨都如指诸掌,这种失控,大概才是紧张的源由。
      丰苌惊讶地看过去,他还以为风夕此生不会有紧张的时候,撞进风夕的目光,他就明白了,风夕不是来示弱的。
      大概是被热气所薰,风夕肌肤含粉,面若云霞,眼波似水,笑起来如云散雾开:“安慰我一下嘛。”
      丰苌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含混地答出一声“好”,明明身在水中,他却觉得缺水,丰苌单手攥住风夕的衣襟,挺起背,仰头去碰她的嘴唇,风夕俯身吻住丰苌,揽着他的脖子,身子往前一压,带着他一起沉进水里。
      噗通一声闷响,丰苌没听到,入水时他下意识闭上眼,水没过头顶,随后肩就被风夕压住,以免他本能想上浮。
      风夕散开的衣袍将两个人都裹了进去,宽长的袖摆缠住丰苌的手臂,丰苌还束着发髻,他平素轻易不肯披头散发,风夕长发未挽,发丝在水中散开,拂过丰苌的脸。
      丰苌毫无准备,风夕渡了一口气给他,没等丰苌呼进胸腔,就从唇边泄了出去,挤出一小串气泡,丰苌比起风夕还是不太会接吻,如果他只是应和风夕,倒是能让双唇密不可分,但他也在主动地、笨拙地探寻风夕,就不免有了缺口。
      浴池并不深,风夕拥着丰苌落到池底,亲了亲他眼皮,丰苌没敢睁开眼,也没敢呼吸,风夕的唇离开后他紧紧闭着嘴,鼻腔也屏住。
      闭眼后的世界并不是一片黑暗,室内烛照被池水折射得柔和又明亮,在眼皮后能感到光影在随着水波摇曳不断变动,温热的水流密不透风地包裹,仿佛回到羊水中。
      丰苌的生命来自母亲,迄今为止最接近死亡的一刻也来自母亲,幼年时险些被母亲掐死,是贯穿他前半生的梦魇。
      在风夕掌中,他感觉很安全。
      即使是气息随着生命流失的时刻,他知道她对自己不抱丝毫厌恶,不怀任何恶意,不会真的让自己受到伤害。
      丰苌四肢已经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胸腔弥漫开撕裂般的痛楚,身体的温度在升高,像是在胸口放了一把火在烧灼,不知道什么时候风夕拆开了他的发髻,抓着他的发根,那应该有些痛,但这感觉已经触不到丰苌的神经,窒息的苦闷中快感变得更强烈了,风夕吻上他的唇,又渡了一口气过来,丰苌如获甘霖,气息应该是没有味道的,但一股清甜自口中弥漫,又从喉腔直坠胸腹,又冲上脑海,猛地将丰苌贯穿,丰苌身体一轻,刹那如飞上云霄。
      不知什么驱动着丰苌,他在那一刻睁开眼,和风夕四目相对,风夕瞳仁中盛满了光,或许是水光交映出的流光溢彩,下一刻他就被风夕拎出水面,哗啦一声破水而出,一股股池水从脸上流下。
      丰苌脑袋发懵,猛然丧失浑身力气,倒在风夕肩头,一时忘了喘气。
      风夕单手从颈侧托起丰苌的脑袋,再度亲住他,继续给他渡气,强行去调节他的呼吸,风夕知道丰苌有恶疾在身,不能玩得过分,伸手按在丰苌胸前,一边确认他的肺腑起伏,一边伸手到池沿抓住白绫,她进浴室也带着白绫,只是下池前留在地面,拽起白绫往身后一甩,缠住青铜兽首掰动,兽首吐出新的热水,再甩出去推放水闸门,池水流动起来。
      丰苌呼吸大略被调匀过来,风夕才双手捧着他的脸,耳语般开口,“大哥,”丰苌还没适应这个称呼,被喊得一激灵,“我还没尽兴呢。”
      丰苌气息仍有些不稳,他尽力放慢呼吸,扶着池沿朝风夕贴过去,乖乖地在水下伸手,他还是不熟练也不擅长,但是举动近乎虔诚。
      胸膛处还有细微的疼痛随着每一次呼吸起伏,丰苌身体发热,脑袋沉钝,指挥手指都很困难,但十分用心地去讨好风夕,目光追着风夕的眼睛,又被风夕按住后颈亲。
      他喜欢风夕方才那一刻看他的眼神,仿佛他前半生的追寻求索都为了这个须臾,那是他一直想要的东西,但面对任何人时他都会觉得不配,无论生身父母还是血亲中唯一会爱他的弟弟,唯独面对风夕他觉得,他可以得到,这是属于他的,必定是他的。
      丰苌头脑晕乎乎的,心中一味高兴,他终于也能让人露出这样的神色,仿佛昭告他某种残损的能力得以痊愈,风夕就是他的良药。
      风夕想,还是得好好教教他。

      ***

      就在这夜,未至天明,边城急报,冀州幽州联军攻打青州,大军已兵临城下。
      青州被袭,婚礼不得已中断,风夕和丰苌一起去拜了宗庙,当日风夕就在城外誓师,亲率风云骑五万先锋骑兵奔赴边城,风写月留在青京,召集大军、整备后勤,雍王即刻返回雍州,调集军队,预备亲征支援赴青州。
      尽管此前零零散散的战役已经有过几场,各州之间也一直纷争矛盾不断,后人皆道,大争之世,由此而启。
      雍王很快率军赶来,借道青州,和风写月合兵一处,往边城迎战,期间丰苌被风写月带着,负责调配两州大军后勤。风惜云在军中威望极深,丰苌作为风惜云的夫婿也备受信任,又和雍王兄弟和睦,双方军士都将他视为自己人,有他居中调配,免去许多纷扰,可谓政通人和。
      其后数年,战局一再变幻,幽冀先起战端,青雍两州联手,抗衡幽冀两州联军,然后反攻至幽州境内。四州混战时,商州悍然攻下帝都。冀州挫于青州边境后,眼见幽州不敌,放弃盟友,转头吞下相邻的商州,随即青州发兵助雍州大败北州,至此已成三分天下之势。
      准确来说,是两分天下,青州隐隐以雍州为首,雍王丰兰息手握原青、雍、幽、北四州之地;冀王皇朝占据两州之地和帝都,只待一场大战,决出天下之主。

      守住青州过后,风夕和风写月同在前线军营,兄妹俩曾经有过一场谈话。
      风夕说了几件和丰兰息相识的往事,又和兄长展望天下大势,最后道:“哥,如果你无意争霸,就选雍王吧。”
      风夕不如丰兰息那么擅长谋局,她的长处在识人用人。
      风写月对这个妹妹的信任一向超过自己,断然道:“好,我就下这一注。”

      丰兰息善谋,风夕知兵,两人联手,这数年来,两州大军纵横捭阖,所向披靡,冀王皇朝亦是雄才大略,最终之战十分凶险,到底还是白风黑息二人协力,棋胜一招。
      雍王一统天下,遵循旧例以姓氏“丰”为国号,又趁新朝初立,大刀阔斧地改革爵位官制,其中由于兼并各州,异姓王侯甚多,定下新法,王爵只有虚名,而且长居帝都,不履封地,官职才有实权。
      青州最早投效雍王,原青王风行涛退位,风惜云封青王,风写月入朝为官,丰苌婚后原本在青州宗□□任职,此番被封为雍王。
      丰苌年岁渐长,就知道自己和王位无缘,没成想到头来雍王还是落在他头上,还是弟弟封给他的。
      登基大典之后,除了种种恢复民生的政令之外,丰兰息下旨,要给新的雍王和青王大办婚事。
      当初迎战仓促,风夕和丰苌的婚礼未臻圆满,然而这两人,还有丰兰息都不怎么在意形式,天下初定,大家都在等着看新帝会不会过河拆桥,这场婚礼倒有一大半是做给各州旧部看的。
      眼下城里新的雍王府和青王府正在破土动工,两府挨在一起,选址是新帝亲自择定。其他王侯多半是受赐前朝贵族高管的宅邸,修缮改建一番即可,唯独雍青王府,是新帝圈好地方后推平了原本的建筑,全部重造。这夫妇俩一个是新帝手足,一个是各州旧部的代表,再怎么加恩都不为过。
      王府未建成,丰苌被丰兰息留在宫里,风夕住在风写月府上,连年征战,他们俩本就聚少离多,丰兰息倒不是故意要分开他们,只是觉得,大哥已经成家立业,将来还会有子嗣,会建立起只属于大哥的家庭,而丰兰息一朝称帝,将来便不会再有感情纯粹不含杂质的亲人,他只是想在有限的时间内,再和大哥相处一会儿。
      丰苌体会不到丰兰息微妙的心思,在他所属的阶层他身份很特殊,能够运用的权力范围很小,他没享受过翻手云覆手雨的快感,也不懂权倾天下背后称孤道寡的可怕之处。
      宗□□送了一堆吉日过来,由丰苌挑选,丰苌还没看,他只觉得这场婚礼可能不会如丰兰息所愿,大婚的圣旨下来,风夕未置一词,丰苌就预感到她要使坏了。

      月升高阁,丰苌还没睡,在想明日要去找风夕商议这场婚礼,风夕若实在不耐烦繁文缛节,又该如何劝说丰兰息。
      忽然外间传来咔哒两声响动,像是有人在叩门,然而从方向来看,那边是圆窗洞,那便是在敲窗子。
      丰苌脸上不自觉露出一点笑影,循声走过去。圆形空窗外,风夕侧依着雕花窗框,瞧见丰苌,单手一撑翻进来。
      明月清辉,照在风夕身上如水流动,她着一袭白裙,紫纱披帛,腰下系流苏,银光闪闪,黑发如瀑,随着鬓发坠下几条银珠,髻边插着一枚紫翡银蝶的簪子。
      “快走,”风夕才懒得陪丰兰息搭台唱戏,一把攥住丰苌的手,拉着他往门口走,丰苌下意识跟着她迈步,风夕回头看他,眉目间全是笑意,眸子熠熠生辉,“我带你去江湖上玩玩。”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预计还有一篇番外,是风夕和丰兰息身份互换,CP还是和丰苌,那在晋江就没法发了,所以就打上完结吧。
    谢谢在连载期间给我评论鼓励的各位读者,评论对我真的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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