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将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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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的分析果然没错，几天后，沈家便有人登门来访，据说是为了探我的病情，而实际上，最终目的只有一个——催婚。
沈家来人是沈达老爷最得力的一位助手，亦是沈家大宅的第二号主人，沈老爷的胞弟，沈廖。
沈二老爷亲自上门，我爹自然不能用婉言谢绝其他人的那套来对付他，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好生招待。
那沈廖是武夫出身，倒也算个爽快人，与我爹寒暄过后，便开门见山提出要见我，“大哥听说世侄女摔断了手，着急得不得了，他抽不开身，只好让我代他来探望！我这次来，特地还请了个有名的外科大夫，马克医师。欸，你别小看他是西医，我们中医治病讲究慢慢调理，效果可远比不上人家洋鬼子的快！大哥他就怕世侄女恢复得太慢，耽误了年内办喜事。顾寨主，不知世侄女的伤可有好转了？是否方便让马克医师见上一见？”
他这番话虽说的客气无比，语气中却带着不容人商量的强硬，情理中更是找不出半点可以拒绝的理由，纵然老练沉稳如我爹，事后亦对人道：“我错以为沈廖不过是一介武夫，没想到竟如此心思慎密，言辞锋利，沈家的确没有一个庸才！”
而当时，爹情知无法推却沈廖的“好意”，索性坦白告知：“沈兄你真当客气了！都怪我平日疏于教导，小女她甚为淘气顽劣，月余前骑马不慎，摔折了手臂，好在如今已无甚大碍。不想竟令未来亲家费心担忧，实在惭愧，惭愧！”
沈廖似早料到我爹会如何回应，不再强行推荐马克医师，只微笑道：“听顾寨主的意思，世侄女的伤既都已痊愈了，这么说，如按原定计划在年内操办婚事，该不会有问题罢？”
爹不得不点头，“应当没有问题。”
沈“武夫”朗声大笑，至此方显出些武夫本色，“没问题就好，那我就放心了。顾寨主，过不了多久，我们可就是一家人了！不如，以后我就喊你‘大哥’罢。顾大哥，恭喜，恭喜了啊！”
爹只有一眛陪笑，“不敢当，不敢当！同喜，同喜！”
虽然我不曾亲历现场，但仅仅听了一遍由小竹复述的白日发生在厅堂上的这场对话，竟也能体会到爹当时忍气吞声的无奈。而我的心中也越发清楚，今年年内嫁入沈家，已是个不可改变的定局。
说实话，自被二姐彻底泼了盆冷水后，我闭门独自思考了许久，渐渐便想通了一些事。
虽说与沈秋原的婚事实非我所愿，但这婚事确实与顾家寨的存亡利益攸息相关，我毕竟为人子女，这寨子又是我爹毕生的心血，若它真因我的缘故而被毁，恐怕我这辈子也难以心安。
更何况，此前我也并非没有反抗争取过，只是命中注定我必将成为沈家的媳妇，我费再大的力气都是徒劳。
而最关键的一点，亦是我一直不愿面对的一点，便是，我最初义无反顾逃婚，只因自以为有个可以托付终生的良人，如今，我早已知晓，那良人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
既然我的心中已无甚期许，那么，不论嫁给谁，或许都一样。
自想通了这一层，我的心境便又一日日开朗起来，甚至在我得知确切的婚期时，心中都再未起一丝波澜。
沈家将大婚的日子定在了十一月二十，据说那是本年内最后一个黄道吉日，若错过了此日，便只得等到明年。
由于姐夫是入赘的女婿，我方算是顾家寨第一次嫁女，兼且爹存心要将我嫁得风光体面，以免被沈家小觑，因此，在接下来的日子中，顾家寨全体上下皆为了我的婚事忙碌不堪。
大哥和姐夫全力承办了嫁妆采买事宜，几乎每隔一日，我便能见到各式各样的箱箧被抬入后院，慢慢地堆积如山。
二姐和大嫂亲自跑遍了城中大大小小的布庄，她们为我添置的新衣，足够让我穿上一年都不重样。
家中众人都为了我的婚事操劳，只有我这个当事人却终日无所事事，无聊地掰着手指头数着大婚将近的时日。
忙忙碌碌中，转眼便到了十一月初八，娘亲的生辰。
若按着往年的惯例，这一日并没什么特殊，娘亲她从不庆生。只因为，我娘虽是顾家寨中唯一的一个女主人，但她其实并没有寨主夫人的名分。
娘亲出身贫寒，幼时被我爷爷买入寨中，因生的乖巧伶俐，便成了伺候我爹衣食起居的贴身丫环。爹成年后曾娶了乔家大小姐为妻，那乔氏娴淑豁达，十分喜欢我温柔善良的娘亲，平日从不将其当作下人，私下里更以姐妹相称。只可惜，乔氏她红颜命薄，在生我大哥时，因胎位不正而死于难产。
乔氏过世后，爹曾伤心了好一阵子，直到遇见了江家小姐，江辰言的娘。
之后的故事我听许多人说过。爹与江家小姐一见倾心，却被江老太爷强行拆散。爹灰心意冷之余，再未对任何人动过心，他的身边，从此也只有这个自小陪伴他长大的女人——我娘吴氏。
因着身份特殊的关系，娘虽接连为我爹生下了两个女儿，却始终成不了顾家明媒正娶的太太。但又因为我爹一直没有续弦，顾老爷正房太太的位子既然永远空着，其余人心中便都默认了我娘为顾家的女主人。
许是此前长年为人奴婢的缘故，娘在爹的面前总是显得有些卑微，她从不敢以顾家太太自居，庆生这种要求更是提都从未提过。
然而今年，我爹却主动提出要为我娘庆祝生辰。他说：“明琅即将远嫁，以后不知何时才又能一家团聚？不如就趁着这个日子，我们一家人好好庆祝庆祝，热闹一番！”
爹说的这个“一家人”，其中还包括了他新认的义子，我的三哥，江辰言。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日趋平静的心中竟又起了些异样，甚至还萌生了是否该找个借口不出席这顿家宴的念头。
说来也奇怪，自从我与江辰言正式决裂后，不知怎地，虽然他仍如从前般常常在我家中自由出入，但我却极少遇见他。
纵是那屈指可数的几次，我也只远远地见着他与姐夫或是我爹走在一处，距离之遥，莫说是打照面，便是面目也只依稀可辨。
故而，对于此次将与他同席相对，我不免踌躇起来。
倒也并非完全因为怕尴尬，毕竟我与他之间的事，除了二姐尚且知道些端倪外，在其余人眼中，我和他，也许就仅仅是儿时形影不离的玩伴，或者比玩伴亲近些，如同，异姓的兄妹。
前些日子我清闲得发慌，突然想到若一旦出嫁，不知几时才能归家，不由对这伴我生长了十七年的地方生出了许多眷恋。于是，我便开始整理闺房中的物品，只想多带上些可以纪念之物，将来也好睹物思乡。
而那十几封用红丝线捆扎得整整齐齐的书信，就在我收拾书箱最底一层时，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那正是三年前，曾经的辰言哥，写给明琅妹妹的书信。我看着它们静静躺在箱底，刹时只觉恍若隔世。
那一年，南方五城与尹军结成同盟，共同反击承、襄两军之前的侵略。
此次战役声势浩大，不只南边最主要的五个城市，其余规模不大的县城，凡是能贡献出军事力量的，几乎也都参援了这场战争。
我顾家寨作为军事要城——查锡城中最主要的武装力量，当然也不甘人后。爹不但拨出寨中一半的人马编入尹军，更将大哥和江辰言都送了去。我和二姐若为男子，势必也将踏上战场。
这一仗足足打了八个月，最终以承、襄两军的完败而告终。当年尹军曾一度追击过了朔河，狠狠为两年前受尽欺凌的南方子民出了口恶气。
而在那八个月中，大哥为免家中亲人担忧，每隔半月便会想方设法托人捎回书信，随着一起捎回的，还有江辰言写给我的。
至今我都不曾忘记，接到江辰言第一封来信时我有多激动，甚至于展开信笺的手都是颤抖的。虽然，信上只有短短几句报平安的话，但在夜深人静时，我却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将它展开在灯下细细地读，更一次又一次手里握着它沉入梦乡。
如今想起，只觉得讽刺，他不过是随手带上一两句话，我却可以视如瑰宝。女子呵女子，难道，堕入情网的女子便都只能是卑微的么？
我对着这些书信，心中没来由地气闷，终于忍不住捧过了香炉。
看着最后一页信笺被火舌舔舐着吞没，我低头松了口气。就这样罢，如今我虽还做不到视过往如前尘烟云，至少可以尽力抹灭些能勾起回忆的痕迹。
是夜，我终究还是准时出席了娘亲生辰的家宴。
赴宴前，我不断对自己说：“不过就是一起吃顿饭，同桌的又不只是他一个，我大可当他不存在！”
然而，席上却并未见到江辰言的身影。
二姐见我左顾右盼，脸色诧异，便知我在寻谁，遂对我轻声道：“我听元清说，寨子里俞伯他家中出了点事，江辰言赶过去处理了，怕得晚些时候才来！”
我听了，原本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不少，却又有些莫名的失落。看来，他终是觉得有愧于我，不敢来赴宴，说不定，之前他也是有意避开我的。如此想着，便不禁冷笑着嘀咕道：“不来才好，最好别来！”
二姐只抿了抿嘴，没再接话。
席间，许是因为众人皆心知肚明，这一顿团圆饭，名义上是为娘祝寿，实际却是为我这个将嫁之女送行，气氛便不怎地欢庆。
起初大嫂还试着说了几个笑话，但见反应寥寥，便也兴致索然。爹素来严肃，今夜更显沉默，他老人家酒倒是喝了不少，脸色却始终不见缓和。至于娘这个寿星，更是眉梢眼角都透着掩饰不住的难舍离别的哀愁，看着都叫人烦心。
唯一神色如常些的，也只有姐夫了，但因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我便也无法妄断他此刻的心情。
我闷闷地喝了几杯酒，实在受不了这沉闷的气氛，索性端了酒杯，站起朗声道：“娘，今日是娘您的生辰，女儿也即将远嫁，出嫁后，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见娘！不如，就让我先敬娘一杯，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娘只浅浅地啜了一口，低声道：“好孩子，娘的好孩子！”
随后，我又满上一杯敬爹，“爹，女儿不孝，从前常常任性胡闹，惹您生气！这一杯酒，女儿敬您，请您原谅我从前的不懂事！”
爹从我手中接过酒杯，神情微动，遂一饮而尽。
至此，席上的气氛方活跃了些，大哥和二姐也相继来向爹娘敬酒。
待得大家重新坐定，我又举着酒杯敬向大哥和大嫂，“小妹我此前病了，劳烦哥哥嫂嫂常来探望，心中很是过意不去。小妹祝你们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大哥为人憨厚，只“嘿嘿”笑着便接过酒杯饮了，大嫂却掩嘴一笑，“明琅妹妹，你何时变得这般嘴甜了？”
她说着，正拿起酒杯靠近嘴边，突然脸色一变，急急地捂着嘴干呕起来。
大嫂这一呕，可吓坏了大哥，忙为她拍背顺气，还不住地问：“思琴，你怎么了？可是吃坏东西了？”
大嫂弯腰呕了一阵，却不见呕出些什么。她好不容易止住呕，连连摆手道：“没事，我没事。”
我呆立在他们面前，一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见娘已神情欢喜地将大嫂拉到身边，低低地耳语了几句，大嫂微微点头，脸上虽露着羞涩，眼底尽是藏不住的喜悦。
大哥也如我一般摸不着头脑，还只一个劲地问：“娘，思琴她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娘笑着嗔道：“胡说什么呢！你这傻孩子，你媳妇她，有喜了！你就要做爹了！”
“什么？我要做爹了？”惊喜来的太突然，大哥竟有些发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仍是半信半疑，“思琴，你真的有孕了？”
不只是大哥，其余人也都惊讶万分。
大哥和大嫂成婚已近四年，大嫂却一点消息也无，虽说爹娘从未因此催过什么，但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他们二老有多着急想抱孙子。便是大哥和大嫂自己，怕也时常为了此事忧心。
而此时忽闻大嫂有喜，怎叫我们众人不惊喜呢！就连一向稳重的二姐，亦忍不住问道：“嫂嫂，你当真有喜了？为何此前都未听你提起呀？”
大嫂见众人都热切地注视着她，不觉红了脸，“我也是前些日子才发觉身体有恙，本想明日去大夫处确认了再告诉大家！”又扭捏道，“娘，您怎么就说出来了，万一弄错了可怎么好呀？”
“错不了，绝对错不了！娘是过来人，不会看错的！”娘满打着包票，“思琴，你就放心地安胎吧！娘这就吩咐厨房给你炖些补品，过一会儿送到你房里去！”
娘如此笃定，众人方才确信无疑。
大哥的反应最为激烈，他一把搂住大嫂，喜不自胜，“太好了，思琴！太好了！我要做爹了！”
大嫂轻轻推他，小声嗔怪：“爹娘都看着呢！”嘴角却始终弯着。
我也终于明白过来，顺势举杯，“哥哥嫂嫂，恭喜了！小妹本还想祝你们早生贵子，不曾想您们倒快了一步！”
大哥已欢喜得只会傻笑，大嫂不胜娇羞，脸色红润得似要滴出汁水来。
二姐和姐夫亦走来和我一起打趣他俩，几人说说笑笑，这顿家宴，这才终于有了些热闹的模样。
酒过三巡，娘因惦记着大嫂刚有身孕，不宜太过劳累，便催着让大哥陪她回房休息。我们其余的人又略略坐了会儿，也都散了。
直到散席，江辰言仍没有出现。我愈加肯定，他必是存心躲着我，心里便不免有些好笑，亏我此前还想着该如何避开他，原来他比我更怕碰面。
或是因为多喝了几杯，我两颊微微发烫，出得厅堂后，经这院中的凉风一吹，便觉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我有意散步解酒，不知不觉走到了内院中的小池塘边。
今时已是初冬，原先的一池荷花早已凋零殆尽，便是那些漂浮在池面上的残叶也都叫人清理干净了。我看着光洁如镜面的池水，向来不易悲春伤秋的心竟也有了丝伤感。
叹息着站立了会儿，我不由自嘲，果然是将远嫁的人，近来我对这故土留恋得紧，些许小事都能令我感慨良久。
就如方才席上，我见大哥亲手为大嫂布菜，大嫂欣然而笑，两人恩爱的模样着实令我羡慕。伉俪情深，举案齐眉，却不知，我婚后又会是怎一番情景？
冬日的晚风已初见凛冽，我恐吹得久了身体不适，刚转身准备回屋，惊见离我不远处的前方，一个人影正静静地倚树而立，微白的月光倾洒在他脚边，地上斑驳一片。
此前，我已曾无数次想象过，若再面对江辰言，我该如何应对：该云淡风轻，点头而过？还是视若无睹，将他当作陌路？又或者怒目而视，令他心中有愧而不敢看我？
然此刻，当他真正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竟没出息地只想转身，一走了之。
逃跑的念头方一闪，我便硬是摁下了。负情负义的那个又不是我，凭什么要我走？
我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语带质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将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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