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盖如他》再暖

62、当局者迷：殿君的眼前人，主上的眼前人。

　　钢丝锉刀铮鸣，／弩／箭／飞刃逼到咫尺，瓦石倾覆。胸口烈焰焚烧，呼吸剧烈拉扯筋脉，少年的手脚麻木冰冷，脸颊一阵火辣刺疼，他摸过面上伤口，鲜血淋漓，身体毫无目的地前行，将将坠入黑暗之际，男人手臂牢牢托起他后背揽到自己温热的怀中。

　　“池风。”男人对上他惊慌的眸子，刹那意识到真相大为震骇，僵住的身体如高高在上的神明慢慢远离他。

　　少年完全忘了自己身份，紧紧箍住男人手臂。

　　斑斓晨光呼吸一滞，帘幔后的人猛地睁眼见愣在面前的手掌正要离开自己视线，付池风慌忙两手握住，指尖可触的额间纹无不同又不同。

　　掌握人心的手指任由他攥紧，付池风看清苏如召平静如常的面容，对方眸色冷冷清清，晦暗深沉，他慌忙翻坐起身。

　　“光太亮了。”付池风无力解释道，目光不安分地游走，榻旁案几上珐琅琉璃瓶耀眼多彩，三两枝桃花淡香萦鼻。

　　“你该饿了，吃点东西，我带你买几件合身的衣物。”

　　看他神态动作，如出一辙，苏如召不自在地收回手，暗暗叹气高声喊外面近卫。胡弹应声端盘入门，如怀揣小兽轻手轻脚，慢慢吞吞，久别胜新婚，他们就这么简单地聊完了。

　　苏如召折扇叩在桌面，怒气上涌，近卫慌张安置妥当，打算下楼吩咐备马车，刚拔脚立时被苏如召叫住。苏如召看着刚刚坐下的付池风语气平和：“你自己点几道。”

　　视线一一看过去，付池风心中小人热油烫脚，他不痛不痒地端起粥碗贴到唇边，冷不防烫得呛舌。

　　心不在焉尽数表露，虽然付池风常常如此。苏如召眼神示意近卫倒水，折扇一上一下敲着掌心，随口安抚道：“主上不着急回家，慢慢吃。让别人看到只当主人苛待了你。”

　　房中一时静得出奇，仿佛能将日光细嗅桃枝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胡弹目测两人中间隔的距离自己填不满，付池风上次跟苏如召回衾府也没如此拘谨，怎么生分至此。

　　灌汤包的薄皮霍然挑破道口，汤汁漫入瓷盘，付池风咬着箸尖灵机活现，击箸笑唱《卖糖粥》，答道：“主上尝尝。”

　　他端正粥碗，朝正襟危坐的苏如召谦让，吃饭还得夹枪带棒地试探，累不累？

　　苏如召径自在自己碗里舀了一匙，心境堪堪松弛，不比付池风大方地缓了缓，辗转良久才道：“池风打哪里学会做生意了？”

　　付池风当着苏如召侧面一碗饮尽，他转身背对苏如召，赏窗外日光芳菲，鸟雀鸣啭，挑拨人心。

　　*****

　　“春已至，到江南。不知道真江南在何处？”篁仙村后院嫩黄初绽，付池风日常半靠榻首，自言自语。

　　簇当他是伤春，胆大妄为道：“公子若不想主上娶尤蓝因，不如直言。”

　　笑声一时狷狂，须臾，付池风不打算纠结，冒冒失失问：“簇，你想念苏五经吗？”

　　付池风从来不需要她回答，解释：“哪怕是萍水相逢的人，经年累月冷不防心头一颤，何况朝夕相处。我邵池本生不会沦落到他手里，尤蓝因跟她家主上周旋，只是迫于无奈。”

　　他眼眸铄铄，忽问屋内的人道：“苏如召会不会试探她？”

　　混蛋苏如召厚此薄彼的态度，付池风亲耳听闻。抵不住付池风自我催眠，不信苏如召对他一点兄弟情谊也没有？苏如召信他。

　　炔翎台少主邵池本生不相信苏如召的虚情假意，他极少出面压制付池风的庸人自扰，看他们两人、三人绕来绕去，互相折磨，乐在其中。

　　“咱俩是一个人，是不是能够共享消息。”付池风试探。

　　“我想要的不已经是你的了吗？你想要的我不想要。”邵池本生款款坐到他对面桌案，指腹掠过碗沿。

　　付池风没压得住跳脚的心声，出口质问：“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又怎么知道我想要的！”

　　他们是两个自我意识清醒的魂，阴差阳错同时出现在一具躯壳里，面面相觑，邵池本生开口向付池风讨要房租才能续约，付池风不想当无业阿飘，只能耍混找苏如召讨工资。关键他们俩心灵不相通，原主行事果断狠辣，我行我素，付池风牵制不住他，还被反压。

　　“公子，你要什么？”簇拿着对联，低声问，目光努力跟另一个人相认。

　　另一个魂坐在付池风旁边，不做回应，慢慢道：“你家主上承诺不假，从没骗过你。如召啊——他要娶妻了。池风哥哥，你大仇将报。”

　　邵池本生在班城就看到他了，全程没回他个眼神。付池风乐得邵池本生掌控局势，他接过簇的对联，端详少年人的笔力，心道：我不劳他动手。

　　苏如召对尤蓝因表面客气，该给的全给了，他信尤蓝因吗？付池风追问：“会不会？”

　　跪坐挑弄水貂的少年抬首，描摩这一幕景象。

　　付池风凑近，诚恳地等女子回答，察觉少年的惊慌失措，他看过去，少年心思袒露明了。付池风缓缓靠回榻，臂肘撑着金丝楠木，指骨轻敲青丝，颇有“嘈嘈切切”的弦外之音，他忽道：“我想苏如召了，我要让他知道。”

　　捏笔半晌，付池风问：“我跟邵池本生像不像？”

　　少年额面慌忙叩着手骨道：“公子不是像，就是少主。”

　　“你来了有些时日，不想被苏如召打个几十杖，再看看哪里不同？”付池风背对木窗，鼠须笔横在他手中，循循善诱，点拨少年回答。

　　“公子时常判若两人。”少年不假思索，没敢正眼面对付池风，如实答道：“上一刻冷若冰霜，不可亲近。下一刻突然性情大转，就跟妖怪志异——”

　　乱棍生猛悬到少年弱不禁风的脑门上方，地面的一小团迅速噤声。

　　后天芯片跟原装躯壳连接不完美，付池风对自己无限宽容，他不是科班出身，端着自我修养时刻保持角色属性不ooc，累不累！

　　“你家公子我是两面三刀的人。万变不离其宗，你随机应变，衾府的混蛋一个比一个会演。”转过身的付池风看了眼簇，无视那个魂，邵池本生的身后名声，付池风本人也不能嘲弄。付池风侧脸大着胆子问：“假如让你选一个当朋友，邵池本生，付池风，你要哪个？”

　　少年回得极快：“眼前人。”

　　笔尖一滴浓墨落在白纸中间，暖风忽起，魂影瞬间隐形。付池风欲言又止，手背摸向自己的额面，再抚着胸口，自作多情地确认此刻没被穿，举动实在无聊，他搁了闲谈的兴致，提笔行书。

　　*****

　　付池风表面感叹春景，心中小人回顾自己刚刚举止，他随机应变，反问：“主上担忧朱大人，来接我？”

　　貌似前言不搭后语，两个意思昭然若揭：你是惦记我，你就是来接我！

　　手中汤匙摇着碗中甜粥，一匙恨恨入口，苏如召细细打量眼前人。胡弹立在苏如召背后，立春月余，无端觉出森寒。

　　苏如召不咸不淡地回答他：“主上到霓缕阁送聘礼，不料你险些死于非命。”

　　御辇是绕道蹦迪进了器府，背后的人若不动手，对不住苏如召的盛情。

　　付池风慢慢抬起眼睑，被他看得不自在，勉为其难信他，这顿饭付池风用得憋屈。

　　客栈前方不宽的河道上面桨摇船行，客商小碗盛的是甜酒，一会儿晃到了城中繁华地，生出几分江南的婉约。

　　相邻舞乐府，锣规城民风不同班城肃穆重甲，上元节绢帛题就的诗文悬于酒楼栏杆，马车经过汤圆铺子，几名食客偏首，车帘倏地挡住人面，付池风看向苏如召，上元夜他们一同出宫，苏如召端坐无言语，紧蹙的眉心牵着低垂睫翼颤抖，起起落落的银花时不时闯入车窗一方明亮，滚烫的心思惴惴，慢慢冷落，若无其事、云淡风轻全是自欺欺人，动了心，只剩慌乱，手指偏执地掐着膝盖骨。

　　失落，愤恨，怒不可遏，最后苏如召手指放开挪向扇骨，用尽温柔地摸索。

　　“你要吃汤圆？”车一停，苏如召盯着人影满满的铺面问他。

　　头顶焰火锦簇，灯光晃晃悠悠，食客大呼小叫，尽是团圆，付池风瞬间清醒，照计划回应：“要。”

　　冷眼观车外景象的苏如召没让近卫将汤圆端过来：“你主上老到走不动两步路了？”

　　一柱香的时辰，近卫远远观望凝重的马车。

　　“殿君哪得罪主上了？”

　　“闭嘴。”

　　“大哥，我们躲着不是事啊！要不先把他俩人分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咱们分两拨，一拨装杀手，一拨护主。”

　　“可行。”

　　“行吗？”听不下去的苏如召瞧着兄弟天真的先见之明，笑了笑：“主上回宫按功行赏，一拨杀手问斩，一拨失职处刑。”

　　喧嚣的上元夜霎时沉寂，汤圆抚平不了铮铮铁骨的近卫受伤的热情，苏五经猛地问：“殿君在车里？”

　　胡弹应声呛咳：“大哥，主上镇着哪。殿君哪敢乱动，他还能弄个分身吗！”

　　不动声色的两人等到食客渐少，下了车，苏五经大步冲到车前扶人，自家主上这般形容显然盛怒，继而审视付池风，付池风毫不知情地看他。

　　隔着臂宽的距离再次面对面，尴尬对视，付池风竟一时愧疚的哑口无言，霓缕阁的眼光诚不欺人。

　　上元夜心上人看的是人情，陌生人看的是人生。

　　“公子吃不吃花生、芝麻、豆沙、猪肉？”

　　男孩直直面向苏如召，苏如召折扇敲他脑门，道：“公子是陪夫人出门赏灯，只负责出钱出力。 ”

　　从近卫手里得了赏的男孩稚气地问付池风：“夫人要不要全尝尝。”

　　“最甜的来两碗。”

　　汤圆表面细腻，舌尖一滚，细细碎碎的的甜香浸润舌喉，付池风问：“主上不吃？”

　　苏如召神情淡淡：“我不食甜。”

　　付池风恍惚错觉，对面人影落寞，无助地等着丢下他的人回来接他，暗自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