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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vol.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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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岁那年,父亲工作调动,一家人从水乡小城搬到了大城市。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这座繁花似锦的城市让人目不暇接,却也手足无措。
一中是所重点高中,能进来的孩子不是特别聪明就是特别有家底,林立勉强够得上前者的边,但却不是一个神童,因此淹没在学生里,就是个不沉也不浮的小逗号。大城市的孩子有着大城市的烦恼,林立所处的那个环境,做父母的有那样的资本将孩子送出去镀镀金,回来继承家业,又或者永远不要回来继承家业。林立家是普通的工薪阶层,父亲勉强是个中层管理人员,领着固定却不富足的工资,母亲的工作还没着落。
这里的物价堪比天宫,多一个平方米都像要人命。一家人先是住在公司分配的宿舍里,然后接连租了两次房子,搬了两三次家,终于在交通很不便的角落买了一间房子。说不上颠沛流离,但也好不到哪里去的日子让林立特别珍惜“家”,哪怕每天他要转一次地铁一次轻轨再步行半个小时到学校,他也非常坚持要走读。
高一的时候大家没了命的学,高二的时候成绩好的留下了,成绩差的要另谋出路,家里比较殷实的一不做二不休将孩子转到了国外的高中去,老师也极其鼓励那些优秀或不优秀的孩子去考SAT,去准备雅思托福,走上另外一条一中的传统之路。
高二最后一个家长会,带着林立的成绩单和学生手册的母亲回来了,眼睛亮晶晶地,和林立说了一个她的梦想。
“要出去读书,要去读名校,要有出息。”母亲本来是地方重点高中的英语老师,为了将就这个家,辞职搬到了这里,好强的个性却仍然不变。只这三句话,就成了林立未来一年的标准和尺码。他不得不一边准备英语,一边准备高考,活在高考里已经是地狱,他还不得不活在母亲的期待里。
奖学金、fellowship之类的,像是浮云一样。别人的学校为什么要给国际学生钱来读书?比标准考试还要噩梦的申请之路林立走得糊里糊涂。幸亏母亲几乎全职地在家里帮这查那,把这件事情当成了她的事业。
林立的特长是,没有特长。他各科非常平均,没有特别优胜也没有非常拙劣的地方,很普通的中国孩子。或许有一两样兴趣,但却不拔尖,埋在人群里,他像是灰蒙蒙的背景画。母亲费尽了心思要他去竞选,去出成绩,高三才准备出国,太仓促,他还是勉强学了一下吉他,得了一两个奖项。这些与其说是他的兴趣,不如说是母亲的兴趣。活在永远没有止境的give and take里,林立没有特别的反抗。
生不如死的4月,来了几份拒信,几份录取通知书,条件好的学校没有奖学金,排名不好的给了差不多一大半的钱。那一天,父母将家里能搜出来的存折都摆在林立面前,父亲望着林立欲言又止,带着一些同情和一些担忧,但是母亲拍了板:“去!只要出得起第一年,就一定要去读最好的!”
离开家那天,林立望着自己的房间,以及房间里唯一亮眼的那把吉他发了片刻的呆。等待他的语气说是梦想,倒不如说是无尽未知的未来。他总是走在自己的路上,做着父母的梦,醒过来,忘记了自己在笑,还是在哭。
入住的第一天下午,在对面的小便利店换了coin,买了一盒牛奶,一个油腻腻的面包。打了半个小时电话给DTE供电局,终于在晚霞的余晖里打开了一盏卫生间的灯。
只有一盏灯。
这个房子空荡荡的,什么也欠奉,洗手间是临时隔出来的,空间不大,但还算干净,什么也没有的地板上铺着塑料布,掀开,一阵风,一片尘。林立慢慢将行李拉出来,开始把书归类,靠在房子边上,然后是压缩在真空袋里的衣服,来的时候千算万算,似乎有点失策,他是南方的孩子,没见过雪,八月的天气也买不到羽绒服,没想到没到九月这里就开始降温了。清晨和夜晚一样冷,有种浸透了皮肤的寒凉。
他那两个超重但没被罚钱的箱子里,除了几件夏天的衣服,一件冬天的夹克,两条牛仔裤,两条短裤,埋的都是书。将电脑拿出来,躺在空无一物的地板上,林立想,这哪里是个家呀,简直像是一个巢穴。
离这栋房子大约10分钟车距的地方有两个二手市场,林立只在网上耳闻过,他还没弄清楚东南西北,实在去不了。最近的IKEA远在另一个机场附近,walmart倒是不远,但光一个mattress就500有余,没box,没base,这里冬冷夏热,虫子也多,他总不能将垫子直接堆在地板上。迟疑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人在敲门。
一打开,对方愣了一下,林立也愣了。下一秒只听见一声“Hi”,这个陌生人笑眯眯地说:“同学,欢迎来到这里,我是LK。”林立打量着他,很高,比较壮实,下巴有些尖,瘦瘦的脸上有一副略有点搞笑的圆眼镜,有点像18世纪的英国人。
LK见林立没有侧身让他进来的意思,也不在意,他侧头望了一下什么也没有的房间,笑着说:“我是住楼下的PHD,和你一个学校,房东太太今天给我们打了招呼,说是来了个本科生。大家都是中国人,有什么事情好帮忙,这条街的尽头有个Moving sale的大卖场,是中国学生会组织的,你有空去瞅瞅。”
他说得不快不慢,既让林立放松下来,也表明了自己的来意。毕竟是同胞,发自内心无条件的信任是顺理成章的,林立点点头,有点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笑意。瞬间的,这个男孩因为这个微笑,从一张纸,变成了一个立体的成像。LK像看着一个小弟弟一样看着林立,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这么小就出来真不容易,我当年跑出来老娘已经哭天喊地了。有事情敲敲楼下的门,我室友都很仗义,绝对没问题。”
林立点点头,把他送到消防楼梯口,对方挥挥手来一个告别,林立站了一会儿,回身去房间里拿钱包。这条街很安静,晚上7点多就没什么人了,隐隐约约看见尽头有几盏灯,他开始以为是民宅,后来发现也的确是民宅,原来是moving sale的人借了一家人的草地,在院子里摆起了二手货摊。
林立来晚了,人都走得差不多,没什么好东西剩下,他找了半天,从一堆木头椅子里找到一张矮桌,上面贴了个纸片,5刀。除了有点磨损,其他都还算情况良好。他还挑了一盏二手灯,没灯泡,美国人的习惯太怪了,买床没床架,买床架没横栏,现在买个灯要找匹配的灯泡,林立在一堆货色里找得满头大汗,终于满意了。结果回来插上电才发现亮得吓人,更衬得他的家家徒四壁。
晚上9点过,透过地板传来了音乐声,大概是住楼下的两个老外回来了,从摇滚到流行听得个昏天黑地,林立选了一个离门不远不近,离窗两米的地方铺被子,他不习惯这种窗子,望着望着似乎就要掉下去。
他这小半辈子还没打过地铺,地板透心凉,怎么盖都是冷的。他望着没有防盗网的窗外的天空,想起清晨那辆绿车里的温暖,他竟然有点留恋这种温度,有点留恋那留下温度的人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