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戬沉]心虎》跨过愤怒的豆豆

2、心虎（二）

　　六、
　　杨戬带着沉香回到仙界船上，日夜悉心照料。
　　五天后，沉香终于睁开了眼睛。
　　杨戬端着灵药回来，见他悠悠转醒，转着眼珠定定地盯着自己看，不由松一口气，坐到床边将人扶坐起来。
　　沉香看看杨戬，又看看他手中的药碗，只怕犹然身在梦中，不由哑声叫道：“舅舅？”
　　杨戬点头。他放下药碗，揽住沉香的背轻拍两下，道：“是我。”
　　沉香顿了顿，随后伸出手去，紧紧抱住杨戬，无言流下一串眼泪。“舅舅，我……”他嗫嚅着说道，“我梦见……梦见我变成了一只老虎，还咬伤了你。”
　　杨戬静了一瞬，随即笑道：“原来在你眼中，我竟这般的不中用？你且放心，莫说是一只老虎，就算孔雀大明王亲至，我也不见得会输。”
　　沉香抹了把泪，低声问：“真的？”
　　“这还能有假？”杨戬随口道，“以你的本事，要想伤我，即便是好好修炼，恐怕也要再等上数千年。你舅舅可是大名鼎鼎的显圣二郎真君，岂是你一小仙说伤就能伤得的？”
　　不想此话一出，沉香登时愣住。
　　他神情复杂地看了杨戬一会儿，而后默默收回眼神。
　　“我知道了。”
　　他避而不谈自己在虎山遇到的事，杨戬虽不放心，但想想又觉得把这段经历全都归于梦境也好。他只当沉香是为了伤到他的事而心生愧疚，出言宽慰了几句，见沉香也并无大碍，这才安心离去。
　　然而，自从这一日起，沉香却性情大变，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以往，杨戬他们接到任务，乘船一道前往目标所在地，沉香都会一刻不离地跟在杨戬身边，撵都撵不走；而现在，他却怎么都不肯再与杨戬同行，接到任务，连声招呼都不打，就一声不吭地开着飞梭离开。
　　哮天和梅山兄弟对此困惑不已。他们找到杨戬，质问他，是不是之前下凡时欺负了沉香？
　　杨戬懒得解释，随口将他们打发了，可是静下心来想想，却也十分不解。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惹到了沉香，思前想后之下，始终不得缘由，最终只能将其归结为小孩儿闹脾气。

　　七、
　　又一百年过去。
　　仙界两派终于暂时休战，而人间亦正值太平盛世。杨戬拿攒下的银两换了搜新船，整日带着众人游山玩水，时隔多年，终于又过上了神仙该过的逍遥日子。只有沉香还挂着赏银捕手的身份，每几日便要独自开着飞梭出去转上一转。
　　这日，梅山兄弟在外办事回来，无意间朝杨戬提到，近日秦岭一带似有虎妖出没。传说这虎妖生性暴戾残忍，且藐视诸神，即便身处神庙附近，亦敢行伤人之事。
　　“大概是哪位菩萨的坐骑偷偷下凡，修炼成了精。”杨戬捏着酒杯，漫不经心道，“至于藐视诸神……唔，可知那庙之中供奉的是谁？说不准是那小妖与他关系匪浅，这才胆敢放肆。”
　　梅山兄弟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大笑。
　　康安裕大喇喇往杨戬对面一坐，取了酒壶往嘴中灌了口，摇头笑叹：“二爷啊二爷！”
　　杨戬莫名挑眉。
　　只见那张伯时捻须笑道：“二爷，你有所不知，那处乃是旧时南朝所立神庙，而庙中供奉的……”
　　“乃是清源妙道真君。”
　　杨戬手一抖，酒杯洒了满桌。“你说什么？”
　　众兄弟见杨戬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都笑得东倒西歪，李焕章和郭申更是一个拍桌一个捂着肚子，坐在地上直喘气。
　　杨戬叫他们这么一闹，一时竟是什么都说不出了。许久之后，方问道：“那……然后呢？”
　　康安裕不解道：“什么然后？”
　　“那虎妖后来如何了？”
　　“谁知道？听说已有神将前去捉拿。哼，区区一介小妖，谅它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杨戬听得心头一惊，忙道：“可知那神将是谁？”
　　众人看他神情如此紧张，都有些奇怪，只摇头说是不知。却见杨戬放下酒杯，抓起桌边的八卦琴，拔腿便往外走。
　　“哎，二爷这是要去哪里？”
　　杨戬顿步回头，刚要作答，忽听甲板上传来哮天兴奋的大叫声。“沉香，是沉香！沉香，你可回来啦！哎，你怎么受伤了？是谁……”
　　众人闻言俱是一愣，待得回过神来，屋中哪里还有杨戬的踪迹？

　　八、
　　杨戬快步走上楼梯，抬眼便见沉香浑身上下鲜血淋漓，正扶着哮天的肩膀不住咳嗽，每咳一声，嘴角处便涌出一股金血。杨戬眉头紧锁，上前两步，把沉香从哮天手中接过来。结果，还未等他出言询问，沉香便一把将他推开。
　　“不要你管……”
　　沉香一说话，口中金血狂涌，显是被某种厉害的法宝伤了元神。
　　纵使杨戬神功盖世，此刻也不敢托大，但见沉香如此执拗，不禁怒道：“沉香，以往你如何胡闹，我都不曾说你半句，不想你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眼下你性命堪忧，还要使性子吗？”
　　说话间，梅山兄弟跟着过来，见沉香犹竭力支撑着与杨戬对峙，连忙赶上前去，将二人分开，七手八脚地将沉香扶进船舱。杨戬跟在众人身后，远远见到沉香不等躺下，便双目紧闭，昏死过去，再顾不得那许多，一把推开众人，上前护住沉香元神，又睁开天眼辨明他伤势。
　　然而这一瞧却叫他心神巨震：沉香几乎五脏尽碎，若不是有九转玄功护体，现下就是观音菩萨来了也是难救。
　　三界法宝之中，能将沉香伤成这样的屈指可数，杨戬心中有了计较，当即怒不可遏，扭头叱道：
　　“去给我把哪吒找来！”
　　哪吒刚从人间回来，还未等喝上口热茶，便被哮天叼着袖管拖出门外，开着飞梭急急赶到杨戬船上。他见到沉香，大惊失色道：“这是何人？怎么瞧着……像是被我那乾坤圈所伤？”
　　杨戬额头全是汗水，闻言只道：“还不快来帮忙！”
　　哪吒知道此伤非同小可，连忙上前为杨戬护法。二人合力，几乎用尽浑身解数，这才堪堪将沉香性命保住。
　　是夜，哪吒与杨戬并肩站在甲板上，谈及此事，便拱手朝杨戬告罪。
　　杨戬摆了摆手，叹气道：“原就是我疏于管教，怨不得你。”
　　“我还在奇怪，小小虎妖，怎么敢在二郎神庙撒野？原来是你外甥。”哪吒摇头道，“要说也是你这当舅舅的不称职。我听说他从前在金霞洞的时候，就曾犯下弑师大罪……”
　　“这件事不是他的错。”杨戬说。
　　哪吒却道：“你只道事事不是他的错，可知他今日在你神庙外，一连咬伤数十人？二哥，此番看在你面上，我救他一时，但须知是他化虎伤人在前，即便到了天庭神殿，也是分辩不得的。”
　　杨戬沉默不语。良久，对哪吒道：“你且与我说说，今日沉香伤人到底是何情形。”

　　九、
　　哪吒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杨戬听了半晌，也没听出个所以然，不过料想此事定与多年前沉香在虎山的遭遇有关。他思忖片刻，拜别哪吒与众兄弟，带着哮天往瀛洲仙岛的方向去了。
　　婉罗见多识广，不等杨戬说完，便蹙眉道：“小贼现在何处？”
　　“在我那里。”杨戬见她神色不佳，忙问道，“婉罗姑娘，可是有何不妥？”
　　“灵山有虎，人心亦有虎。那虎大抵是他心结所化，心结不解，长此以往，便成心魔。”婉罗起身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想当初，他在灵山化虎，乃是其一；今次，在秦岭化虎，乃是其二；万不可有第三次了……杨戬，你可知他心结？”
　　杨戬迟疑片刻，怅然摇头。
　　婉罗在屋内踱步片刻，忽想到什么，转去屏风后，将妆台上的那面铜镜取来交到杨戬手上。
　　“心结既成，定会在梦境中有所显现。你且去看看，在那万千梦境之中，令他最为执着之事究竟是什么。”她说完想想，又嘱咐道，“梦境凶险，须等他伤愈再做打算。”
　　杨戬点点头，拱手谢过，转身离开了暖阁。
　　半日后，他回到自己船上，哪吒已经被叫回去了。梅山兄弟和哮天犬正轮流守在沉香身边，见他进来，便自觉退出房间，不再打扰。杨戬站在门边看了沉香一阵，慢慢走过去坐在他身侧，低头，握住沉香的一只手。
　　“香儿……”
　　他不过才二百岁，年轻得很，也脆弱得很，以至于即便有他的九转玄功护身，还是差点神魂俱灭。杨戬依稀记得，自己像沉香这么大的时候，还在金霞洞中练功洒扫，连山门都不曾出过一次；而沉香幼年时不得师父教诲，后来又跟着他天南海北地跑，颠沛流离地过了好些年，有时候就连填饱肚子都成问题……
　　所以才一直这么瘦啊。杨戬握着少年人过于分明的指节和瘦削的手掌，有些忧心地想，或许他真的不是个称职的舅舅。他不曾成家，于是便也不曾体会过为人父母的感觉，这些年来，他没少往人间跑，可是每每看到别人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景，心中总是一片茫然。
　　然而，就在他低着头兀自出神的时候，一旁的沉香却悠悠转醒。
　　沉香慢慢睁开眼睛，看到杨戬，接着视线往下，又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掌。
　　杨戬的手很大，却很凉，像是春日里被阳光晒伤的雪，明明是活的，带有无限的生机，却偏又凉得人骨头里都在发颤。小时候，沉香有许多次想要追上来牵他的手，可是，也不知杨戬是有意还是无心，总之每一次沉香都会扑空。
　　原来他的手这么凉。
　　想到这里，他喉间滚动一下，猛地咳嗽起来。

　　十、
　　“醒了？”杨戬有所察觉，立刻过来按住他，“如今你元神不稳，不可乱动。”
　　然而沉香抓着他的手腕，咳得愈发厉害。
　　杨戬无法，只得施法稳住他体内元神，又揽住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沉香痛得全身都在细细地发颤。他抓住杨戬的衣襟，却不再像小时候那般抬头望着杨戬，仿佛在企盼些什么似的，说“舅舅，我疼”；只是彻底埋首在杨戬怀中，将指节攥得发白，任冷汗浸透背脊仍一声不吭。
　　这时，他忽然感觉到杨戬正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而后，他紧握住沉香的腕子，翻身将他压回床榻之上。沉香待要挣扎，不想杨戬竟捏住他的下巴，低头，不容置疑地吻住了他的唇。
　　沉香瞬间安静了下来。
　　可还未等他看清杨戬的表情，忽觉一股暖流，正缓缓从杨戬口中流入他体内，接着，只见杨戬眉头微蹙，喉间一梗，吐出个什么东西，与那暖流一齐渡到了他的口中。
　　说也奇怪，此物一经入体，沉香身上的痛楚立刻消去大半。而杨戬直起身来，手掌悬于沉香身体上方，引着那东西在他身体内游走，最后又停在心口处一圈圈地打转。
　　杨戬手掌每转一圈，沉香就感觉痛苦减轻一些，直至转过九转，他才停下动作，阖目吐息片刻，问沉香道：“可还痛吗？”
　　沉香转眼望去，见杨戬脸色惨白，额上全是冷汗，不由愣住，眼神中刚刚亮起的光芒很快便又熄灭下去。
　　他涩声问道：“你喂我吃了什么？”
　　杨戬不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眼神中带着温柔的笑意。
　　沉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突然，他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胸口位置——只见一团淡淡的金光在他心口处时隐时现，光芒如水流般，通过经脉散入他的四肢百骸，为他冲淡身上的无尽苦楚。
　　杨戬见他默不作声，只当是有哪里不好，忙道：“怎么了？”
　　沉香转眼看他，眼神很是复杂，其中有着许多杨戬看不懂的情绪。他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道：“没成想，我竟是……要你拿内丹来救……”
　　说完，他抬手捂在嘴上，俯身，整个人剧烈痉挛着，竟要强行将内丹吐出来。
　　杨戬在旁看得分明，不禁勃然变色，喝道：“沉香！”
　　沉香却不顾他阻拦，执意将内丹催出，张口含血吐在手心，捧回至杨戬面前。
　　杨戬又惊又怒：“你……”
　　“我不要你的内丹。”
　　沉香眼眶中滚满泪水，他望着杨戬，缓缓摇头，一字一顿道，“我不要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