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我风华》南宫晚星

5、宫中半日咨嗟多（二）

　　夜色降临，八个太监打着宫灯在前面引路，青偃与青佚后又有八个太监提着宫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甘润宫行去。穿过复道，出了东北角的大门，甘润宫就在眼前了。雄伟的建筑群如巨大的神鳖，蛰伏在夜色里，不知暗藏了多少年血雨腥风的秘密。
　　进了甘润宫，绕过沧浪池，又从长长的回廊里穿过，廊畔是小片竹林，在薄薄的月色下，竹影更显清新可爱。青偃与青佚刚走至太后寝宫含珠殿正门口，便听得里面传来清脆爽朗的笑声。青偃登时面露愠色，问门口的宫娥：“是谁在这里聒噪，打搅太后休息？”
　　宫娥慌忙跪下：“回皇上，是六公主来看太后。”
　　青佚笑起来：“原来是六妹，怪不得这么热闹，且待我去会会这位女侠。”说罢，也不等青偃，自顾自地往里走。
　　青偃不禁微微一笑，跟上步伐。
　　一声“皇上驾到！大将军到！”的通报从殿门传来，满殿宫娥闻声皆敛首下跪。
　　六公主青仙也跪下施礼，唯有太后仍端坐椅上，含笑不语。
　　青偃行至阶前，扶青仙起来，又同青佚向太后问好。
　　青仙着一身湖水般的绿绣春衫，如一株嫩竹鲜翠欲滴，她兴奋地抓住青偃的袖子，道：“皇兄眼里只有江山，忙得不知道来看母后。母后刚刚才同我说在这甘泉宫里住得寂寞，要皇兄常来看呢！”又转身对太后道：“现在皇兄来了，母后快多看几眼，看瘦了没，要是瘦了，仙儿我一剑将那几个执事太监的脑袋削下来！”
　　青佚哈哈笑起来，道：“六妹，你还是改不了那脾气，咱们深宫里怎么就养出了你这侠女？不过，剑是用来刺的，不是用来削的，你用剑削太监的脑袋，就失了剑术的本真，实在学得不精啊！”
　　青仙努起嘴瞪一眼青佚：“这不过是我的口误罢了，二哥一开口就挑人家刺！”
　　青佚收了笑容，一本正经：“看来六妹是个趋炎附势之人。”
　　青仙不解：“此话怎讲？”
　　青佚道：“我同皇兄一起进来，你见了皇兄就抓着袖子关心他瘦了没，对我却不理不睬，这会儿还怪我说话挑刺，这不是拍皇兄马屁么？他是皇帝，御膳房珍馐万千，哪里能让他瘦了？倒是我将军府上已断粮三日，看我面黄肌瘦的，六妹也不心疼。”
　　话音未落，太后、青偃、青仙早已笑起来，一旁服侍的宫娥也忍不住低着头掩了口偷笑。
　　太后笑累了，才数落道：“都做了大将军，还是这么爱说笑。将军要有不怒自威的风度，像你这样，哪里镇得住兵士？”
　　青佚朗声道：“古来将领有智谋有胆魄者，莫不是大敌压境而指挥若定，或游弋于金戈铁马如入无人之境，或谈笑间妙计频出固山河。这种种气度，全在‘谈笑’二字，母后怎可小看儿子的谈笑？”
　　太后只好摇头笑道：“哀家老啦，说不过你，罢罢！”
　　青偃见太后叹老，又想起方才青仙抱怨的言语，便上前道：“孩儿不孝，不能常来看望母后，还望母后体谅儿子政务繁多……”
　　他话未说完，就被太后打断：“哀家哪里怪你了！你政务繁多，哀家自然知道，你这么一本正经地请罪，倒弄得咱们母子生分了！”
　　青仙依在太后身旁插嘴：“就是！皇兄，你做了皇帝后说话做事就有了皇帝的样，笑得也少了，我有时想跟你亲近都不行！”
　　太后道：“仙儿这话也不对，做了皇帝自然要有皇帝的模样，那是天子之气，与生俱来。”
　　忽又话锋一转，问道：“你们可曾用过膳了？”见三人皆答没有，便道：“那就在这儿用吧，咱们娘儿四个也难得这么聚一聚。”又转头吩咐宫娥：“传膳，把哀家藏的陈酒取上来！”
　　更多的宫灯蜜烛点亮了，整个含珠殿金碧辉煌。菜肴一个接一个地端上，陈年老酒也被打开，酒香四溢。青仙站起来抢先把盏，先为青偃斟了满杯，又转向太后，不料太后轻轻一挡：“你们喝吧，哀家喝不动。”青仙稍稍迟疑了一会儿，只好给青佚斟上了，最后才将酒缓缓斟入自己杯中。
　　青仙自顾自喝得兴致勃勃，还抱怨人太少，否则投壶戏乐是极助兴的。
　　青佚与青偃却各怀心事，青佚在考虑如何向太后开口说动身去匈奴一事，怕扫了太后此刻难得的兴致。青偃发现太后其实并无食欲，她对那些鱼肉珍馐不看一眼，只拣了些素菜放入碗中，吃了几口便又停下，拿箸子拨弄着。
　　青偃沉默了良久，终于忍不住问道：“母后怎么不吃？是不是那里不适？”
　　太后放下碗筷拿绢子轻擦嘴角，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吃不下饭，夜里盗汗。”
　　青偃重重地放下箸，回头将严厉的目光扫向那几个贴身侍奉太后的宫女，还未开口，几个宫女早已吓得“扑通”跪下，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太后温和地劝道：“不怪她们，是我叫她们别声张的，一声张起来，岂不搅了你的国事。”又向那几个宫娥说：“没事儿，起来吧。”几个宫娥仍跪着，不敢抬头，只胆怯地应了声“奴婢不敢”。太后加重了语气：“哀家叫你们起来，皇上不会怪罪你们的，你们连哀家的话都不听么？”宫娥们这才站起身，却仍不敢抬头。
　　青偃厉声道：“这等重要的事，你们都敢瞒着朕？今日太后为你们说话，朕就不追究了，以后再敢稍有差池，朕定毫不手软！”宫娥们又纷纷跪下，口中称是。
　　青偃脸色稍微缓了缓，说了句“起来吧”，宫娥们重新站起，悄悄在心中舒一口气。
　　太后打起笑脸，给儿女们夹菜，道：“多吃一些，别为了我老太婆的事搅了兴致。”
　　青佚闷着头，忽然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站起身来举酒道：“孩儿后日便要动身去匈奴，今晚其实是特来向母后辞行的。”说罢将眼帘垂下，他实在怕见母后失望的眼神。
　　太后一时诧异，她的目光果然黯淡下来。看来，今天的兴致终究是要被搅散的，哀家倾尽全力要唤起你们的笑颜，你们却只让哀家看到或愠怒或愧疚的神色，哀家要你们笑，要你们像幼时一样围着哀家欢笑呀！他突然忆起多年前他们幼稚的脸庞，那时多好，他们只是她的儿子。而现在，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大将军，“儿子”这个身份在那龙袍与银色铠甲的比照下黯然失色，她作为一个母亲的要求与那些国事政事比起来，是那样苍白无力……
　　太后心里此刻涌起无边的苦楚，她想卸下一切端庄的伪装，像一个真正的女人那样淌下蓄积已久的泪水。可是，她仍强笑道：“男儿建功立业趁年少，佚儿能为江山社稷做事了，哀家打心眼儿里高兴，今天这杯辞行酒，哀家一定一干为尽！来呀，替哀家斟上！”喊出最后一句时，太后感到自己有些失控，声音在颤，甚至带上了抑制不住的悲愤。酒斟上了，太后仰头饮下辛辣的液体从胸膛穿过，却又升腾起几分苍凉。
　　青佚也仰头饮尽杯中酒，坐下。
　　一时四人又陷入无语。
　　太后想到了自己日渐虚弱的身体，想到自己所剩不多的年岁，便道：“偃儿，你该立后了。”
　　三人都没想到沉默了这么久后，太后会突兀地提出这个话题，不过仔细一想也是，青偃已经二十三岁了，二十岁加冠时就可以立后。后宫里是有几个美人的，但因为还没有皇后，她们都尚未封妃，只得到了级别较低的“美人”称号。
　　青仙此刻又活跃起来，道：“是呀是呀，皇兄应该娶一个皇后了！”
　　“偃儿，你心里可有了主意？”太后问。
　　“还没有。”青偃说的是实话。他太忙了，连现有的几个美人都是难得去临幸的。
　　“那么，”太后顿了顿，“哀家替你想想吧。”
　　“全凭母后做主。”青偃答，他知道这样的回答会让太后满足、幸福，太后太想为儿子做一些事了，那——就把这件大事交给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