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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名字 ...

  •   名字是有魔力的。

      名字定义了全部的自己。

      当被人叫到名字时,自己就被看见了。

      人们总是会对自己的名字有着特别的敏感,或兴奋、或紧张、或满足、或愉悦。而称呼别人的名字时,人们总是会一并想起那个人,他的模样、他的脾性,他与自己的距离。

      有了名字,就有了自己。

      三井寿好奇地问过家长,为什么给自己取名叫“寿”。如果他不解释的话,这个音节更容易被理解成“久志”。在他小时候,每次认识了新朋友,他总要特意向对方说明自己的名字写作“壽”,而这个“壽”字又很难写,好烦的。

      妈妈给他刻了印章,一个小小的棕色小熊图章,可以握进他小小的手掌心里。他会给他的小朋友们盖章,就盖在手心上,留下一块红色印记,红得像一枚心脏。

      他把这个盖章当成了交朋友的某种仪式,一定要抓着小伙伴的手,把印泥吹干,以免小伙伴握手时把他的名字弄花了。

      “你要记得!不许写错我的名字!”

      他总是这样对他的朋友说,说的时候会睁大眼睛,正视着朋友,以表达郑重。

      而他的朋友们,在那个还很年幼不太认识字的阶段,常常盯着手心表示不解,这么些的横线代表了什么意思呢?好奇怪,“久”多好写呀!

      更残酷的事实是,名字怎么写,对三井的朋友们没多少用处,因为大家日常总是称呼他的姓。

      关系好的长辈和平辈朋友会爱称他“三酱”,普通的则客气地叫他“三井君”,算不上朋友的人,比如球队里的晚辈,不知哪儿来的认识他而他不认识的小朋友们会礼貌地称他为“三井前辈”或者“三井桑”。

      只有家人才叫他“阿寿”。时间长了,有外人喊“阿寿”的话,他会不高兴——好吧,与其说“不高兴”,不如说是“害羞”更准确些,还有一点儿私人领域被冒犯了的不悦。

      三井寿从小到大都很出名。在师长里出名,因为他是个乖巧懂事又聪明活泼的好学生。在男生里出名,因为他是学校的篮球明星。在不看篮球的女同学里出名,因为他又高又帅。在其他又高又帅的体育生明星里出名,因为他们都存着要和他一较高下的心思。

      这种出名让他的姓氏常常被挂在别人口中,他听惯了,他觉得挺好的,很骄傲。他优秀、拔群,他被喜欢着、被崇拜着、被爱着,他是个了不起的人。

      他也爱着给了他这一切荣耀的篮球运动。他可是球星!

      后来,国中三年级,他又有了一个新名字:MVP。

      在刚获得这个代称时候,三井寿很高兴,将其视为一种肯定。MVP呀,全县几百支球队,而MVP每年只有一个。他就是唯一的。

      这份唯一曾让他相信代称与名字可以互通,在那一年里,当有人喊他MVP,他总是愉快地答应,再自谦一句“什么嘛,你们真是的,MVP也不用挂在嘴上嘛。”

      一直到上了高中他去湘北篮球队报到的那天,当他一定要跟赤木一较高下而未能占到足够的便宜时,他开始讨厌起围观者叫他“MVP”了。

      MVP必须赢!不然怎么对得起MVP!

      他当然会赢,但跟MVP没关系。他突然发现他被MVP这个代称绑架了。太讨厌了!他有名字的!

      半小时后,他膝盖受了伤。他再也没主动提起过MVP这件事。

      一个月后,他膝伤旧伤复发。他再也没回篮球场。

      三个月后,湘北高中多了一个不良少年。

      三井寿自己觉得挺好。不良少年怎么了?不良少年特别配他!他就是他自己,无需别的任何人来定义!只有他自己才有权定义自己!

      去他的优等生!去他的篮球明星!去他的MVP!他三井寿从此以后就当不良少年!看谁还敢大大咧咧对着他喊“三酱”这种昵称!

      好吧,还是有的,比如德男。

      有那么一会儿,三井寿真心拷问过自己,是不是“三井”这个姓特别难发音,所以德男才在认识他的第一天,就磕磕巴巴地“三、三、三……”了好几遍之后喊出“三酱”而非“三井”来。

      三井寿内心一个巨大的无语。都高中生了!这个姓堀田的又高又壮家伙是话都不会说吗?还有堀田你这是什么眼神啊!你怎么眼带泪花好像异国他乡遇见亲人了一样!

      龙在旁边阴阴冷冷地煽风点火,“哟,别说,三酱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我看以后我也叫你三酱吧,这显得咱俩多亲切呀。”

      为了维护形象,三井寿咬牙切齿地对堀田喊:“叫我三井桑!我跟你很熟吗!”

      堀田德男先是有点儿吓着了,往后缩了缩,同时眼睛扫到了三酱身后捂着嘴笑得筷子都掉了的铁男,也不怎么就有了底气,伸手掌到三酱眼前,笑道:“三酱,我们是同学来着,幼儿园的,你不记得了吗?你还给我手心上盖过章呢!后来我们一起做手工作业,木制的恐龙拼图!我还记得你手可灵巧了,我就不行,全靠你才能把作业做完……”

      德男还在说,说得心花怒放。而三井寿的脸已经渐渐扭曲,恼羞成怒气得满脸通红。真没想到,他在湘北以不良身份出道的最开始就遇见了“三酱”这个传统昵称,这让他怎么立威嘛!

      三井寿不开心。三井寿委屈。三井寿不想搭理德男。三井寿回头正看见铁男憋着笑弯腰捡筷子,于是气呼呼地端着桌上那盘子煎饺连盘子一起丢进了垃圾桶。

      然而反对无效,三井寿在缺了高中第一学期的课程之后,以不良少年的身份再次回到学校,并再次荣获三酱这个通用昵称。

      这事儿他一直埋怨了德男两年,一直到他遇见花道,那小子更没大没小,身为高一小学弟开口直叫他三儿,他才彻底原谅德男。

      毕竟三酱听起来还算是个正经昵称啊!

      当然这是后话了,16岁的刚刚下定决心混不良的三井寿并没有预见他终将回归球场,也没想过高中还有机会打进全国大赛。

      在不良期他有过无数个失眠的深夜,每个晚上他都对着镜子里长头发的高挑少年问过——自己到底还是不是三井寿,而三井寿到底又是谁。

      由于半夜不睡对着镜子自言自语的行为过于惊悚,铁男曾认真抗议过。他虽然不信什么都市传说、世奇物语、东方惊悚、西式恐怖……单就考虑三井寿的精神状态稳定性,他也得问问。

      “三更半夜不睡觉,你在那儿自言自语什么?”

      “没事,少啰嗦我!”

      三井寿总是很不耐烦回答,当然他不是烦了铁男,他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陷入了对自己的迷茫。

      如果他是一个诚实的人或者成熟的人,再或者是个善于袒露自我乐于向他人求助的人,他一定会讲出他的困惑,寻求帮助和指导。

      可惜他都不是。他是个骄傲的、自我的、看似开朗外向而性格深处却是向内包裹以维持自尊心的人。特别是他正处于一个初遇人生逆境的特殊时刻,可以算是相较于平均年龄略微拖后了一点的青春叛逆期吧。

      总之,他现在极度厌烦被他人刺探内心。

      他厌厌地离开镜子,关了灯回去躺好,借着窗子漏进来的街灯看天花板上的裂缝。一会儿又翻过去看关着的电视机屏幕,里面隐约倒映着自己。一会儿他又嫌弃看不清,翻腾过来盯着窗子发呆。

      如果铁男是个成熟的人或者细腻的人,或者是个认真研修过青少年心理健康并乐于推心置腹挽救不良少年于水火的人,他应该打开心扉和三井好好谈谈,正确引导并修复三井的内心伤害。

      可惜他都不是,他只是一个看似张扬而性格核心实则收敛,直觉敏锐而不太有严密逻辑,知道三井心情不好但粗心地以为人人都会遇见心情不好也许睡一宿就好了,虽然关心三井小朋友但不善于表达的普普通通的三井寿他哥。

      于是在不耐烦和担心的共同作用下,铁男干脆按开床头灯找烟卷,云吞吐雾地放松焦虑,并为了保护三井小朋友的敏感心思而假装不在意道:“你是幼儿园小朋友吗?白天睡多了晚上闹腾。”

      可能铁男装不在意装得比较成功,三井寿的自我意识被新的好奇心覆盖了。他瞅瞅靠在床头眼睛困得懒得全睁开的铁男,眨巴了两下眼睛慢慢问:“铁男,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像他们一样叫三酱?”

      “哈?”铁男很懵,三井在想这事儿?无聊不无聊啊!“三……酱……”他盯着奶黄的床头灯,试着喊了一声,觉得自己就像眼前昏黄的光,暧昧得牙疼。

      他拿夹烟的手连着狠挥了好几下,晃得烟气飘飘荡荡。“不行,太古怪了。”

      “那你像小时候一样叫我阿寿嘛。叫三井就不古怪?明明你也姓三井。”

      铁男翻过去仔细观察着三井寿,听这话他以为三井不高兴了,小家伙的好奇声音里包含了两分委屈。可细看三井眉目舒展、神态懒倦,倒不像委屈,更像困了。

      他掐灭了烟,勾手,“过来,到我床上来。”

      三井寿打了半个哈气,光着脚踩在地上,再一抬腿踏上铁男的床,顺着侧卧的铁男也侧卧下去,枕着铁男胳膊,抓过被角缠到腰上,后背贴着铁男滚烫的胸口。

      他是有些困了,好奇心支撑着最后那点儿精神头,喃喃道:“小时候总这么挨着你睡,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叫我阿寿叫得很顺溜。”

      “阿寿。唔,是很多年没这么叫过你了。”铁男嗅着三井寿清新的薄荷洗发水味,胳膊搭在三井微凉的腰上,清浅地笑,“当着外人不好这么叫你,显得太亲密。除非你想被每个人这么称呼。大家都很喜欢你的。”

      “那倒是。”三井寿心说,但凡有一个人公开叫他阿寿,他这群没分寸的不良朋友都会跟着叫,那可太羞耻了!还不如三酱。“喂,你怎么不让人称姓?你是,不喜欢姓三井吗?还是改了姓不敢告诉我?”

      这事儿在三井寿心里疑惑了许久,今天提到称呼,索性问了出来。他还真有点儿担心铁男已经改了姓,或是记恨三井家。当初铁男判了刑,三井家从没人去探望过。没等铁男刑期满,他家从镰仓搬到横滨去,也没人知会铁男一声。

      家里对铁男绝口不提,而铁男当然也没找来,就像从没认识过,直到他们偶遇。三井寿心里认为这事父母办得太不讲情面,好歹一起生活了好几年,没有血缘也该有些情分。他反正不觉得铁男有什么不好。

      他一直心怀愧疚。偏偏今天提起,他正困着,顾不上感受愧疚,问得心平气和。

      铁男很喜欢三井此刻的这份平和,让他也跟着放松。他轻声哄他睡觉:“怎么会,很喜欢。三井这个姓太招摇,干我这行当,不提为好。你要是觉得三酱不够气势,取个外号吧,像湘北之龙啊、不死之虎啊、镰仓赤鬼啊、绝凶战神啊……”

      “这也太中二了……我要取就得取一个大气又不俗的……”

      三井寿说着说着,在铁男怀里睡着了。

      取个响亮的绰号这事,三井寿还真惦记了几天,皱着他那双斜插入鬓的漂亮眉毛,想不出一个十全十美称心如意的别号。

      日子一天天的过,并不为他的困扰或其他任何乱七八糟的事情停留。他的别号事业因为想不出来而渐渐被丢在脑后。

      也不知过了多久,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他在照例故意找茬与别校不良打架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喊了一句“那人是湘北那个爆炸男吧”。

      爆炸男?三井寿不解地冲着龙挑眉毛。

      龙尽职尽责地答疑解惑:“啊。你还没听说?因为你太爱惹事,许多人私下叫你爆炸男。”

      “难听死了!”三井寿气得当天揍人战果斐然。

      回去之后他细问德男什么时候有了这个外号的,怎么不早告诉他。德男看着三井寿双眼放光,“多帅啊,三酱!听起来像不像特摄片!”

      这是还没从幼儿园毕业吗!特摄片!果然德男的审美从没让人失望过!

      ……等会儿,这么说话是不是连自己一起骂进去了?三井寿大怒,又揍了德男两拳解气。

      不过,他后来寻思,“爆炸男”这个格式不错,总比什么XX之龙、YY之虎、NN之鬼、MM之神好听。

      寻思这事儿时候,他正在铁男家打红白机,操控着屏幕里那个光着膀子背着一大圈子弹的肌肉男各种躲炸弹。

      铁男在厨房里剁了半天的肉馅,等锅里油烧热了,冲着三井寿高喊了一声:“今天给你做中华料理,我新学的,特正宗。”说着把肉馅滑进中式炒锅里去。

      三井寿好奇地扭头往厨房瞅,正看见锅里嘭地冒出巨大的火焰,火苗猛然爆起,舔过天花。那捧金色火焰亮得耀眼,炽热而洒脱,猛烈地冲击着三井的眼睛。

      火很快灭了,因为铁男赶紧盖上了锅盖。那捧火却在三井心里继续烧着。太美了,那跳动的金灿灿的力量,冲破一切束缚,飞腾出去。

      “炎之男怎么样?很棒吧!铁男,我决定了!就是炎之男!”

      他欢呼着丢开游戏机,去找德男,让德男赶紧统一一下江湖上的口风,别再“爆炸男”了,以后叫他“炎之男”!这才是太帅了!

      当然,正在兴头上的三井寿并没有预见到两年后“炎之男”这外号会叫响在球场上,也没想过他的火焰旗会舞动在全国大赛的看台上。

      唉,有德男在,炎之男这茬估计是过不去了,真是羞耻啊。不过么……在认了这个过不去的情况之后,三井寿掐着下巴寻思,倒也不用羞耻,毕竟,那一捧熊熊燃烧的火焰,很配他三井寿嘛。
      ——完—23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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