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新姑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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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一九八六年，春末夏初。麦麦已长到五岁。其时桑椹由红变紫，枇杷金黄，稻田里秧苗一片嫩黄。江玉蛟幺女江云草出嫁。
一大早，江家的三合院屋里屋外挤满了前来吃喜酒的亲朋好友和乡亲邻里。
四四方方的饭桌摆了一院子，上面置一大盘，装了花生红枣桂圆莲子，还有孩子们爱吃的纠纠糖和红果子，大人们抽的叶子烟、纸烟。
小孩们抓着糖果吃，边跑边叫，笑声不断。
汉子们扯了烟叶在屋檐下卷着，谈笑风生。
女人们要么在帮忙，要么到待嫁新娘的房间看她的打扮。
老人在屋檐下一一摆开来的嫁妆和贺礼旁，指指点点地评论着。阶檐下除了有盆盆桶桶、瓶瓶罐罐、被子、布匹和衣柜、粮柜、桌子、板凳、箱子、架子外，还有洋马儿（自行车）、录音机、缝纫机、电视机。婆子们一件一件看，一件一件赞：“都是好东西。”
人声鼎沸中，不时传来男人女人的高声大笑。
水轻尘那天见到麦麦是在她小孃孃的房间门口。
他跟爷爷水光一起代表水家来跟江家贺喜，一大早就被爷爷催着上了船，带着贺礼过了河，来到江家。到时，院里院外全是人，热闹得很。
孩子都喜欢看新姑娘（新娘），他也不例外。人都说，新姑娘一身红，是打扮得最漂亮的。听得人议论，他跟着几个小孩来到了新姑娘的房间门口，一起往里瞧。
红棉暗花长旗袍、齐流海、大辫子、红头绳、红色胶底鞋——江云草坐在床边一身喜气，脸上还施了妆粉，果然十分漂亮。
麦麦和堂姐雨箬穿得更好玩，一红一绿碎花灯草绒，扎着一模一样的羊角辫儿，踩着小布鞋并排站在江云草面前，像一对儿吉祥娃娃，更添喜头。江云草面对两个侄女儿，露出属于长辈特有的宠溺笑容，正对着她们讲话。
水轻尘不知道她们在干什么，和几个孩子一起钻在人群的缝隙里看。
江云草对着两姊妹说了几句话，然后从枕头边拿起两块的确良印花布料，左手水红色，右手粉绿色，递到麦麦面前。水轻尘这才听清她说：“你是妹妹，你先选。”
原来是给布料送她们做衣裳。
围观人群全都笑嘻嘻地看着她们。麦麦绞着自己的羊角辫儿歪着头先看了看水红色的布料，又看了看粉绿色的布料。众人都以为小女孩理所当然喜欢红色。结果麦麦来回看了两圈，最后指着那块绿色布料说：“我要这一块。”
江云草笑：“还以为你会选红色的呢！”
遂将那绿色布料的手向前一送，眨着眼对麦麦道：“它是你的了。”
麦麦接过布料喜不自禁，冲着江云草深深一鞠躬，大声喊：“谢谢小孃孃！”
她的喊声让大家乐了，连身边的江雨箬也跟着笑起来。
江云草把水红色布料递给江雨箬：“小箬，你是姐姐，得让着妹妹。让麦麦先选了你没意见吧？”
江雨箬乖顺地点点头，接过姑姑给的布料：“没意见。”捧着布料，她也鞠躬道了声谢，乖乖地静站在一旁。才7岁的她，举止从容大方，得到了大人们的一致的称赞。
江云草看两姊妹得了礼物的开心模样，也很欢喜：“好了，你们把布拿去给妈妈放好，改天做成新衣裳穿。”
两姊妹领了吩咐，捧着布料出房间。麦麦到底小些，藏不住欢喜，将布料举在头上向众人挥着，边跑边大声炫耀：“我有新衣裳穿啦！”
“哈哈哈……”全场大笑。
水轻尘见她天真烂漫的样子，心生喜欢，竟一时看傻了。
麦麦经过时见他痴呆模样挡了她的去路，道：“傻包娃儿，让开我！”
“哈哈哈……”婆子们又大笑起来。
水轻尘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麦麦撞倒在地，而她却自顾自地捧着布跑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连忙拍身上的土灰。心中暗想：麦麦已经不记得他了。可他还记得她当街大哭的样子呢！语气神情可一点儿都没变！
“撞到没有？”江云草过来。
水轻尘：“没有。”
转身到院子里来，在人群中搜索了一圈，没有看到麦麦。
院子里摆开的方桌上的点心和烟被撤了下来，开始上九大碗。人们纷纷给自己找到了合适的位置，整个宅院内变得有序起来。
第一轮酒席上，坐满了要上学的学生和老人。
菜还没有上齐，孩子们端坐着，眼巴巴瞪着满桌的佳肴吞口水。
传菜的人端着木长盘和蒸笼出来，放到长板凳上。一个人负责端出来，一个人负责上菜。
九大碗有九碗，分别有：坨子肉、扣肉、白斩鸡、红烧鱼、香肠猪舌片、渣粉儿、酒米饭、海带汤，还有头碗——圆子肉。
头碗圆子肉还没有上上来的时候，飘出来的各种香味儿已经让孩子们心痒难耐，个别已经忍不住了，伸出筷子去夹菜，被老人低声喝止一声“没规矩”又怯生生地缩了回去。
水轻尘的爷爷带着他在院儿东边核桃树下的桌子边坐了。同桌两个老头，一个老太太，两男一女三个小孩。眼前的九大碗似乎并没有太吸引他，坐在那里伸着头四下张望。
水光看他心不在蔫的样子，问：“尘娃儿，你睃（看）啥子安？”
“没睃啥子。”水轻尘答了一声，回头看着桌上正中间的位置，还空着。便坐在座位上盯着那个空位发呆。水老爷子见他没惹事，便不再追问，自顾自地卷着叶子烟和同桌的老人聊：
“周家福气，娶到江家幺女。云河云海两兄弟攒了这么多陪年（嫁妆），还全都是时新样式，娘家人厉害，女嫁过去不得受欺负。”
“不是咋个，头年肖家湾张驼子嫁女，就两张铺盖几个桶，连个柜子都没得，嫁过去一年，三天两头打架，老话说得嘛，‘贫贱夫妻百事衰’……”
上菜人员终于端着蒸笼来，上了最后一道菜。
金黄色圆子肉用酥肉、木耳、黄花打碗底，鸡汤淋了蒸出来，撒上翠绿色的葱花。便是一道颜色富贵、香味诱人的头菜。它们被一碗一碗地传上桌，放在了桌子最中间那个空缺处。
“来来来，整起！整起！”
各桌纷纷行动，拿起饭碗到阶檐边上的大甑子打饭，然后又回到各桌开动，一时招呼声、划拳声四起。孩子们终于得偿所愿，大块朵颐。
水轻尘也暂时舍弃了小心思，和其他孩子一样大口开吃。这样丰盛的菜式，可只能在婚丧嫁娶及寿宴上才会出现。平时家里，怎么也不可能做到这九个菜齐上桌的。
相比院子里的热闹，麦麦自有她的热闹。小孃孃送的布料抱回给香秀放好之后，她跑到吊脚楼上追着表姐表哥们又跑了一圈。年长不了几岁的哥哥姐姐们，学着大人一样地招呼着宾客。她连人都认不清，跟在后面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没一会儿便觉无聊。
正好，生产队里三个和她同年的小姑娘来叫她，她便拉着她们跑到屋后去看她种的那盆叫竹叶梅的花去了。竹叶梅又叫石竹：叶似竹叶，形似梅花，故而得名。
“我跟你们说哦，这盆花是我亲自栽的。好不好看？”
几个小伙伴很给面子：“好看！”
屋后有一小块自留地，被枣树、樱桃树、李子树、桂圆树和桑树围着。
香秀在地里栽了两排辣椒、两排茄子、两排豇豆和四季豆，长势喜人。樱桃已经吃过了，现在只有一树的叶子。李子挂在枝头还没熟，桂圆树正开着花，满树浓密。花有香味，引来无数蜜蜂和蝴蝶，嘤嘤嗡嗡在花簇间飞舞采蜜。那场景，和院子里一样热闹。
自留地的土边由石头彻成，靠墙的一面隔着屋檐沟。一块大石头上，有个烂瓷盆，里面栽着的，就是麦麦的竹叶梅。此时开出一盆极好的白边红花簇来，在春光下极为明媚动人。
当初栽的时候，麦麦铲了一大坨猪屎当底肥，因此，这盆花长得异常茂盛且肥大，开花也特别多，形成了一个圆形的花球，像是被园艺师精心修剪过一样。
几个小女孩发出惊叹，凑在花盆前又嗅又抚。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花吗？”麦麦洋洋得意地背着手考她们。
“太阳花！”
一个穿着黑红色格子花衣裳的小姑娘肯定地答道。
“陈鹃！你不能看到所有的花都叫‘太阳花’！”
麦麦直接否定了这个答案，转而对着一个带着橘红色发箍的女孩道：“江小梅，你说！”
“我没见过呀，我认不到。”叫江小梅的女孩摇头。
她的反应让麦麦很满意，继而扭头个子最高的红衣女孩：“燕子姐，你总认得到嘛？”
这女孩叫江雨燕，同宗同辈，比麦麦大一岁，因此叫姐姐。
她思索片刻道：“我好像在我舅舅家见过。好像是叫——竹子梅？”
“哈哈哈！啥子竹子梅哦！人家叫‘竹叶梅’！”麦麦大笑，煞有其事地扯着花叶子解释：“你们看，这叶子是不是像竹叶儿？所以，它叫竹叶梅！是竹叶，不是竹子！”
小伙伴们恍然大悟。
看过花，她们去摘桑椹果子吃，一个往桑树上爬，几个在树下指挥，玩得不亦乐乎，混然不知院子里的酒席已排到第三轮了。
没一会儿，江雨天带着几个男孩子跑了过来，把女孩揪下树换他们自己爬了上去。水轻尘也是其中之一。他没什么话，在树下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跟着后面往树上爬。
男孩子在树上摘，女孩子在树下接。一棵桑树没多久便被踩得皮伤枝断。
“麦麦，我摘给你！”水轻尘，在树上对着她喊。
江雨天听了，扭头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我要大的！长的！”麦麦伸着脖子喊。她声音细，喊出来也是娇滴滴的。
“给你最大的！最长的！”江雨天两脚稳稳地踩在树干上，一边摘一边应。摘好一把，用桑叶包了，递给水轻尘。水轻尘小心翼翼地捧着果子跳到地上来，看了眼麦麦，最后还是平均分给了四个女孩子。分到果子的麦麦却皱起了眉头，因为大家的都差不多！
她不满意地向着树上的江雨天怒喊：“我要最大的！最大的！”
江雨□□一她笑了，举起手里一颗果子道：“这颗，最大的！给你！”
说完将手里的桑果向着麦麦扔下来。麦麦着急担心自己接不住，水轻尘抬手接了，笑着递到她面前：“你的，最大的。”
麦麦这回满意了：“谢谢大哥！”
江雨天两腿站在树叉上：“你不谢谢尘哥哥啊，他帮你接的。”
麦麦并不记得他是哪家的“尘哥哥”，但大哥说了要谢，那就是要谢的。她很干脆地向水轻尘道：“谢谢尘哥哥！”
此时的她，又变得乖巧可爱了。
水轻尘笑着回了一句：“不用谢。”心里却想：她果然是不记得他了。正出神，前院突然响起了噼哩啪啦的鞭炮声，欢快激昂的唢呐声也随之而起，一股子火药味儿从空气里迅速传来。
“是小孃孃出门了！”
江雨天从树上跳下来，招呼着麦麦：“快走！我们去送她！”
江雨天拉着麦麦就跑，其他的孩子也呼啦啦跟在后面，直跑到院门口才被大人拉住：“你们几个鬼胆胆儿，要朝哪儿跑？”
江雨天指着已经走出门的迎亲送亲队伍，着急：“我们也要去送小孃孃！”
麦麦也跟着重重点头。
大人笑了，道：“谁要你们送的？你们的小孃孃有人送！”
说完指着小孃孃身后的姐姐姑娘们说：“看见没，送孃孃的都是姑娘家！你们凑啥子闹热！”
媒婆喊：“新姑娘不要回头！”
作者有话说第6章 新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