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埋葬在山坡上的少年》风雪欲来

2、第 2 章

　　七年前，1997年，冬天。
　　那是李珂第一次坐绿皮火车，铁皮做的巨物从北方开往南方，“况呲况呲”了一路，哪怕是卧铺也能感受到晃动，狭窄的空间和硬床铺让李珂有些喘不过气，浑身酸痛。

　　昨晚有人打鼾，有人打牌，扰的他后半夜才睡，正准备翻身睡个回笼觉，便听见乘务员推着小推车用那地道的东北口音叫喊，“香烟瓜子儿面包矿泉水儿……”

　　“来，小伙儿把脚收一收。”

　　“一桶泡面！香辣味。”有人喊。

　　有个上了年纪的大妈拿着一个保温杯，杯子里是茉莉花，朝着乘务员喊道:“开水，开水在哪啊？！”

　　还有拖家带口的，小孩刚睡醒，到了陌生的环境开始哇哇大哭。

　　母亲无奈但细心的哄劝，和孩子他爹不耐烦的啧啧声都随着这些嘈杂的人间琐碎声一同在车厢里回荡，荡来荡去，荡进了某位乘客的耳朵里。

　　小推车四个轱辘平稳的在晃动的车厢里滚动，七号床下铺的一名乘客裹在被子下咬牙擦掌，计划着下一步就冲破玻璃窗，跳到外面的雪地里冬眠去，吵，实在是太吵了。

　　他上下眼皮直打架，正想着在耳朵里塞两个卫生纸团，肚子却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等那小推车来到李珂跟前，李珂如挺尸一般从下铺坐起，脸上盖着白被子，把那乘务员吓了一跳。

　　那“挺尸”道：“一包火腿肠。”他刚睡醒，嗓子有点哑。

　　被子滑落，挺尸变成了帅小伙，李珂长相集齐了爸妈的优点，他妈肤白貌美，唇红齿白，当年是有名的团里一枝花，他爸是个混血，当年就是靠脸追到了她妈。

　　乘务员虽然已经过了见到帅哥就嗷嗷叫的年纪，但总归心情是不错的，问他:“辣的不辣的？”

　　“不辣的。”

　　“矿泉水要吗？老弟。”

　　“汽水吧。”
　　“好嘞，找您两块五。”

　　.
　　李珂把零钱和买来的汽水火腿肠随意放到桌上，拿着卫生纸和牙具盒去了公共洗漱台。

　　这边没有热水，冰凉的自来水带着一股消毒水味儿，李珂被冰的直皱眉。

　　手机在兜里嗡嗡响，由于睡眠不足，看也没看便按下接听键。

　　电话那头传来死党破锣嗓子一般的声音，“兄弟！打麻将三缺一！在‘老地方’小卖部，速来！”说着对面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洗牌声。

　　他哑着嗓子说:“去不了。”
　　“不是，怎么就来不了……”说到一半那人又道:“你那边什么声音?你在坐火车?”

　　“嗯，去南京，过几天回。”

　　话音刚落，电话另一头响起另外两个人的声音，“快过年了你去那干嘛？旅游啊？旅游干嘛坐火车啊，省钱啊，您缺钱吗？”

　　要不是走的太急，买不到飞机票，他怎么会跑来坐火车。

　　李珂没回，打了个哈欠，问道:“林宇呢，叫上他刚好四个人，你们打。”

　　对方道：“路过他家的时候叫了他，不来，说是要去打工，这小子快过年了都不给自己放放假。”

　　李珂一边听着自己兄弟滔滔不绝，一边想拿手边的卫生纸擦嘴，结果卫生纸从公共洗漱台上掉落，被水浸湿，上面还沾了些泥，惹得李珂心情有些烦躁，道:“你仨儿改斗地主吧，挂了。”

　　.
　　等李珂回来的时候七号床边站着刚才的乘务员，见李珂回来了顿时喜上眉梢，道：“钱就这么放着，也不怕丢了。”说着递给上铺一包小鱼干。

　　李珂小时候他爸妈比较忙，没时间陪他就总给他钱，导致他长大后花钱有点大手大脚的，更何况是两块五，但知道乘务员是好心，便摸摸鼻子道:“谢谢。”

　　乘务员乐了，问:“小兄弟，有对象了吗？”

　　李珂:“没。”

　　也许是上了年纪就喜欢干那红娘的活，乘务员继续打听道:“长的真洋气，看你眉眼有点混血啊。”

　　李珂脸上的混血感其实不是那么明显了，但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使他从小就会被人询问。“爷爷是俄罗斯人。”

　　“那也算混血了，你这是要回南方过年？”

　　“不，我去接人。”

　　这次去南方是去接一个男孩，是他妈年轻时候好闺蜜的儿子，为什么说是年轻时候，因为当时这位好闺蜜不顾他妈的劝阻，执意要跟一个不靠谱的男人在一起，并且还未婚先孕，因为这事，她们闹掰了。

　　而现在，这个儿子已经是个没爹没妈的孤儿了。

　　好闺蜜名叫李茹，命不好，打记事起就开始吃百家饭，因着跟秦钰关系好，也叫了李珂姥姥一声干妈，自从去了南方，一开始还回来几次，后来次数越来越少，逐渐断了联系。

　　说起李茹，李珂不算熟，和她相处的次数加起来一共就三次，第一次是李珂出生。

　　第二次是李珂刚脱下开裆裤，她带着自己去结了冰的松花江上打滑，结果李珂脸着地，李茹去扶他时，他鼻子下面挂着两道血痕。

　　第三次是她带着孩子回东北，那时候李珂是个猫狗嫌的年纪，带着那个小孩玩，结果把人玩到东北屯白菜的大地窖里去了，两个人一个在地窖里哭，一个在地面上哭，哭声此起彼伏把大人给招来了，把李茹逗的大笑。

　　他曾经在家里的相册中见过照片，二十多岁的女孩笑容灿烂，活泼好动，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是个谁看了都会喜欢的姑娘。

　　而她的旁边是个表情与之截然相反的男孩，抿着唇不情不愿的看着镜头，瘦巴巴的，看着跟营养不良似的。

　　当时有几个邻里乡亲指着那个小孩，说将来怕是长不高。

　　倒是还有更难听的，只是他那时年纪小，听不懂具体细节，听大人的闲言碎语便是李茹年轻时独自一人下江南，和一个南方男人谈了恋爱还怀了孕，两个人没结婚，生下的小孩就是个野孩子，小野‖种。

　　那时候的人讲究先成家后立业，女孩子不着家往外跑更是不正经。

　　.
　　过了几个辗转反侧的夜晚，窗外的一片白茫茫变成了几抹绿。

　　十二月的东北漫天飞雪，十二月的南京城连树都是绿的，李珂坐在火车窗边，黑着脸无聊的翻看报纸。

　　“各位旅客，列车即将到达南京站，请在南京站下车的旅客准备好自己的行李物品。”

　　“工作人员请注意，由哈尔滨开往南京方向的xx次列车……”

　　车门打开那一瞬间，人流如水库放闸一般涌出，李珂再三确认自己包里的钱和卡都在，随着人流下了车，临走的时候他姥姥说把银行卡和钱缝在他内裤上，就怕遇上小偷，但是这个想法遭到了李珂双脚反对，理由是撒尿不小心掉坑里岂不是比被偷了更糟心。

　　元旦那天晚上，李珂他妈接到警方电话的时候，一家人正在包饺子，然后便接到了李茹的死讯。据警方所言，李茹的手机通讯录中，第一位是他的儿子，第二位便是秦钰。

　　李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没有什么亲戚和家人，最后，警方只能联系到秦钰，让对方的儿子在她这里暂住，直到十八岁，不然一个无父无母的未成年，无人照应，未来说不准会走上歪路。

　　秦钰无法接受这样的打击，也不想面对那个身上流淌着那个男人血的孩子。

　　所以她把接人的活安排给了李珂。

　　从出站口出来，外面站着几个拉黑车的在揽客，“坐车走吗?小兄弟。”还有上了年纪的大妈举着牌问:“住店吗？住店吗？”

　　大妈眼神眉飞色舞，这哪里是单纯的住店哦，这边正想着，眼神却不小心和大妈对视了，大妈一看这小伙上道，就要过来拉他。

　　吓得李珂立马溜了，从人群中挤出去，算起来那小孩已经有十五六岁了，想着这也算是长大后第一次见面，总不能空着手，买个礼物或许还能哄一哄，便在马路边打出租直奔商场。

　　.
　　“这个高达模型帮我包起来。”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李珂侧头，旁边站着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男孩，脸颊微红，头发有些乱，应该是跑来的，说起话来有点喘，面相看着有些青涩，几缕细碎的刘海垂下，影响美感的是，这人额头上贴着一张创可贴，嘴角也有些淤青。

　　李珂心想，这是……刚跟人打完架?问题青年不好惹，李珂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对那售货员道：“那这个让给他好了，再拿一个给我吧。”

　　售货员有些为难，“不好意思先生，因为春节快到了，卖的快，还没来得及补货，这款是最后一个了。”

　　李珂移开的手又重新按在高达的包装盒上，说实话这款模型不好买，属于是送谁谁都会喜欢的那种，他有些犹豫，同一时间，对面那人的手也加重了几分力度，他见李珂不放手，便掏出一百块钱，道:“给你一百，这个就让给我了。”说着，将一张百元大钞丢下，便要拿着模型走人，让李珂觉得欠扁又中二。

　　谁家的小屁孩出来炫富，你家大人知道吗。

　　他将那一百元塞到男孩的兜里，蹙眉道：“我同意了吗？“

　　“那你要多少?再给你加一百?”

　　加你大爷，在这个血气方刚的年纪，绝对不允许三米之内有人比自己更牛逼，李珂指着最新款的高达模型，道：“我给你二百五，这个，让给我了。”

　　售货员是个刚出来工作的小姑娘，见势不妙，苦着脸劝道:“要不您二位再看看别的款?”

　　那男孩不听，道：“我就要这个。”

　　李珂一时有些语塞：“哥们，买东西是要讲究先来后到的，你讲不讲道理呢。”

　　男孩：”你怎么证明是你先来的？“

　　李珂：”我刚才一直在这里，你是从那里突然冒出来的？“

　　男孩：“那你付钱了吗？看到了就是你的吗？那整个商场都是你家的?”

　　李珂实在是不想第一天到异地就惹事，但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本来呢我还不是特别想要，但是现在你这么一说，我就非它不可了。”

　　两个人吵得正嗨，全然没注意限量版已经被人拿走了。

　　是个一家三口，小朋友看起来还在读小学，抱着模型还有些吃力，一路蹦蹦跳跳，嘴里喊着:“哇！太好啦太好啦！”

　　男孩见状正欲冲上去继续“拿钱摆平”，望着一家三口远去的背影，想了想又放弃了，只是临走的时间白了李珂一眼。

　　李珂只觉得莫名其妙，本想买个最新款玩具给那位多年不见的弟弟当见面礼，哪成想半路杀出来个截胡的。

　　女孩上前安慰道:“这款颜色比较梦幻，很多女孩子也喜欢，应该是要买给女朋友吧？”

　　李珂没好气道:“他成年了吗就交女朋友。”
　　“早恋呗，先生你还看看别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