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居闲话》A4齐心原

44、府衙一日游2

　　“呦！好生热闹！”惠臻公主穿着一身青色暗纹团花箭袖的褂子，长发高高竖起，带着一只金簪，仿佛是才从马球场上下来。
　　惠琳公主长裙迤逦，跟在后头，天气还没转暖手里就攥了个鲨绡缎面的乌木团扇，半掩着面，一双乌金石一样的眼睛扫了一圈最后在晞月这边停下，“二嫂嫂说出城上香，怎么？京兆府大堂上有什么菩萨真人吗？我来瞧瞧热闹，不打紧吧！”
　　众人：你们俩是来踏青的吗？

　　惠臻到淮王府寻惠琳一起打马球，惠琳还没换好衣服就听闻顾霄来访，提及了晞月的名字。她又让人一打听，说外头祝允拉着晞月上公堂了，怕她做出什么事情来，又怕李愉知道过来护着晞月，彻底毁了和祝家的关系，本想来做个调停，谁知惠臻知道了非要一起过来看热闹。
　　自祝允嫁入淮王府，除了王妃对她热络些，其他人没几个看她顺眼的，尤其这个脾气古怪的小姑子，有时兴起能和她聊上几句，有时连理都不理她。她甚至怀疑，惠琳时常和李愉说自己的坏话，否则每次兄妹二人聊过天后，李愉就对她不冷不热，或者好几日都闷在书房里。
　　祝允起身对二人点了点头，“出城回来，碰到了稀罕事，拿不下主意，便替这可怜的娘子来报官了。”
　　惠臻公主心道：十来年了都没见你大发善心过！今天脑子让马踢了吗？
　　她也不拘束，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对上头的府尹道：“继续吧，都是内宅女眷，审理清楚了才好。”
　　惠琳也跟着惠臻坐下，摇着扇子悠闲自在。
　　众人：敢情她俩把着公堂当戏台子了！

　　府尹真是一个脑袋两个大，祝允一尊大佛不够，又来两尊，私心揣测两位公主的关系大概和祝允更加亲近，但经过方才早就觉得是祝允在胡闹，心里已经偏向顾家。
　　录参军事低声道：“让那个丫头说吧，人微言轻。探探两位的口风。”
　　“继续，继续，换你说！”府尹无可奈何指了指秦三身边的小丫头。
　　小丫头先是叩了一个头，然后十分有底气的朗声道：“秦大夫所言属实，我家娘子确实曾请秦大夫上门诊脉。确实也曾让瑞娘禁足，也找人看管过。”
　　“这能证明什么？”晞月立刻反问道。
　　祝允一挑眉，神气道：“自然是证明你实打实得做了这件事……”
　　晞月不等她说完，就回怼道：“做了什么？她偷盗人证物证皆在，我让她禁足关押，难道还犯了律法了，再者说，她是我家下人，怎么处置是我的事，你们不过都是外人，本也无权置喙我家的事。且秦大夫侍奉我家医药，上门诊治，难道不是常事？”
　　“你也说，他供奉你家医药，那么你让他开那下作的方子看来也是真的？”祝允抢道。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这是公堂，讲证据，我方才的每句话都合情合理，人证物证俱在，但你们的话，却并非，一会找人撒谎，一会找人作伪证，秦大夫所言并无证据，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信口雌黄污蔑呢？反正这事你也没少做！”晞月不留情面，秦三的话无非证实，那小丫头也不成气候，她就不信祝允还能翻天。虽不知惠琳来是干什么，不管她干什么，如果今日自己被祝允坐实了罪名，马上就去宫门口敲登闻鼓告御状，撕破脸就撕破脸，绝不能让她们如愿。
　　惠臻公主翘着脚过来打岔，“开方子？开什么方子？你们给谁下毒了不成？”
　　“下毒？那还的了！你这个大夫瞧着也不成事，连毒药的方子都敢开啊！”惠琳也不知道是站那头儿，插科打诨起来。
　　府尹一头雾水，这俩人难道还真立身持正么！
　　祝允不太乐意，回头瞪了她一眼，惠琳却不在意，又道：“哎呀，这事还不好办，找个大夫过来看看不就成了。下没下毒，吃没吃药，一看便知！”
　　府尹也恍然大悟，拍着板子立刻让人找个大夫来，“还是殿下明智，快快，找大夫。”
　　晞月虽然想阻拦，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即便没有给她下药，但她确实和顾暄有过肌肤之亲，当初就是为了这个丑闻才闹出今天的种种，方才瑞娘虽然说出了此事，但都让晞月糊弄了过去，可大夫一探脉，万事休矣！一时间汗流浃背！
　　这下药不下药的事情，顾景是不清楚的，见晞月站着有些局促，便悄悄来问。
　　晞月悄声回道：“当然是没有，可她和十四郎的事要暴漏出来如何是好？一诊脉说她并非完璧，她再攀扯上十四郎，他的名声可怎么办！”
　　“……现在要紧的是你，别管十四郎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在顾景看来当然是晞月现在的情况比较棘手，顾暄最多也就是多点花月闲话，京中哪个成年男子没在烟柳之地留下几首词曲，这有何妨？
　　晞月当然不能由着她们把这事揭发出来，心中急躁。一咬牙先迈了一步出来，站到中间，掀开了帷帽，直视她的眼睛率先发难了，“您还有什么手段都使出来吧，不过我劝您一句，就算我入了大牢，我们顾家被逐出京中，我堂姐还是陛下金口玉言赐婚给小王爷的侧室。”
　　祝允听不得‘赐婚’‘妾室’这种话，气得脸色发青，可没等她发做，晞月继续火上浇油：“咱俩虽不算朋友，但也是闺中相识。你什么性情遍京城都晓得，你为何这般针对，想来大家心里有数，不过是为了我堂姐的事情。同为女子，我劝你一句，天家赐婚，你就是再不满意，也不该这般行事，你这是将淮王府置于何地，将祝家置于何地？女人嘛，落个善妒寡恩的名声终归是不好的，和我家堂姐争风吃醋就牵连家人，找人扯谎污蔑，这贤淑良善名声你怕是也捞不着了。得过且过，日子才不会艰难，你指责我苛待下人，只瞧你方才的言行，应该也是打骂随心，想来我堂姐在淮王府才是艰难度日。哎，我可怜痴情的姐姐……”
　　此事本就是她心里的刺，骤然被抖落出来，祝允几乎发疯，破口大骂：“你这贱人！”
　　晞月往顾景的身边退了一步，冷眼瞧着她，“你先是说我打骂奴仆，囚禁关押，又污蔑我下毒害人，下一步是不是还要污蔑我与人私通啊！”
　　这话一出，连顾景也吓了一大跳，忙要去捂她的嘴，“妹妹，这是在说什么！你是气疯了吗？”
　　惠臻一脸看好戏得歪在那里，倒是惠琳脸色逐渐不是那么和善了，冷眼看着晞月，心道：顾家女儿果然聪慧，这般刺激，接下来无论祝允说什么，都能撇清了。只是不知道她如何才能真正从这烂泥潭里脱身！
　　“娼妇！你还有脸说！你私下和……”祝允一时口不择言真就受刺激要宣之于口了，只是还没说完，就被惠琳及时打断了，一把扯住她的手臂，言语凌厉：“二嫂真是疯魔了吗？这种事情也可以混说！你不要名声，我们王府可不能不要，你耍耍小性子闹到这一步就可以了。等下大夫来，诊了脉再说吧！”
　　祝允气疯了，自从李愉口不择言说出自己比不上晞月半分开始，妒忌就像千万蚂蚁在啃食着自己的内心，恨不得立刻将晞月千刀万剐。谁知道明月那个贱人居然看出自己知晓此事，还讥讽要如果自己将晞月和李愉的事情闹开，李愉就能名正言顺得请旨将晞月也娶进来，自己一辈子都得不到李愉！
　　这件事就这么一日一日的发酵，变成了今日堂上的闹剧。
　　“……妹妹这是要帮外人说话啊？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连给我提鞋我都看不上，你们一个两个为了她都敢这么和我说话！”祝允当着众人的面公然咆哮，可明月的警告却成了她唯一不敢宣之于口的怒火，“好！好！好！我今日就是要把她踩死在这里，等下大夫来，咱们见真章！顾十一！我跟你不死不休！”
　　祝允果然沉不住气了，晞月暗自得意佯装愤怒，“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有翁翁婆婆，还有照拂我的叔叔婶婶，虽父母早亡却不下贱，我并无错处！怎么你想踩死我就踩死我？你们祝家有什么了不起，一群兵鲁子，教出的女儿也不过如此。我们顾家书香世家，比你……”
　　“你说谁是兵鲁子！你敢……”祝允蹭得一下跳起来，要不是大堂中间还跪着几个人，怕是已经冲过来撕她的脸了。
　　顾景护在晞月身前，对着府尹大人喊道，“明府！”
　　“肃静！”府尹大人头痛又没有力气，只软绵绵得喊了一声。
　　祝允气喘吁吁地站在原地，憋屈得满眼通红，被嬷嬷抚着背顺了两口气才缓过来。虽然不能动手，但话还是能说，继续嘲笑她的身世，“听闻你父亲不是老太师所出，一个寄养在别家的孤儿，仰着叔婶的鼻息讨生活还养了娇气出来，你算什么东西！”
　　晞月大喜，她终于有一句说到了自己心坎儿上。话音刚落，她立刻转身就给府尹和惠臻公主磕了两个头，闹得大家都云里雾里，不知这是为何，连心细如发的惠琳公主一时也没明白。只听她朗声道：“祝氏年纪轻，若有言语不当诸位不要放在心上，她并非有心。”
　　惠臻公主迷惘得看了一眼惠琳，悄声道：“顾家的娘子是不是脑子不太好，怎么眼见要赢了又要拍马屁吗？”
　　惠琳拧着眉头也没猜出她下一句是什么，只听晞月高声：“录书不要记了！”这一句才是最要紧的一下将她点醒，祝允这话好似是讽刺晞月，但实则更像是讽刺皇帝。皇帝亲生父亲荣王也是过继的宗室子弟，现在后宫以太后娘娘为尊，前朝以淮王为大，皇帝正是祝允口中被没有血缘的祖母养大，现在仰人鼻息的孤子。她恍然大悟，想要阻止却又不知如何说才会让大家不要胡思乱想，有些懊悔刚才袖手旁观了。
　　祝允瞧她好似服软儿，口不择言道：“惺惺作态，你这等以退为进，故作委屈的人我见多了，你和你那同胞的兄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有娘生没娘养……”
　　惠臻是官家的亲妹妹，虽不及惠琳这般聪慧，但身处其中总能有几分感同身受，最先反应过来，艴然不悦，冷冷道：“祝氏此言，我听着奇怪，似乎是……”
　　“臻妹妹，二嫂嫂胡言乱语，让你笑话了。”惠琳忙过来把祝允拽了回去，对府尹大人道：“大人受累了，她近来病得不轻，打扰了。”
　　祝允不解得看向她，正要分辨，却被惠琳身边的两个嬷嬷生生按到了椅子上，顺便还把嘴堵上连话也不让说了。而她身边的那两个嬷嬷也被看管起来，没法营救。祝允就这么被按在那里再也扑腾不了了。
　　惠臻缓缓起身，冷冷得扫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到了府尹大人身上，嘴角带着讥笑：“明府真会做官，有人三番两次诬陷，还出言不逊，您竟然都听不出来？哼！公堂，待得我胸闷气短！”
　　言罢拂袖而去。
　　府尹一身冷汗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再看堂下低眉顺眼跪着的晞月，和其他几个一脸茫然的。一阵恼怒，他又不是老妈子，受了淮王府胁迫才不得已，此番闹腾他秉公执法会被记恨，偏袒祝允又会被问责，估计这个官也是做到头了，哀怨不已，他招谁惹谁了呢！重重得拍了惊堂木，“钱氏女诬告主家，交还顾家处置，其余人，退堂！”
　　惠琳看着椅子上不服气的祝允，又看看地上安安静静跪着的晞月，突然笑了一下，悠闲得摆摆扇子，“好了，散了吧。”招手让府上这些人也都退下了，为表示和解之意诚心，还亲自上前扶晞月起来，惺惺作态替她整理好了帷帽，悄声道：“十一娘巧舌如簧，合该科考入仕。”
　　“小女连自己的清白都辩不明，殿下可别折煞我了。”晞月垂着眼皮没看她，微微屈膝，“恭送殿下。”
　　“十一娘，我确实有几分欣赏你了，不为别的就为今日，不过你所言需得臻妹妹在场才成，你怎么料到我们会来看热闹的？”
　　晞月依旧低着头，“并未料到。”
　　惠琳略略惊讶，如果说她是生生被祝允逼得急中生智，那还真让人敬服，挑挑眉毛轻笑道：“有些话就别往外说了，二嫂嫂脑子不清楚，但我母亲也不会放弃她，要是王府和祝家在外头听到这些话反倒不好。”
　　“明白。”晞月自然知道这些诛心之言断断不能从顾家下人嘴里出来，不然淮王府和祝家一定会先咬死自己。而只要自己不说，惠琳自会摆平惠臻，顺带也会帮自己平息此事，事情也就不会闹大，就不会影响顾家和淮王府。

　　祝允被两个嬷嬷生生架出了公堂，跟着她搬弄是非兴风作浪的人大约也没什么好下场了，晞月暂时也舒了一口气。
　　不过一会儿，还热闹非凡的公堂就冷清了下来，顾家的下人也纷纷进来迎接主子。晞月一边把瑞娘的籍契收好，一边将那个投靠祝允的小丫头和秦三都拉了起来。
　　顾景当然是看不起秦三的，恨不得上前给他两拳头，而那个小丫头见事情不成自己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哭哭啼啼得求晞月原谅。
　　秦三虽然不懂这事情到底是怎么就突然被打断了，但他是一贯的硬气，见此刻晞月占的上风，而方才一番争吵中他也瞧出这事祝家有意发难，自己也不过是被人挡枪了，有些气愤也懊恼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恶人没有得到惩罚，秦大夫可依旧要坚持自己心中的正义哦！”，晞月轻轻笑这拉上她身边的小丫头，低声叙话，“哭什么呢？不就是没成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慢着！”秦三憋了两个字出来。大约在他眼里晞月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巫婆，这小娘子被她带走一定没什么好下场，一时脑热就叫住了，却没想好如何护下她。
　　顾景今日听不得谁再拦着他们了，转身就要出拳头，“有你什么事！”
　　“哥哥，秦大夫与咱家有救治的恩情，动手可不好。”晞月拦了一下，掀开帷帽一角笑嘻嘻得看着他，“您不放心这孩子？不如您收了她，当作这一回的封口费，如何？”
　　“什么？”秦三万万没想到是这一句，大吃一惊，这人有这么好心吗？她不是应该把人带回去折磨至死吗？
　　“素银，明日把她的籍契文书送到秦家的药局。跟着这位去吧，往后别再背叛人了。你心里是什么样，眼睛看到的人就是什么样。秦大夫，既然收了封口费可别在折腾了，收了钱财转头出卖可不是好做派。二位，好自为之。”今日说了这么多的话，一身疲倦，扶着晓夏并肩和顾景走了出去。
　　留着呆若木鸡的二人在空荡荡的公堂上，秦三再次懵懂得看向身边的小丫头，这什么意思？
　　……

　　傍晚，慕慈斋前后院被老夫人的心腹围了起来，连晁氏都不许进来。
　　前厅里，烛光昏暗，晞月一身中衣未着钗环，跪在中间，厅里空无一人。门口的滴漏一滴一滴落下，静悄悄的房间只有着一点瘆人的声响。
　　晞月从堂上回来就没有再说过话了，直接被老夫人身边的栗妈妈带进了慕慈斋，她自己脱簪请罪，跪在堂上，至今也没人过问。跪在这里佝着身子，只觉得疲累，嗓子烧得难受。
　　良久，终于有人进来，栗妈妈缓步走进来，在她身边轻声道：“您不必跪了，老夫人歇下了不见人。”
　　晞月微微抬起头，眼中含着一点泪花，转身跪向老夫人住着的地方，磕了两个头，“孙女告退，祖母安睡。”
　　“……十一娘。”栗妈妈有些不忍，拾起地上的发簪给她递了过去，“天还凉，您回去吩咐下面熬些姜汤。”
　　晞月对她点点头，“谢妈妈关心，不过不必了，我去家祠跪着，婆婆什么时候想见我了，我再来，届时劳烦栗妈妈通传。”
　　“娘子！娘子这是何苦，老夫人并未责怪啊！老夫人只是气您不替自己考虑，既然出了那样的事，您就该告诉老夫人，让她帮你处置啊。您这样贸贸然的上堂，将自己的名声清誉至于不顾，老夫人是气您不爱惜自己啊！”栗妈妈自是心疼她的。
　　晞月知道老夫人没睡就在稍间听着，便道：“孙女一时同人逞凶斗狠，心中还有坏念头，为家里抹黑了，自然是犯错了，理当受罚。但若再有一遍，孙女依旧会如此，不过会做得利落些，不让人拿住话柄。孙女有错认罚，却无法悔改，请祖母成全。”
　　“她愿意跪，就让她跪着，跪死为止！”老夫人低沉的声音从稍间传来。

　　来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