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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番外1—飞缨 ...

  •   我从许家小娘子的院子出来,看见一个神采飞扬的郎君,臂弯里抱着氅衣,手里还持着马鞭,满头的汗珠顺着鬓角滑下,奔向了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小娘子。
      记忆深处,也有这样一个人,他也曾穿过风雪,穿过阳光,穿过花海,奔向我。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我已经忘记了他的样子,叫不出他的名字。

      我入京的时候是十七岁,那是我第一次离开粤北,我想未来我还要去漠北、云滇、江南,我要走遍万里河山描绘锦绣山河。但殊不知,一切期盼都好像绮梦一般飞快消散,那段梦却陪我了却残生。
      兄长告诉我入京是为了给老师送生辰礼,但我是不信的,老师没有生辰,也不知年岁,所以我知道他是在匡我,但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甚至比家族里大多数的大人都要聪慧,于是早早收拾好了行囊,拿着老师给我的金叶子,藏好了马匹,预备今夜就一路南下,开启我快意人生的第一步。不过顗儿很不期待这趟京城之行,她因分别而伤心,夜里睡不着抱着小瓷枕来找我,我一时心软,想着如果我和兄长都走了她该怎么办,于是趁她睡着我又悄悄把马匹牵了回来,放回了轻便的衣衫,暂时收起了闯荡天涯的雄心壮志。我想带着顗儿去京中寻老师,她会喜欢这个伶俐的孩子。
      去京城的路不算太近,樊家的马车一路通畅,每到一处都有当地官员拜门,兄长忙于应酬,我也乐的自在,每到一处都到处闲逛记录着风土人情,我曾登上过一座只有石头的山,但在山壁上见到过一株极其繁茂的茶花,也曾独自横渡过奔腾的河水,也寻过一处湖心小岛,在上面垂钓七日都一无所获,我还救治过一位得了怪病的老者,他赠与我一枚像玉一样漂亮的玉骨作为答谢,还带领一众孩子们侦破过一场诡异的鬼怪杀人案……我将一路见闻写成了一本《寻真记》。
      我与三郎的相遇,也正是因为这本集子。
      初见那日的情形至今仍然历历在目,那日阳光正好,我前一日睡得晚了,临近晌午从醒来,房里空无一人,娃娃去耍了,兄长照例还是去应酬,他日日大罪,我都担心他能不能活着入京。
      我在房里坐着很是憋闷,于是开了窗子,我这间屋子后窗临着一条水巷,后面是不是有叫卖瓜果和鲜花的小娘子撑着小筏子路过,也有做扁食和鱼兜子的。我翘着脚坐在窗户上,习习凉风伴着花香果香令人心旷神怡。此情此景我想起了之前记在集子上的一首琵琶谱,翻出来拿簪子钉在窗沿上,抱着琵琶试着弹了一下,毕竟是古曲许多地方都不完整了,我的琵琶受老师亲传,打遍粤北无敌手,但近日懈怠连区区古曲都拿不下,顿觉气馁,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的拿脚趾去戳那在风中飞舞的宣纸。
      许是那日的风见不得我如此淘气,又或许是心灵感召,突然一阵强烈的旋风卷走了我的宣纸,我猛然一惊想要去抓,谁知脚下不稳我尽力扶着窗棂可琴拨却脱手,眼看着就要沉入河道,却见那在风中打旋的宣纸落入了一青衣郎君手里,而他瞧见那琴拨又翩然跃起,踩着河道两边的石壁在空中打了个旋儿,随后像燕子一样落在另外一艘卖花竹筏子的上天。
      他像是报春的使者,敲开了我的心门,我想此生有这惊艳一瞥,大约也无憾了。
      “这是你的……”,他抬头看我,话未说完却红了脸,忙低下头将那琴拨举起来。
      我低头一看,自己只穿着纱衣,抱腹上的芙蓉着实醒目,忙捞起旁边的外衫把自己罩了起来,接着就听见那筏子上的卖花女打趣道:“此等姻缘真是难得一见,郎君不挑一枝花赠与佳人么?”
      我也臊红了脸正要抬手去关窗户,谁知从窗口飞进一只柳枝,末尾还系着的琴拨,摔在地发出了清脆的声音,我忙去看他,却见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乌篷船上,手里还拿着我的宣纸,冲我爽朗一笑。
      此地临水通商,民风开放,加之没几日我们再度启程,我也就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也没有告诉其他人,那天的郎君也成为我心底的秘密,我第一次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

      没过多久,我们就抵达了京城,这一路走走停停居然快走了三个月,从春日走到了盛夏。
      入城那天,来接我们的不是老师,而是薛先生,他告诉我们老师出去云游了,但已经知道我们入京的消息,如果她乐意会赶回来的。
      我想老师还是这么随心所欲,于是将玉顗推荐给了薛先生,让他帮忙引荐给老师。薛先生只看了她一眼,就说:“她知道,送信的人还没走,我让他带个口信。在此之前,她还是先跟着我读点书吧。”
      我冲他吐吐舌头,看来什么事都瞒不过先生的法眼,我不过帮玉顗做了几场局而已。
      樊家在京中亲眷不少,我们嫡系的便有一位叔叔,于是我们也顺利住了过去,至于玉顗已经被薛桓带走了,可怜的孩子又要开始起早贪黑的苦学了。
      不过既然老师不在京中,你们兄长说的生辰也就不存在了。其实我也知道他没有吧这当回事,根本就是糊弄我,看我糊弄不过去也索性不再提了。入京后,他就更忙了,之前还能见到人,现在有时候一连几日都不见踪迹。我又开始满京城撒欢,甚至还同棋圣无灯大师成为了莫逆之交,有时候我干脆就住在寺里同他没日没夜的切磋棋艺,在粤北战无可战的我终于能酣畅淋漓得同人交手。
      后来,兄长突然出现,把我抓了回去,然后告诉我,华阳公主要办宴会。
      “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问,此时,我手里还抓着白子,还有一子我就能反败为胜了,我刚刚看到了一步绝妙好棋!
      兄长没有过多解释,“你也要去。”
      我气愤得往回跑,却又被拉了回来,老师教了我很多,除剑术外无一不精,现在是万分悔恨,被兄长一个小擒拿给制住了,“我不想去!堂姐堂妹们去不就醒了!”
      “我们的父亲是家主!你是他唯一的女儿!”,兄长朝我喝道,他一向好脾气,极少向我发脾气,确实吓到我了。立刻就熄灭了刚刚的气焰,父亲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再次出现在脑海,那句‘樊家儿女要为樊家昌盛献出一切’像法咒一样不断在我耳边回荡。

      进门前,兄长似乎又犹豫了,他看着那飞檐重重的府邸对我道:“我今日骑的是仓灵。”
      我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是我们入京不就为了这个吗?我摇摇头,“已经是晚夏了。”
      “……飞缨,你可以……”,他想说什么,但走在前面的叔叔突然回头看了我们一样,轻咳一声示意我们跟上。
      我拉着他,这一次换我主动,进了门,走进了俗世凡尘之间。
      此地的宴席着实无趣,守着那毫无道理的规矩迎来送往,我亦步亦趋得跟着婶婶,婶婶将我拉到身边,站在了堂姐堂妹之前,我陪着笑同众人虚与委蛇。
      “大姐宴席开的好早,我来晚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但,我应该是见过其人的。
      我站在人群中间愣住了,缓慢回身,看见我心里的秘密,穿着赤红长袍,带着白玉的华冠,风姿卓绝的从远处走来。上一面,他是不落凡尘的燕子,这一次,他是珠零锦璨的诗篇。
      众人见礼。
      婶婶告诉我这是陛下独子。
      我想他应该就是我要见的人,但恰好是我心底的人。
      世上应该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欢快的了。

      很快,婶婶就告诉我梅园里在下棋,如果我想也可以去看看。我知道,此处不会再有比无灯大师更出色的棋手,这不过是一个接口,我要去看的是下棋的人。
      兄长此时沉着脸过来,我不知道他有没有饮酒,只是对我说:“老师回来了,你要不要现在走。”
      他竟然问的如此直白,婶婶极为不悦,“她不去,自会有人去。”
      我想,如果继续吵下去,别人会看樊家笑话,于是拉住了兄长道:“梅园有棋局,我去去就来。”
      兄长反拽住的我手腕,认真道:“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我知道,我想我一直都知道,这三个月的路程为什么这么慢,为什么入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薛先生,为什么云游在外的老师会回来。
      “你去了,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我点头,“离家之后就没有想过能回去。哥哥,谢谢你。”
      兄长闭上眼睛背过身去。

      我走在去往梅园的小路上,我想幸好幸好,一切都这么恰好。
      梅花早已开败,整个梅园都是郁郁葱葱的枝桠,他那身烈火一样的袍子站在石桌前极为耀眼夺目。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脚步声太快,他在很远的地方就察觉到了我的到来,“小娘子,是不是迷路了,去花厅往你的右手边走。”
      我没有应声,越走越快,恨不得跑着去见他。
      穿过丛丛密密的树枝,树枝勾起了我的披帛,勾掉了我的发簪,擦过的我耳侧、鬓角、脸颊……我终于来到了他的面前。
      “是……是你!”
      很好,我看到他眼里满是惊喜!
      我知道也许我现在衣襟有些不整,发髻也有些松散,但我就是忍不住笑意,冲他伸手,“郎君还我曲谱。”
      他也笑了,学着我的样子向我伸手,“小娘子还我柳枝!”
      春风穿过夏荷,飘到了我们身边。
      女先生柔美的声音传来,“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色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我们二人相视一笑。

      “你的闺名是什么?”,三郎拉着我的手,我们走在旷野之中。
      我的下巴抵着他的胸口,佯装气愤得撞了他一下,“现在才想起来问?”
      “本来……就……你不愿意说便罢了。”,三郎还突然磕巴起来。
      我抬头看他,“问了,就要娶我,你怕了。”
      三郎温柔得揉揉我的脸颊,低头蹭蹭我的鼻尖,他好似很喜欢蹭我的鼻尖,但是我不喜欢,这样我好像一只小狸猫,可我不是小狸猫,他非常郑重:“再等等我。”
      我知道,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只得按下不提。
      此事,至此成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一根刺,随着时间越扎越深,我为此彻夜难眠。

      “缨儿……缨儿……”
      噩梦中我感觉到有人抱紧了我,刹那间所有的魑魅魍魉都飞灰湮灭,一只可爱的燕子落在我的肩头。
      迷迷糊糊得听到了一声叹息。
      半夜,我撑着沉重的眼皮醒来,发觉身边躺着一个人,先是一惊,随后意识到是谁,才猛然松了一口气,“三郎……”
      我将他唤醒,他睁开眼睛,紧张得打量了我一圈,又是摸头又是探脉搏,确定无误后才长叹一口气,然后翻身跑了出去。
      我被他的动作弄得非常疑惑,仰面躺着回想睡前发生的事情,我只是多喝了一杯酒而已,我的酒量很好,号称千杯不醉。
      随后老师跟三郎一起进来,他们又是一阵紧张兮兮的查看,随后又开始密谋什么。
      我正在发呆,三郎突然在老师面前跪了下来,伸手起誓,“我觉不会让此事再发生。”
      老师冲他翻了个白眼,随后戳戳我的脑门就径直出去了,一句话也没有。
      我想有些事该说清楚了,“三郎,有些事谁开口都行,既然……”
      他打断了我的话,这是他第一次打断我说话,他抬眼看我,满是内疚自责,“若开口了,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你想清楚。”
      我有些生气,我觉得他不了解我,我离开樊家的那一日就想清楚了,见到他之后就想的不能再清楚了。
      “皇后不快乐,我母妃也不快乐,如果没有你,我想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是,我不想让你也不快乐,不想让你跟我一起跟这些魑魅魍魉搏杀,你该是自由的,过着《寻真记》里那样的生活。”,他说着说着竟然还留下了眼泪,“对不起,是我自私。”
      我翻身起来,抵着他的额头,学着他的样子蹭蹭他的鼻尖,“樊家选择了你,也选择了我,多好啊,是我们呀。”
      他愣住了,眼泪划过下颌滴在我的手背上,滚烫热烈。
      多好啊!命运让我们同生共死。

      后来,我们又恢复了往日的愉快,即使聚少离多但我们亲密无间。
      皇后丧期已满,甄夫人便让我入宫,说想见见我。
      其实我也想见见她,应该见见的,三郎口中最好最好的娘亲。
      甄夫人是个很和气的人,我只能这么说,因为我撞见了贵妃和华阳公主对她的样子。我有些心疼她,我告诉她自己想在宫里陪陪她,替三郎陪陪她。
      但她拒绝了,抚着我的脸颊很珍惜得看着我。我想是因为三郎也说了我很多事情吧,她应该也是很喜欢我的。
      出宫后,老师让人来寻我,说有重要的事情。
      我知道他们还是要把我送走,但现在三郎和陈王剑拔弩张,如果我撤走了,甄家又那般懦弱,三郎在朝上将独木难支,于是我半路就跳车了,一路小跑回了叔叔的府里,向他求助。
      叔叔是极其赞同我支持三郎的,拍着胸脯保证樊家要和三郎共进退。
      是夜,陈王逃了。
      天,彻底变了。
      那天,是我的生辰,宫中人来传信说要为我和三郎赐婚。
      我满腹疑惑,但三郎在宫中,我不得不去。
      彩霞鲜艳,三郎胸前的血也一样。
      我抽出琵琶里的软剑站在他身前,面前的层层禁军,我不怕。
      华阳公主对我说樊家将我舍弃了。
      但我已经听不清任何声音了,我穿着我们在梅林重逢时的罗裙,粉色的裙边垂在血泊里,手里的剑也已经卷刃,可我不怕,我们会走出去。
      “缨儿……”
      这是三郎最后一句话,像叹息一样消散了。他的手里还握着我送他的香囊,里面是那首琴谱,我还没有学会,也没有弹给他听,我们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没有完成。
      我杀红了眼,手腕没有了知觉,我的剑也被折断了,他们拿着热碳向我走来。
      滚烫的热碳一路灼烧着我,鲜血模糊了我的双眼,最后一刻好像看见了老师,她像我的保命真人,樊家不是我唯一的退路,我好高兴但又很羞愧,我不够聪明,不够强大,护不住我的三郎。
      但我还是想告诉她,我不后悔,我想请她救救三郎……

      在这里已经孤寂了许久,我想只要我看不见那座皇城,看不到那扇宫门,三郎就没有离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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