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戬沉]心虎》跨过愤怒的豆豆

21、暮星晨星

　　瀛洲，仙乐坊。
　　杨戬拎着青瓷酒壶，闲闲靠在乐坊三楼的勾栏边，喝一口酒，静静注视着舞池中那些招云揽月的舞女。春风拂槛，美人如坠，混元气的味道藏在翻飞的衣袂中，悄悄散入乐坊的每一处角落，又随着暮春傍晚的风飘飘然前往黄沙深处。
　　忽然间，只见远方金色的天空下闪过一道明亮的红光。
　　杨戬凤眼微眯，当即一个翻身从悬梯处跳下，驾驶着飞梭朝瀛洲腹地飞去。

　　一炷香后。
　　“说吧，究竟到底怎么回事？”杨戬抛着口琴，好奇地看着面前两条脏兮兮的小狗，“哮天，你先说。”
　　话音才落，旁边的沉香蓦然出声道：“凭什么她先说？”
　　“你还这么理直气壮的！”哮天气得一蹦三尺高，狗鼻子里面都在冒烟，“要不是你放跑了那家伙，我会被他拖进流沙坑里吗？那沙狐妖法力微弱，你到底哪根筋搭错……”
　　“你才是哪根筋搭错？”沉香立刻反唇相讥，“他跑你就追啊？说你是条蠢狗你还真的是？那里明显就是他设下的陷阱，我早就提醒过你了！我本来打算一路跟着他的，你倒好，直接就往流沙里跳，害得我还要跟过去救你！”
　　哮天又是愤怒又是委屈，声音里带了哭腔：“本来就是你的错！谁要你救了！”
　　“吁——”杨戬被他们吵得脑袋嗡嗡直响，连忙出言劝道，“只是让你们说事情，没让你们吵架。一个悬赏而已，至于这样？好了，过来我看伤哪儿了。”
　　哮天摇身一变化出原型，耷拉着两只耳朵颠颠跑过去，在杨戬腿边委屈地蹭了蹭。沉香却站在原地不动，见杨戬蹲下身给哮天抹药，不由烦躁地转过身去。
　　“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沉香丢下这么一句话，也不管杨戬，拔脚就走，在哮天愤怒的“汪汪”声中踩着楼梯回了船底舱。
　　杨戬揉着哮天的小狗脑袋，看着沉香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处，轻轻皱了下眉。

　　吃晚饭的时候，沉香待在房间没出来。姚公麟本要去叫，结果刚起身就被杨戬拦了下来。
　　“和你们没关系，先让他自己冷静冷静。”杨戬给哮天夹了根大骨头，说，“反正叫了他也不一定吃。等会儿我去看看吧，估计途中遇到什么事儿了。”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问哮天：“你们两个回来的时候，关于这件事他一句都没提？”
　　哮天正两眼冒光地看着肉骨头，闻言直接把脑袋摇成了个拨浪鼓。
　　姚公麟沉吟片刻，道：“有古怪。”
　　康安裕也道：“对啊，沉香不就是看着脾气不好了些吗？平常跟着我和老姚出去，哪次也没拖我俩的后腿啊。你说呢，二爷？”
　　杨戬不置可否，下巴抬抬：“先吃饭吧。”
　　说是这么说，但杨戬心里装着事，这段饭便吃得没什么味道了。他倒不是怕沉香放跑了什么神仙妖怪，毕竟人跑了还能接着抓，这个任务没了也总会有下一个任务。只是最近他和沉香的关系有点奇怪，要说原因么，大概和半个多月前，他带沉香去蓬莱泡汤池的事情有关。
　　其实当时看到沉香红着脸从珠帘后出来，杨戬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但汤池的水很热，水面上飘来荡去的热气蒸得人心里热腾腾、暖洋洋的，杨戬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只觉神思倦怠，便也没有再想那许多，招呼沉香过来自己身边坐着……
　　现在想想，杨戬觉得自己简直荒唐。沉香今年不过十六，这个年纪的小孩，心思本就繁杂，而他不但没有顾及到这一点，还差点把沉香和他之间最后的那层油纸捅破了。
　　……

　　此次前来瀛洲，杨戬所带混元气并不多，其中还要分出去不少给飞梭使用，于是消耗便更快。晚饭后，姚公麟起了一卦，算到明日辰时将有西北风，加上剩下这点混元气，正好够他们把船开回梅山。
　　于是，杨戬便把船开到距离瀛洲东边的船舶驿站，准备先在这里凑活一晚，待明日风来，再启程回家。
　　停船的时候，沉香大概是感觉到了，从房间内走出来，问路过的康安裕道：“今天不回去吗？”
　　“气儿不够了，”康安裕大剌剌地打了个哈欠，摆手道，“明天借风回去。”
　　沉香听他这么说，又皱着眉低下头。康安裕说者无意，他却仍上了心：如果不是任务失败，他们今天就能通过瀛洲神府拿到全新的混元气，也不用这么紧紧巴巴地过日子了。
　　正想着，身旁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
　　“想什么呢？”
　　沉香吓了一跳，扭头去看，发现杨戬抱着手臂好整以暇靠在门边，见他望过来，还朝他挑了一侧的眉。
　　“没什么。”沉香低声说，“我想下船去待会儿。”
　　杨戬“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于是沉香便转身往舱外的方向去，没想到，就在他跳到沙丘的下一刻，杨戬也跟着他跳了下来。
　　瀛洲的夜很静，深蓝色的天空中繁星点点，星光随风而来，一扫白日里的炽热，为远方高低起伏的沙丘罩上了一层蓝紫色的薄纱。沉香看着杨戬，本想说句什么，杨戬却笑了笑，越过他，率先往驿站背后最高的沙丘处走去。
　　沉香无法，只得闷闷地跟在他身后。

　　沙丘看上去走势平缓，然后真的走上去却与平地大不相同，金沙绵软，最吃劲力，往往一脚过去还没怎么样，身上的力气便已经卸了一半。
　　杨戬走到中途，回头看着沉香一步步艰难地往上爬，便伸手拉了他一把。沉香短暂地迟疑了片刻，还是抓着杨戬的手爬上去，和他并肩坐在一起。
　　沉香从前很少来瀛洲，只曾在很小的时候跟着走私船从这里路过，若说过夜，更是完全没有的经历。此时，他随坐在沙丘之上，仰望头顶星河如覆，莫名感觉此前纷杂的心绪似乎在无形中被什么安抚了。
　　“瀛洲的星星比别处的要亮，是不是？”杨戬嘴角带着点笑意，问他道。
　　“嗯。”沉香应了一声，扭过脸看看杨戬，想了想问道，“你以前常来这里吗？”
　　“那倒没有。”杨戬换了个姿势，枕着自己的胳膊，舒舒服服地躺在细细的金沙上，“瀛洲广袤，人迹罕至，悬赏也少一些，这些年里我也只来过一回。那段时间老康他们跟着我东奔西跑，累得不行，想着反正交了任务，也没什么事，索性就在这里休整了一晚。”
　　沉香盘着腿听了一会儿，也趴下来，一边玩沙子，一边扭头去看杨戬。
　　“当时他们在船上睡觉，我闲着无聊，就出来看了一晚上的星星。”杨戬出神地看着粲然群星，悠悠说道，“红楼销金帐，星河菡萏天。舒服的地方，待多久也不会腻的。”
　　沉香默默听他说着，不由翻过身来，与他一同看向天穹正中那道熠熠的光河。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出声叫道：“舅舅。”
　　杨戬看了他一眼。
　　沉香趴在他身边，看了看杨戬，又悄悄垂下头去。杨戬静静等着，没有询问，也没有催促。晚风带着瀛洲特有的香料味道，轻盈地拂过他的鼻尖，将沉香深绿色的领巾吹开在身后。
　　终于，沉香轻声开口道：
　　“夜晚看到的星星和清晨时看到的星星，它们是一样的么？”
　　杨戬看了一会儿夜空，转过眼来，耐心地看着沉香，直到沉香抬起眼帘，朝他望来。
　　他说，“选一颗，我告诉你。”

　　沉香愣愣地看了杨戬半晌，突然又垂下眼睛，沉默着抓了把沙子，由着细沙从指缝间丝丝流下。流沙声音窣窣，好像不慎撞到星光的小小萤虫，只稍作惊慌，下一刻便又遁入黑暗。
　　“算了。”他低声说。
　　“为什么算了？”杨戬笑着说，“选吧。”
　　沉香没有回答。
　　他静了静，忽然开口道：“那个沙狐是我故意放跑的。”
　　杨戬没有要打断他的意思，于是沉香继续说道：“他在瀛洲的乐坊里养了条金鱼，瀛洲干旱，所以他每天都要偷新鲜的水换给她，不然她就会死去。”
　　“金鱼一直想做乐坊的舞姬，沙狐喜欢她，就带她来了瀛洲，还去为她盗取仙丹……他知道自己打不过我，就祈求我找到金鱼，带她回方壶仙岛。”
　　沉香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我不想帮他。所以让他自己去了。”
　　杨戬本没打算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对沉香不依不饶，然而听了这半天，还是忍不住道：“狐妖惯会洞察人心，怎知他不是随口扯谎，存心要利用你？”
　　沉香当即反驳道：“他没有撒谎。”
　　可话音刚落，他也觉得自己对沙狐的信任毫无道理，不由皱眉不语。杨戬枕着一条手臂，伸出两指替他抚平眉心，笑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沉香不声不响挪开视线，低声道：“你觉得我很幼稚，是吧？”
　　杨戬沉默片刻，也坐起身来，他敛去脸上笑意，看着沉香认真说道：“我只是觉得，单从这件事上来说，你本可以处理得更好。你既有任务在身，便应该明白，意气用事也是要想好之后对策的。”
　　一阵风吹来，沉香被沙迷了眼睛。他揉着眼睛站起身来，等到放下手的时候，眼眶附近淡淡的红。
　　“是我的错。但如果再来一次，我可能还是会放了他。”沉香用领巾挡住下半张脸，看着天空中的星星，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谁让他看穿了我的心。”

　　沉香回船上去之后，杨戬一个人又在沙丘上待了很久。
　　黑夜在他四周呈现出一种很静很静的蓝紫色，连同深蓝色的夜空一起，添油加醋地向他述说着年轻小孩留下的忧愁。
　　就像多年前那个夜晚一样，他从深夜看到天将破晓，直到群星在日光中隐匿到再也不见，才伸着懒腰站起身来，拂去了衣服上的沙尘。
　　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在回梅山的路上，杨戬一行遇到了另一伙赏银捕手。交谈后，众人方得知：昨天抓捕失败后不久，沙狐便落在了这伙人的手里。
　　沉香听说沙狐落网，不由自主想到他口中的金鱼，忍不住问道：那他现在在哪儿？
　　谁知对面捕手听闻此言，眸中忽然闪过一丝狠厉。
　　原来沙狐被抓后始终想寻机逃走，为此竟不惜动手杀害了对面捕手的两个弟兄。捕手咽不下这口气，便率人包围了沙狐的居所，待沙狐一露面便一拥而上，将其乱刀砍死……
　　“我听二爷口气，也是为这沙狐妖而来的？”领头的捕手朝手下使了个眼色，皱眉道，“我两位兄弟为这混账丢了性命，此仇不报，恨意难平；可如今，我拿那这混账祭了兄弟，若再拿他去邀功领赏，与将我兄弟的脑袋送去当铺当了几吊钱来又有何分别？”
　　说着，一个手下拖着沙狐的尸体走过来，往杨戬等人面前一扔。
　　捕手朝杨戬一拱手，道：“沙狐尸体在此，二爷若是有用，尽管拿去，也不枉我们兄弟奔波一场。”
　　杨戬道过谢，沉香便皱着眉走上前去，拎着沙狐的尸体往回走。
　　结果刚走了没两步，忽然有个什么东西混着污血从沙狐嘴里掉了出来，在甲板上弹动两下，然后彻底安静了下来。
　　沉香低头看去，发现那是一尾赤红色的金鱼。
　　“……”
　　他猛地抬头看向杨戬。
　　杨戬见此也是愕然。就算是他也没想到，狐狸真的在这沙漠里养了条金鱼。再抬眼看去，却见沉香的眼神里有悲痛，有委屈，愤怒，不甘，还有很多说不出来的复杂情绪。
　　他看着沉香小心翼翼地把死去的金鱼拾起来，喉结上下一动，刚想出言安慰，却听沉香低声说道：“我说了他没有撒谎……你为什么不信？”
　　当着旁人，杨戬也不好说些什么，好在对面识趣，见此便朝杨戬告辞，开着船离开了。
　　杨戬回头去看沉香，犹豫着说道：“沉香，我只是担心……”
　　岂料沉香蓦然吼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杨戬才伸出去的手停在原地。
　　“他从来没和金鱼说过喜欢，一次都没有过……”沉香红着眼眶，歇斯底里地大叫，“既然没说过那就滚啊！滚去说，去告诉她！为什么要我这个不相干的人帮他？我才不要帮他！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我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我凭什么帮别人做？”
　　他说到最后声音渐低，看着杨戬，无声落下两行泪来。
　　“香儿。”杨戬温声叫道。
　　沉香抹了把眼泪，掉头跑走了。不一会儿，只听一声嗡鸣，杨戬走到船舷边看去，只见沉香驾驶着飞梭，转瞬间就消失了踪影。
　　杨戬神情复杂地看着沉香离去的方向，不时，转身走去驾驶舱内，拍了拍康安裕的肩膀。
　　“改道，不回梅山了。”杨戬略一沉吟，“去方壶。”

　　因为混元气的缘故，杨戬一行人且行且住，好不容易行至方壶地界，天上却突然飘起了小雨。细雨蒙蒙，杨戬站在船头，想起沉香抱着金鱼离开时的表情，不由淡淡地叹了口气。
　　身后，姚公麟的声音突然响起：“让老康带着哮天去找找？她鼻子灵。”
　　“不用了，“杨戬掐着两侧的太阳穴叹道，“还是我自己去吧。沉香那个性子……再发起火来，他俩能招架得住？”
　　“这倒不一定。”姚公麟捻须笑道，“火气再大都是冲二爷去的。对我们，沉香一向客气。”
　　“……”
　　杨戬叫他噎了一下，扭头见姚公麟眼中带着笑意，无奈道：“你看出来了。”
　　姚公麟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块雕到一半的玉佩递给杨戬。“下月二十六是您的生辰。怕您发现，他每晚都偷偷到我这儿来。”
　　杨戬看着玉佩上的莲纹，问道：“他雕的？”
　　“不然呢？”
　　杨戬微微一笑：“他那么信任你，你转头就把他给卖了。老姚，你这安得什么心啊？”
　　姚公麟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好心。”
　　“哦？那你猜我会不会将你的好心告诉他？”杨戬将玉佩递还给姚公麟，活动了下肩膀，拉过传音筒，朝驾驶舱里的康安裕说道，“停船。二爷要去抓小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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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方壶的繁华声却并没有因为这场雨隐没。
　　沉香撑着把伞，独自站在赌坊后的那条小河边，看着河水淙淙，仿佛不知疲倦地向东流去。河边的渔船里点了灯，光焰如豆，将沉香眼前的雨幕照得很清。
　　沉香翻开手掌，掌心金光中蕴着一尾死去的金鱼。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手往前一送，金鱼顺势滑落，“扑通”一声，坠入暗色的河流之中。
　　“……”
　　沉香偏了下头，忽而眉头一皱：“好看吗？”
　　一旁楼阁的阴影中现出一个戴着斗笠的身影。沉香看了对方一眼，没再吭声。
　　杨戬缓步走到他身边，不动声色地将伞接过来，说：“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
　　沉香却说：“我不喜欢你总把我当小孩子。”
　　“习惯了。”杨戬抱着手臂，仔细替他遮去头顶雨水，淡淡地说，“几千岁了，要改也要很久。”
　　沉香一愣，抬起头观察杨戬的表情。
　　杨戬不躲不避，平静地回望他。
　　“什么意思？”沉香问。
　　“字面上的意思。”杨戬笑了笑，又问道：“之前让你选，为什么不选？”
　　沉香反应了好久，才知道杨戬说的是昨夜在瀛洲的沙丘上要他选星星的事。他犹豫了一瞬，才说道：“晨星寥落，暮星璀璨……怎么想都不会是一样的。”
　　杨戬却道：“谁说暮星一定璀璨？”
　　待沉香朝他望来，他扭过头去，示意沉香去看雨幕之后的天空——墨色的穹顶浓云密布，其中竟无一颗星子闪烁。
　　“其实暮星也好，晨星也罢，无非都是旁人为他们另起的名字。”杨戬淡淡地说道，“星星就是星星，若你认准了其中一颗，就会知道它从不会变，变的只是这天地，光阴岁月……还有你的心。”
　　沉香看着杨戬，慢慢红了眼眶。

　　“选吧。”
　　杨戬看着沉香的眼睛，放轻声音，又重复了一遍，“选一颗，我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