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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清野渡[三] ...

  •   今日谭昼上了山,我便也没什么事了。
      前些时候清野渡连下了数日的雨,屋子里里外外都湿漉漉的。再之后便开始放晴,这些日子以来,窗外总是格外明朗些。
      我闲来无事便将囤积着的草药搬出来晒晒,顺手给几只喋喋不休的水鸭子修了个毛,尔后守着院子又发了一晌午的呆。
      日上三竿的时候,渡口来了一队骑着枣红大马的男人。我远远便望见几个大汉人高马大徐徐而来,脸颊大多有些许皲裂,却将寻常百姓的衣裳穿得一丝不苟。那马蹄声听来极为规整,踢踏整齐地扣在沙地上,仿佛合着某种规则的韵律。临了几人齐齐一勒缰绳,干净利落地翻身下了马。
      我捡了两片甘草,不由分神多看了两眼。
      领首的男人鬓角微白,看着仿佛年过半百,身形倒是健硕得很。他下巴留着胡子,瞧来白净的面皮却偏生带着几许书生气。那人下马后四下观望了一眼,大步过来朝我一抱拳,掏出一幅画来:“叨扰姑娘,不知姑娘可曾见过这画像中的人?”
      训练有素又如此有礼有节,不似寻常武夫。
      我揉揉鼻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才低头看了一眼那画像之中的谭昼。看得出来那作画之人画工娴熟,画得倒恁是逼真,然而相形之下到底欠了些许真人的风华与气度。
      谭昼生得确实好看,比画的还好看,我想。
      我摇摇头,脸不红心不跳:“没见过。”
      那人打量我片刻,面上无异,收了画又问:“那敢问姑娘,清野渡可还有别的人家?”
      这话问得好,我含了一片甘草不由地皱眉。
      要说这偌大的清野渡,那自然不止有我一家的。不过眼前这些人若只是来寻谭昼,倒也实在不必搅扰他们的安宁。没的到时候惹祸上身,再到收拾残局的时候,那可就是个大麻烦了……
      “没有了,清野渡一眼望去便能望得到头,再往里去就是大山,路都不好走了。”
      那几人顺着我的话纷纷抬起头朝山里望去,我故作好奇地问:“你们都是从哪里来的呀?怎会来清野渡寻人的?”我朝他们身后的马匹指了指,“我们这种小地方偏僻得很,寻常都没人来,我还没见过几个骑马的呢……”
      身后几人面色一沉,纷纷对视了一眼。
      领首的男人微微凝眸,无声地打量我片刻,也不知一时思量了些什么。然而面上却不显,只故作无奈地道:“姑娘见谅,我等自上陵而来,是来寻人的家仆。前些时候,家中有位小少爷不幸走失,距今已有多日不见踪影。听说有人在这附近见过他,老夫人一时心急,火急火燎便差我等出来寻人。如若惊扰了姑娘,还望多多海涵,只若是姑娘有什么线索,万请告知一二才是。”
      家仆?呵,长刀挎马训练有素,用得上此等家仆的,少说得是皇亲国戚吧。看来这谭昼果真是来头不小,竟能引得如此劳师动众。只不过圣家之事惯来云波诡谲,来者是敌是友,一时之间可说不准呢……
      “原来如此啊……”
      我故作深沉地思忖了片刻,朝下游指了指:“这里只我一家,你们去下游的村子问问吧,那里商客往来多,外人多是往那儿去了。这清野渡本就没什么人来,你们不会是弄错地方了吧?”
      “我们也是听人说的,过来撞撞运气。”
      他朝下游望去:“不知过去是什么地方?”
      “那条路下去是白石镇,镇上有一位开布庄的孙大娘,这一带就属她的消息最为灵通,你们可以找她问问。”
      “孙大娘……”
      那人略一沉吟,与同伴交换了个眼神,朝我告辞道:“那多谢姑娘,我等先行别过。”
      我微微点头:“诸位请自便。”
      说完我便径自起身回了屋。
      彼时我只当来者不善,却猜不透这些人到底意欲何为,想着自然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我将剩下的几片甘草扔开,耳畔风声翕动,梅林深处隐约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我听得身后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心下略略一沉,刚过门口,身后陡然响起一阵探寻般的疑问:“阿献姑娘?”
      心头蓦地一颤,他也叫我阿献?
      尽管知道他这一句不过是试探,但会这般试探却是我着实没有想到的。我与谭昼的那位夫人果真有如此相像么?若只谭昼一人将我认错也便罢了,这一个两个的都将我认作是她,这件事便显得有些古怪了啊……
      这些人来路不明,却胜在人多势众,硬碰硬应是讨不了什么好处。我默默将攥在手中的银针收回衣袖,没有应声回头,脚下也不曾有过半分凝滞,只当这名字听都没有听说过,却不知那人可有看出几分端倪。
      只待收拾好桌子出来,外头已经没有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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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晚上,谭昼没有回来。
      他不曾这般食言过,夜不归宿实属不寻常。
      本来他老大不小也不怕什么,只是这清野渡到底不比其他地方,入了夜可不那么安全。我犹豫了一盏茶的时间,终是怕他有个什么好歹,拄了根竹杖去山里寻他。
      子时过半,我在一棵被拦腰斩断的松树旁寻到一把药锄一只背篓。那背篓被劈成两半,一半靠着树根,一半埋在杂草间,远远望去颇有几分扎眼。对面的山路旁,马靴的印迹杂乱无章,弯弯曲曲的脚印一路延伸到山下,再往前便朝皇城的方向去了。
      我收起药锄,靠在树下呆坐到卯时,一时仿佛什么都听得入耳,却又什么都听不清明。
      待到日出东山,虫鸣声此起彼伏地冒出来。我将药锄扔在松树下,然后慢吞吞起身,拄着竹杖一步一步下了山。
      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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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昼还是走了。
      其实这没什么不好的,他确实应该离开了。
      师父得空来看我时问:“就这么把人放走,小丫头果真心安?”
      心安如何?不安又如何?
      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罢了。
      我心底惆怅,下意识便避开他的目光。
      “伤灵蛊已非我力所能及,或许离开这里,他还可以找到一个能够真正治好他的人。”
      “伤灵蛊啊……”
      师父看了我一眼,跺到案边慢吞吞地给自己沏了一杯茶。茶香袅袅,他晃着杯中的茶水幽幽一叹道:“世间医者有千千万,丫头,你说这能治伤灵蛊的,又有多少人?”
      我喉头蓦地一哽,对着他手中的茶盏盯了半晌才勉强找回声音:“……屈指可数。”
      他闭上眼,似笑非笑地嗅着茶香缓缓应声:“是啊,屈指可数。”
      “……”
      我岂能听不明白他的意思?世间能治好伤灵蛊之人屈指可数,而要找到一个可以治愈他命魂的人更是有如大海捞针。他的时间本就不多,这么短的时间去哪里找那样一个人?师父素来明察秋毫,这种事自然瞒不过他的,可是……
      我心头不由一涩:“我下不去手……”
      师父没再说话,他只是面容祥和地望着我,那眼底是清晰可闻的明白透彻,还有身为长者那仿佛看穿一切的悲悯。
      然后他放下茶盏,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指尖扣着桌案缓缓开口:“究竟是下不去手,还是怕自己当真下了这个手?”
      “丫头,你可有动过杀心?”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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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去春来时光散乱,梅花林零落了一片又一片,鸟鸣啁啾时又纷纷冒出新的花骨朵来。
      我满以为我和谭昼理当缘尽于此,既已陌路殊途,此生当不复相逢,奈何天不从人愿,他终究还是找了回来。
      再度见到那个男人已是数月之后。
      彼时惊蛰初雨春寒料峭,他披一身银寒盔甲自渡口的十方血阵中杀将过来。杀到之时,斑驳的血迹淋满一身,凛冽的杀意森森然将四围草木尽数煞蔫。待见着我,来人眸光微微一沉,劈开挥来的树枝凌空一跃,长枪一挽枪尾倒扣,单膝拾地地跪了下来。
      我吓了一大跳,他却郑重其事地朝我抱拳:“阿献姑娘,太子殿下性命垂危,万望姑娘出手相救。”
      “……太子殿下?”
      彼时那人满脸血污,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我听得迷茫了好一阵才堪堪想起,来人正是数月前来寻谭昼的那个领头人。
      孤身一人独闯十方血阵,此人不简单呐!
      世人皆道男儿膝下有黄金,我观此人打扮,想来也定是一位战功赫赫的人物。如此开门见山不加遮掩,甚至还不惜身份地朝我下跪,只怕那位太子殿下是真的命悬一线了吧?
      “大人不可,我等小民受不起此等大礼。”
      我退开一步避开来人的跪拜,斟酌着说道:“想必大人是找错人了吧?我并非什么阿献,自认医术平平更救不了什么太子殿下。这世间医者甚众,想来皇城之中更不缺医科圣手。我辈才疏学浅,大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姑娘又何必妄自菲薄?”
      来人微微一诧,他凝眸打量了我片刻,再开口时,语调却依然是低缓:“据在下所知,世间有如姑娘那般高明医术者本就寥寥无几,当日殿下回宫后,太医皆道他所中的那一箭,本该大罗神仙也救不回。如若姑娘不肯出手,那殿下……”
      他留下一段心照不宣的留白,顿了顿又道:“姑娘妙手仁心,还请通融这一回。”
      “……”我听着他的话,不由愣了愣。
      他方才说到箭伤,那他口中的这位太子殿下自然必是谭昼无疑了。
      尽管早有猜测,我多少还是有一丝惊诧的。
      倒不是意外他身份的不凡,只是觉得一朝太子能如他这般在死亡边缘反复横跳,居然还能留得住一条命的实在不多见,也是教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所谓祸害遗千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大人实在是高看我了,既然太医都束手无策,在下区区一介布衣又如何治得了?大人还是请回吧。”
      “医者仁心,姑娘果真做得袖手旁观?”
      “本就无能为力,如何敢于应承?”
      那人抬眸看了我一眼,眸光略略一定,探寻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凝视片刻,却意味深长:“鄙人此来寻医,姑娘却一不问病二不问人,开口便要另请高明,可是在此之前便已知晓殿下境况如何了?”
      “……”
      心底猛地一顿,我隐约感觉他在给我下套!
      他话里话外是在点明我当初诓他们的事!
      看得出来此人绝不简单,想当年他便能凭借只言片语从山间找到谭昼带走,今日更是只身一人独闯杀阵前来求医,只此两点便足以令我忌惮。我自问那时不曾给他多少破绽,但能从如此微末之间看出不寻常的,此人倒确实不愧于那一颗七窍玲珑心!
      我不由地暗暗骂了声,这该死的谭昼,他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麻烦!
      “大人!我辈从医讲一个人命关天,施针下药万不敢做没有把握的事。那位殿下的病我确实治不了,阁下又何必强人所难呢?我不过是个寻常百姓,到死了也只有一颗脑袋,这种掉脑袋的事既然做不成,大人莫非还能替我安回去不成?”
      我不欲再与他多说,转身便要走,却还没迈出一步便被他一个闪身拦住去路。那手臂横在身前一挡便岿然不动,我心中蓦然一沉,银针已然捏在手心。
      “大人还有何话要说?”
      他停顿片刻便收回了手,微微迟疑后才道:“姑娘可知殿下的蛊毒业已发作?”
      脚底下意识地停住,我没有抬头,但听那人续下去:“姑娘应当知晓,殿下所中之蛊毒早已病入膏肓。圣上请了最好的蛊师引蛊,但想来姑娘心中有数,若教蛊师将蛊虫引出,纵有一线生机,只唯恐殿下性命不保……”
      “……”
      他顿了顿:“但不论如何,有一线生机总好过就此……”
      “你们这是胡来!”我忍无可忍地打断他。
      那法子若是能用我早就用了!
      谭昼的蛊虫与其命魂相连,肆意引出无异于将命魂撕裂。命魂这东西牵一发而动全身,强行引蛊就好比将魂魄与肉身割离,失却命魂的人只有死路一条。如此杀鸡取卵却哪有什么一线生机,这分明就是要……两败俱伤!
      那人见好就收,退后一步将长枪负于身后,嘴角噙笑略一点头道:“姑娘是聪明人。”
      我猛地一僵,回神才惊觉自己已然入局。
      这种被人捏住把柄的感觉实在令人讨厌。
      那位太子殿下与我相识不过月余,平心而论,他的生死于我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威胁。所以再如何说,寻常人都不可能用这种话来与我谈条件,那么……
      我盯着他的脸试图看出点什么,可那人纵使一身煞气凛然,面上却始终做得滴水不漏。忽然间便觉得遍体生寒,我不知其中的利害,只觉自己已然陷入一个早已设好的局中,分明每一步都在任人摆布,想要挣脱却又无能为力。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一时之间却倍感无力:“偌大一个皇城,当真能任由堂堂太子殿下如此涉险?”
      他沉默了好一阵,微微垂下眸去,却终是甩手一握,郑重其事地朝我鞠了一躬。
      “皇城之中已别无他法,姑娘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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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终究还是随他入了皇城。
      彼时我才知晓,那人乃是当朝举足轻重的镇远大将军言钊,数年来南征北战所向披靡,军中声望甚至盖过当朝天子。
      言钊此人古怪,照理说他既是前朝老臣又位高权重,如此权臣本该早为君王所忌惮而借口除去。然而此人却仿佛游离于朝堂之外,寻常朝野之事一概撒手不管,只在边疆之事上稍加上心些。
      大夏屹立不倒,其人功不可没。
      然而,传言言钊忠于大夏,却并不认君王。故而所谓将军屈膝,为的未必是谭昼,却必是这大夏皇室岌岌可危的一脉生机。
      不过大夏皇室说是岌岌可危倒也名副其实。
      大夏朝历来子息单薄,纵使忠臣良将不少,然而帝王之家却往往后继无人。可巧,谭昼恰恰便是这王朝唯一的继承人——陆沉渊。
      其实说起大夏朝也是颇有几分传奇的,或许就连文治史官也说不明白它到底如何延存至今,但它就那么立着,国力虽称不上强盛却也无人敢犯,纵然苟延残喘却总有一息不泯,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令人惊叹了。
      最为传奇的当属已故的前任帝王夏宣帝。
      那宣帝于大厦将倾之际,以庶子之身力排众议接手帝位,在任三十年间,愣是于兵戈缭乱中开辟出一场盛世安宁。
      其人刚断果决,历代帝王无人能出其右。
      然而坊间传闻宣帝此人重情,却奈何情深不寿,传说其一生只娶过一位后妃,也是人到中年方才得了陆沉渊这一个皇子。可惜陆沉渊的母妃难产离世,不久之后,他也重病缠身早早薨逝了,享年四十七岁。
      宣帝去后,陆沉渊作为其唯一的子嗣却并没有继位。宣帝的一纸遗诏,出乎预料地将帝位传给了自己的兄长、当朝天子陆畴。
      这一手安排确实让许多人摸不着头脑,然而彼时有言钊镇着,朝中上下无人敢说一句不是,陆畴这皇帝才安安稳稳地做了下来。
      不过平心而论,那陆畴倒的确是个好皇帝,治太平世颇有一手。其在位至今,治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隐隐倒是有了一番盛世之景,久而久之倒也歇了不少反对的声音。
      然而陆畴约摸运势不大好,在位至今共育有八位公主,却奈何王子皇孙尽都相继早夭,老来放眼皇室,竟只剩下了陆沉渊这堪堪一息血脉。
      民间有传闻,说是陆畴弑君夺位得了报应,故而后继无人。但我以为若当真有那么一出,而今太子位上的便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却绝不该是陆沉渊。
      所谓养虎为患的道理,做皇帝的岂会不懂?
      何况若我没记错,当年陆畴分明已承太子位,那位子如何落到宣帝头上的还未可知呢。
      帝王之家,呵,水可深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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