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骰子救不了悲剧少年》云一泽

8、第一次掷出骰子

　　*

　　“你在发什么呆呢？”路弦的声音将尹千秋从自己的世界中拉了出来。

　　“嗯？”千秋眨了眨眼，“你说了什么吗？”

　　路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没什么。”

　　千秋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是不是地瞥路弦几眼。顶着滑稽发型的少年默默地吃着早餐。突然她看到他皱了皱眉。

　　“怎么了？难道是吃到盐巴了？”她关切地问。

　　路弦神情微妙地摇了摇头。

　　“那是哪里不舒服？头疼？”

　　少年没有给出反应。她觉得自己说中了。昨天从坡道上摔下来的时候，肯定伤到了脑袋。

　　“——果然。你今天就哪儿也别去了，好好在这儿修养一天。练琴什么的就想都别——哎，如果你实在手痒的话，可以用我的琴练一小会儿。”

　　路弦沉默了一会儿，盯着千秋的眼睛问道：“我跟你很熟吗？你是不是管得有点宽？”

　　千秋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一片好心竟全然贴了冷屁股，不由得又尴尬又委屈。

　　她快速地思考着，此时用什么说辞才能让对方哑口无言。

　　“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你就是给我一种没法放着不管的感觉。”到最后，她也没能想到什么好点子，只好绕着圈子吐露心声。

　　意外的是这似乎很有效。路弦那少年叛逆的气势一下子颓了下去。他喝了一口牛奶，在嘴唇上留下一圈白色的胡子。

　　明明还是个孩子。千秋想。

　　看着路弦把最后一滴牛奶喝完，她站了起来，端走了桌上的空碟空杯，准备拿到厨房去洗。

　　收拾碗碟时，左手小臂上意义不明的纹样从少年面前一闪而过。

　　随随便便地冲洗了一下餐具，并将它们整齐地放到架子上后，千秋回过头，发现路弦依然坐在餐桌边，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从衣架上取下一件白色的宽松外套披在肩上，手臂上的刺青被白色长袖遮了个严严实实。

　　“我去帮你请假，你是几年几班的？”千秋又一次明知故问。

　　“三年二班。”路弦老实回答。

　　“你乖乖呆着，我马上就回来。”千秋转开把手，又补了一句，“千万不准不告而别！”

　　少年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直到门被彻底关上，千秋才把黏在路弦身上的视线收了回来。她没有径直前往路弦的高中，而是顺着学校门前的坡道走了下去。在一根贴着一张管道维修广告的电线杆下，她看到了那具死相凄惨的尸体。

　　琴箱已经成了散落一地的碎片，琴颈远远地落在杂草丛里，琴头带着蜷起的断弦，仿佛一张死不瞑目的脸。

　　如果这是爱人尸首的话，或许真的会让目睹之人心碎乃至崩溃的吧。

　　千秋蹲下身，拾起一块边缘粗糙的残肢，上面温润的木纹依旧清晰可辨，她能想象得到这该是一把如何优雅的琴。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捡起被丢在一旁的黑色皮质琴盒，入殓一般，将所有她能找到的尸块都收容进那棺椁般的黑色箱子，努力地将它们还原为生前的模样。

　　几分钟后，她拉上琴盒的拉链，背起这黑色的棺木，往车站的方向走去。

　　因为既不能明目张胆地将它带回家，又不忍心随随便便地把它扔进垃圾箱，她想到了一个妥善的处理方法，将这把琴寄托在万象教室。

　　虽然目前她与那个一头银发的店主还是陌生人的关系，但作为一个热爱小提琴的人，他或许会愿意为这样一位美丽的女士提供一个可以安息的场所。千秋这样想着。

　　一刻钟后，她两手空空地出现在坡道上的高中门口。

　　“干什么的？”

　　“三天前”的经历又一次重演了。千秋没有与保安过多纠缠，乖乖填完表后就轻车熟路地走向了教学楼。保安室的收音机正在播放广告，带着轻微的电流效果的男声字正腔圆地播报着今天晚上将会在市体育馆举行演奏会的信息。

　　三年二班的班主任依然是那个猥琐又八卦的中年男性。在千秋说明自己是路弦的亲戚时，他的目光在她那身简陋的衣装，以及手中那只型号已经老到停产的手机之间逡巡许久，好像在怀疑为什么一个富豪会有一个看上去如此穷酸的亲戚。

　　千秋干笑着把老话重复了一遍：“我们两家来往很少。今天也是因为我恰好住在附近，才托我照顾着。”

　　班主任稍作思索：“不过也是，路弦的爸爸除了出钱也没管过路弦，他妈妈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影子也见不着。当了这孩子三年的班主任，我也没见过那两位的活人。怕是路弦就算死在外头了，那边也只会派两个下属过来收尸吧？”

　　千秋握着笔的手突然顿了一下。

　　中年男性似乎觉察到千秋的情绪，冷冷地笑了两声：“哦哟！说过头了，抱歉抱歉。”

　　千秋一眼不发，把填好的单子交给男人，又从男人那里接过出入证明的回执，丢下一句：“那我就先告辞了。”

　　不知该说是不出她所料，还是该说正如上一个五月四日一样，千秋在外头绕了一圈终于回到自己住处时，路弦正在用她那把玩具般的分数小提琴演奏着巴赫的杰作，只是已经到了尾声。

　　对于四肢修长的少年来说，这把琴确实与玩具无异。

　　他蜷起的肘部像是错生的枝丫，但即使如此，还是好看的——他完美地演绎着什么叫做自然与不自然的矛盾交织。

　　那种狂气和优雅的组合与不久前的记忆别无二致。

　　这原本并没有明确情感的乐曲仿佛一首送葬的礼乐，一首告别的悲诗。

　　在这样异质的音乐之中，因为班主任的话语而孕育的凉意终于由心口蔓延至全身。

　　“你回来了？”年轻的奏者注意到站在门口的千秋，与她打了招呼。这让她有种被反客为主的错觉。

　　五月上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勾勒出他高挑优美的轮廓。

　　“嗯。”千秋走进屋子，将外套脱下挂回衣架上，“真是个糟糕的班主任。”或许不要发表评价会比较好，但她没忍住。因为她没有理由地站在路弦这一边，所以自然而然地将那个油腻而无情的中年男性当做敌人。

　　路弦则挂着一幅无所谓的表情。他大概能猜到那个男人会说什么，不过他习惯了，又或者他不在意。“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回去？”

　　千秋有些难过，为什么他一定要用这种好像她正在监禁他一样的说法？但她还是给了一个明确的期限：“我只给你请了一天假，所以你明天早上就可以回你日思夜想的学校了。”她的语气并没有说话的内容那么刻薄。

　　她走到床边坐下：“你拉得真好，什么时候开始学的？”

　　路弦低着头看了看手里的琴：“从我的手能拿起最小的分数小提琴的时候。”

　　“那大概是三岁？或者更小？”

　　“差不多吧，记不清了。”

　　“将来想当小提琴家吗？那种——独奏家。”

　　路弦的表情出现了一瞬的动摇，他摇了摇头，“将来的事……我没怎么想过。我也不知道。”

　　听他这么说，千秋的心情又无端地悲戚起来。或许是想起了另一个时空里即将发生的事，这句话听起来宛如一句咒语。

　　她正色道：“你将来会成为一个自由而快乐的大人。你拉琴也好，或是不拉琴也好，都能如你所想的那样活着。”

　　路弦神情微妙地看了千秋一眼，没有发表评论。

　　下午，在千秋的强烈建议下，路弦终于同意一起看一会儿电影。

　　不知怎么的，她觉得他的态度确实是软化了。

　　她欢天喜地地从床底下搜罗出几包薯片，并开了珍藏在冰箱深处的可乐。十足摆出一副大宴四方的架势。

　　两个人背靠着床坐在地上。千秋将平板搬到面前，“有什么想看的吗？”

　　“我对电影不太了解，选你想看的就好。”路弦虽然应邀，但显然性质不高，仿佛是被按着头才答应的样子。

　　千秋不以为意地唤醒了平板。刚刚亮起的屏幕上显示着看到一半的动画。

　　“动画片也行，就接着往下看吧。”路弦显然看见了那个画面。

　　千秋有些意外：“从途中开始不要紧吗？”但她随即就意识到，这大概不过是因为路弦对于看什么内容根本就无所谓，只要能打发时间就够了。

　　她眨了眨眼，从列表里选中第一集，按下了播放。路弦一言不发地看着屏幕，不知道在想什么。

　　天气晴朗，室温宜人，薯片和可乐，动画片和美少年。简直像是美梦一样的生活。千秋暗自想。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用原速看视频了，台词的速度出人意料地慢，一切情感表达都被这缓慢的语速放大了。

　　她偷偷看一眼路弦，发现他意外地看得很认真。屏幕投射出的光线在昏暗的室内变得异常强烈，少年暗色的脸上被留下了五彩的斑驳。

　　比台词还要慢的旋律响了起来，不知不觉，一集就这么看完了。她伸手要去换集。手指触到屏幕，音乐戛然而止，页面刷新到了下一集。视线的余光注意到少年似乎愣了一下，千秋不明就里：“怎么了吗？”

　　路弦抿了抿嘴，然后说：“没什么。觉得还挺好听的。”

　　千秋的脑筋转了一圈才意识到他在说被她无情跳过的片尾曲。

　　这只是一个喜欢音乐的少年啊，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