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清野渡[二] ...

  •   再醒来后,谭昼便没有什么逾越的举动了。只除了阿献这个称呼,不论我如何纠正,他都只当做是耳旁风,当下声应得好,再来时却依然叫得欢。我数次反对无果,久而久之,便也只好随他去了。
      那时谭昼对我说:“我已忘却了太多的事,唯一记着的这个人还始终不肯承认我。若是连这名字都不作数,我便当真没有过去了。”
      他心有所执,执念若深实非好事。
      我打整摞的医书中抬起头,对上他略显偏执的神色一时有些语塞,犹豫良久开解他说:“佛说放下始得清明,你能忘了岂不更好?”
      “阿献,世间能忘却一切的,是孟婆汤。”
      我不由一怔,试探着开口:“传说人死后,踏过奈何桥饮下孟婆汤便是新生。一人既往,前世今生便再不相干,人也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我始终觉得,既然是同一缕魂魄,不过只是忘却了一些事,又哪里不算是同一个人了呢?
      他却微微笑着,眼底仿佛有一丝微光绽放:“阿献,我不愿成为与你无关的另一个人。”
      我顿时噎住,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望着我幽幽叹息:“我舍不得放下。”
      “……”
      舍得舍不得的,时候到了又有什么不能舍?
      我低头摩挲着掌心的纹路,撇撇嘴没说话。
      ======
      谭昼自然没有撒谎,他的确应当失忆了。
      那日我探过他的脉息,他的脑子里养着一条蛊,蛰伏在近百会穴的位置,约摸已有半个拇指那么大,活的。
      试问谁人脑子里养了这么一个东西,还能安然无恙的?
      谭昼身中如此毒蛊,能活下来都已属奇迹,莫要说失忆,他纵便而今痴傻如孩童都算不得稀奇。倒是还能记住阿献这个名字,我反而觉得是更为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或许当真如他所言,执念至深,深入骨髓吧。
      遭逢如此,他也实在是个可怜人了。
      实则行医多年,我也并非没有见识过蛊术。
      谭昼所中之蛊是一种名为伤灵的三尸蛊。
      蛊术典籍中有载,伤灵蛊需生夺妖灵炼化,寄生人体后以食人脑髓为生。脑主心神,中蛊之人会逐渐丧失本能而沦为孩童心智,直至彻底身死道销为止。待宿主死后,蛊虫会将余下的脑髓食尽,却也不再寄生别处,只将自己活活饿死便算是终结。
      说到底,这其实是一种两败俱伤的蛊。
      蛊术之道多属阴邪,然而如此阴毒的蛊术也属实不多见。也不知那下蛊之人与他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要做得如此不死不休。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谭昼的这条蛊虫吧……
      嗯……它可能生来就有哪根筋没搭上……
      呃,老实说,此事我至今都觉得有些离谱,但起初发现它的存在时,它那模样也实在是有些令人哭笑不得的……
      这么说吧,我就没有见过像它那么蠢的蛊!
      都道伤灵蛊食脑,寻常来说这种蛊虫自然该是危险至极的。然而谭昼身上的这一条分明并未进入休眠期,脑髓挨在身旁它却好似无动于衷,每日只知贴着脑壳愣愣地发着呆,久而久之竟愣是将自己饿成了这么瘦筋筋的一条。
      我瞧那蛊虫寻常也不怎么爱动,只偶尔在我号脉时猛打一个激灵,卷起屁股包住脑壳,将自己团成圆溜溜的一颗球,只留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盯着人瞧。
      我瞧着它那怂样,都觉得给蛊术丢人。
      我唬过它一回:“我说你该不会是怕我吧?我哪有那么凶的?就算哪天真把你生吞活剥,总也会给你留个脑子的是吧?”
      于是它给自己打了个结,两天没松开……
      行吧,听得懂人话,可惜胆子还没针尖大。
      再后来,我渐渐算是看明白了些,这蛊虫不是脑子不正常,那八成就是没有脑子。可叹那下蛊之人千算万算,却约摸怎么都不会想到,这种置人于死地的蛊虫,它居然还是得挑智商的……
      不过这蛊虫不作妖,对宿主而言确然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我试探了一些时日,发现谭昼虽然已失却大部分记忆,但言行举止却和寻常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心智之上更无任何不妥。
      这本该是件很不正常的事,可我一想到那条傻得更加不正常的虫子,居然觉得这一切都有了那么一丝诡异的合情合理……
      呵,谭昼这人真不知都积了些什么狗屎运。
      那时他的状态不佳,我便将此事瞒了下来,想着待他日后伤愈再另行告知。之后我又观察了几日,直到那蠢到家的蛊虫愣是将自己又饿瘦了一圈,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两者既然相安无事,想来短期内谭昼也不会有性命之虞,只是那蛊虫留在他脑子里终究是个祸患,不论如何,迟早都是要除去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其实很好奇单凭这一条傻不愣登的虫子,哪怕我放任着它不管……
      唔,它当真就能活得过谭昼吗?
      ======
      说起来谭昼其实是个极为安生的人。
      这几日相处下来,我觉得他更像是一个上识人间富贵、下知民间疾苦的落魄公子,可这般说却又总仿佛哪里透着几分别扭。那种别扭我说不上来,想来许是寻常我所见的世家公子多少都有些娇气,不说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生活习性上多少都会有些挑剔的。
      然而谭昼不是。
      他身上分明有着诗书教化的极好涵养,对清野渡中的清贫日子却仿佛没有半点不适。
      我本来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最初对他的印象一点不好,自然也曾给他找过不少的茬。什么担水砍柴生火做饭尽都甩过手,这对一个病人而言实则已算得上是欺负。他却仿佛没有脾气似的照单全收,甚至大有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实在,是很不金贵的一个人了。
      什么样的过去能养出这样一个人呢……
      不可否认,我对他的确是存了一丝好奇的,却也不多。寻根究底到底非我本性,我想任他是天上明月抑或是地上泥尘,一旦出了清野渡,便与我再没有任何瓜葛。只要他日后不给我惹出什么事端,许多事我当不知也罢。
      然而,终究是我那时想得容易了。
      ======
      我为谭昼诊脉时,他总是喜欢静静望着我,仿佛能透过我想起什么过往,那日却不知为何在末了添了一句:“阿献,我的伤可是大好了?”
      他没有看我,微垂着眸子仿佛在想些什么。
      谭昼的语调有些古怪,只是问得不甚在意,我便也没有当真,只随口道:“怎么了?”
      银针起落间,那蛊虫又团成了一团。
      我收针回囊,不禁打了个呵欠。
      缠绵病榻确实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我初时也以为他是对此感到疲倦。可抬眼望去,彼时的谭昼神色迷蒙,遥遥望向窗外违逆时节的纷乱梅花,视线却不知到底落向何方。
      那神情实在教人分不清是求好还是求坏。
      “梅花开了,外头应当下雪了吧。”他说。
      那宛如叹息一般的语调在我听来并不真切,指腹下原本蓬勃的脉息却突然随之停滞了片刻。彼时的我尚未意识到不对劲,只皱了眉,试探着开口:“你想离开?”
      他没有回答,静静笑了笑,却换了个问题:“以你的医术,想要治好我可是为难?”
      那时谭昼的眼底仿佛凝着一层薄薄的迷雾,纵然看不清明,却好似有一丝清浅的情绪缓缓流淌着。三言两语间,那股无端怪异的感觉渐渐涌上心头。我盯着他那张脸看了半晌,一时间却怎么也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
      许是这些日子确实有些累了吧,我想。
      谭昼心思缜密,约摸多少也察觉到了不对。他胸口的伤势其实已无大碍,心脉的伤也愈合了大半,不论蛊毒的话,他确然已是大好。
      只是这伤灵蛊属实有些棘手。
      寻常蛊毒皆以虫为引,解蛊之时只需将蛊虫引出体外即可。然而以我之能却实在看不出他的蛊虫到底是如何炼化的,隐约间居然与他的命魂连到了一处。
      人魂与肉身之间向来以命魂维系,命魂攸关之事素来非同小可。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若肆意除去只怕要将他的小命也给交代了。
      本来想着时候差不多也该将此事告知于他,但这事说到底确是我才疏学浅,没能治好他。
      我一时有些摸不准他到底是不是兴师问罪的意思:“你可是在怀疑我不曾尽我所能?”
      谭昼略一沉默,目光转向我沉声叹了口气:“于医道之上,你几时不是倾尽所有?”
      那语调轻柔却满是笃定,倒教我微微错神。
      彼时云破初晓,炉香冉冉蒸腾着他鬓角的微光,那深邃的目光下却仿佛藏着化不开的愁绪。我一时看不明白,只听他缓缓说下去:“只是我这个伤恐怕确实没那么好治,如若果真救治无方,那不如……”
      他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这分明意有所指。
      所以……他都已经知道了?
      我渐渐回味过来他话中的含义,忍不住打断他:“你是不想给我治吗?”
      嗓音渐停,他一时没回话,却是垂了眸。
      掌心突然被握住,他擒住我的手腕迅速翻转过来。我一僵,正以为他又要耍流氓,不及抽手,衣袖却已被他撩开,初阳一晒,臂弯处斑驳的针孔赫然暴露在光下。
      “你……”
      我一时傻眼,却听谭昼嗓音一顿,盯着我手臂上的针孔良久,唇角渐渐抿成一条笔直的线。他指节微微弯曲,声音隐约带着颤抖:“阿献,如若果真治不好,不妨放弃吧……”
      “放弃?!”我一时愕然,不禁脱口而出:“你可知若不能及时医治,你会怎么样?”
      他显然知道蛊毒的事了,但会说出这种话,却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然而转念一想,我与他萍水相逢,他对我没有信任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我开解他说:“谭昼,我不是不能治好你,只是目前没有万全的把握罢了。但请你相信,我既身为医者,断不会以病患的性命开玩笑。无论能否治愈,我都会保证你的安全,但你若是听之任之……”
      “阿献!”
      他突然打断我,却沉默良久才缓缓续下去:“我的伤不是都好了么?还要如何才算治愈?你明知道这样试下去未必会有一个结果,便到此为止,不好吗?”
      我一时呆了呆,愣愣道:“你……知道?”
      他扣住我的手静静望着我,眼底微微泛红:“我不应该知道么?阿献,你想方设法地试图治好这个人,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他若得知你所做之事,当真愿意接受你这样的做法?”
      “病痛缠身,哪会有人会不想……”
      “但你不是神,你终究治不好所有的人。”
      脑海中轰地一震,那些仿若梦魇般的记忆一瞬间如走马观花般掠过,喉头一哽,我突然觉得委屈得有些难以忍受,一股无名之火蹭地便冒了出来——
      治不好?可是治不好又怎么样?
      至少、至少我是可以治好他的!
      我不明白,想尽一切办法去治好一个人不对吗?当初是他口口声声说着舍不得放下的,而今却为何如此轻巧地要我放弃?他有他的执念,却又为何容不得我的坚持?这世上有那么多人苟延残喘着,拼了命地想要活下去,哪怕一朝一夕都要死死攥着,他凭什么三言两语便要我放弃?!
      积郁良久的情绪终于克制不住地涌了上来,我一把甩开他的手:“谭昼!若你觉得自己已大好随时可以走,我绝不拦着。只此以后再有什么差池也别来找我,你也休想找到我!你本就与我没什么相干,当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日后你是生是死,若我再有过问一句,此世枉生为人!!”
      冲口而出的话将理智尽数淹没,我劈头盖脸地骂完才察觉自己多少有些失态,别开脸却又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呵呵,我为医者,若是连能治的人都治不好,那还学什么医呢?
      “唉……”
      谭昼还是坐在哪里,默默地听着我发脾气。那眼角眉梢染着几许温暖的光,仿佛可以容忍所有的无理取闹。那股无端怪异的感觉再度涌上来,我其实骂得很凶,连自己的耳鼓都微微颤动着疼,他却只是有些仿佛无奈般地撑起了下巴,笑意渐深,直到终于忍不住般低低叹息了一声。
      “你怎么就是不听劝呢……”
      我实在不懂这有什么好笑,他却微微摇头,仰头朝椅背一靠,说的却是:“你说你一个小姑娘,总这么固执可如何是好?早知今日,我真该趁早了结他,也省下这许多的麻烦。”
      “什、什么?”眉心微微一跳,我愣住。
      不对,那确实不是我的错觉,眼前这个谭昼果然不对劲。我凝重地打量了他好一会儿,一个可怕的猜测渐渐涌上心头——
      “……你不是谭昼?”
      他抿了抿唇,我继续猜:“……伤灵蛊?”
      他沉默地揉揉鼻子,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默然牵过我的手,目光柔柔落在我的臂弯,这才缓缓吐出字来:“你看你都多大的人了,行事怎还是如此恣意妄为?都说医者救死扶伤,以人为本虽也没错,但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这可不算得什么本事。”
      “!!——”
      “唯有生者,方可尽医者之能,不是么?”
      心头猛地一窒,那些话太过耳熟能详,他说的每一个字,我几乎都能背出来。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记忆深处涌了出来。眼前这个人,分明不是我所熟悉的那张脸,可那样的语气与神态却几乎如出一辙。我呆呆望着被他牵住的手,他的手指穿过指缝松松一握,一股暖流旋即从交会的掌心流向四肢百骸,将手臂上的伤口一一愈合。
      我难以置信:“你……”
      他弯起眼角,伸手轻轻掸了一下我的额头,嗓音却分明带出一丝沙哑:“嗯,我。”
      那指尖停在额角轻而又缓地点了一下,仿佛敲醒了多年尘封的记忆。我微微仰头望去,他正倾过半身,融融的笑意在眼底漾开层层涟漪,逆光的绒毛朦胧而又柔软。他顶着一张陌生的脸和熟悉的温柔靠过来,我盯着看,近在咫尺的人却仿佛迷蒙得那么遥不可及。
      温热的手掌抚上脸侧,却连他的声音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别哭啊,给你师父知道了,他可是要扒了我的皮的。”
      他玩笑般地说着,我微微低了头,没躲。
      骗子!人都没了,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你看你,久别重逢不是该高兴的么?”
      高兴?呵,我应该高兴么?
      我红着眼眶狠狠剜了他一眼。
      他霎时噎住,目光飘忽片刻,望着我终于有了些许无可奈何:“我心知你想救他,也明白而今少不得要令你为难。保住他的性命不难,可要护好命魂的代价于你而言……呵,我向来劝不过你,说我自私也好,卑劣也罢,让我看着你治好他,自己却倒下了,要教我如何走得心安?”
      走?我猛地抬头,愣了愣,还是默默垂下。
      是啊,事已至此,他终究是回不来了。
      可既然回不来,他又何必回来呢……
      我死死攥住衣角不敢回应,只唯恐一开口,止不住的呜咽声便要逸出来。
      我丢不起那个人!!
      我红着眼睛瞪他,他微微沉默着移开眼眸,却是缓缓起身,朝我作揖道:“我为求生不为求死,姑娘高义,如若能救,可千万记着要留我一命呐。”
      留他一命?呵,他怎能说的这么容易呢?
      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要冻住,我试着抬手去碰他的脸,却终究还是动弹不得:“你……”
      你这到底是要我留着谁的命呢……
      未尽的话语消散在晨雾中,食指点在唇尖,我听他款款笑出声来,却是摇头:“嘘——”
      “我的时间不多,一个人的时候,记着替我照顾好她,我那个小姑娘总是不大聪明。”
      我呸了一声:“你才蠢!你全家都蠢!!”
      他扑哧一声笑起来。
      鼻尖猛然一酸,我一把扯过他的手腕,停顿片刻,终于发了狠地咬下去。
      腥甜的血液在唇齿间瞬间弥漫开来,他身形微颤,一只温暖的手掌缓缓落在我的头顶:“这世上或许本就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好事,有些事纵便再强求也是强求不来的,倒还不如听天由命。”
      “于生于死,谭昼皆可坦然受之。”
      他说得轻巧,可要我如何做得到坦然?
      命魂相系从二择一,纵使他可以坦然接受,而今却要我如何做出抉择?
      我怎么可能,做到没有半点私心呢……
      我缓缓松了口,忍了半天,直到觉得胸腔里都压得有些透不过气来才勉强从鼻子里闷出几个字:“……你浑蛋!”
      他揉揉我的头发,眉眼微沉,从善如流道:“嗯,我浑蛋。”
      “……”
      昙花一现,如梦。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