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里人间》圆小北

7、第七章

　　翌日大早。
　　一行从五湖四海集结而来，从吉隆镇去往吉隆县，车最终停在一处沙石地上，不远处就是中国与尼泊尔的边境。

　　林寒是落地签，过关后走过友谊桥，几辆接驳车停在沙地上，数够人了就开。
　　林寒上了就近一辆越野车，发现昨天那个年轻男人也在这辆车上，对方坐在最后一排，帽子罩在头上，偏过脸看着窗外。
　　等了一会人够了，车一开，就是无尽的颠簸。

　　尼泊尔的路都是最原始的山路，没有高速公路，没有水泥和沥青，盘山路上溅起一串沙尘滚滚。
　　车子穿行在云雾里，窗边就是悬崖，没有防护，没有限速，轮胎压过别的车压过的坎，重重颠簸一下，继续若无其事地走。

　　从尼泊尔边境到加德满都的泰米尔区，车得开八九个小时，林寒中途在颠簸中睡了过去，头倚在她那个巨大的背囊上，在车窗边缘一碰一碰。
　　林寒是被车门突然被拉开的撞击声惊醒的，一个持枪的尼泊尔军人站在车外，开车的司机操着一口口音浓重的英文说：“所有人的行李箱都要开箱检查。”

　　开箱检查的过程十分缓慢，每一个人每个行李的边角都得被翻开。
　　对方从林寒包里掏出一本十分厚的本子，里头的每一页纸都像被水浸湿又干透，不规则地张狂着。本子被检查的人打开，细致地不停翻动，陈定排在林寒身后，看见纸张上全都是画，画人的、画景的、画动物的，浅淡的水彩，简单的笔触。
　　最后对方将本子朝下抖动，一张照片掉落在地，林寒弯腰捡起，将照面翻转，拍了拍上面的沙土，然后将照片夹回至本子里。
　　排在后头的陈定无声垂眼，看见照片上的一对男女。

　　越野车在一小时后重新上路，车仍旧颠簸，轮胎压在坑坑洼洼的黄沙路上，人在车上摇晃，长途跋涉后，车终于开近了加德满都的老城区。
　　车开在道路狭窄又古老的街道上，拥挤密集的招牌横穿在老旧矮房外，电线在头顶拉丝扎捆，天空像张着一个错乱复杂的黑色蛛网，摩托与汽车并排而行，尘土飞扬，人穿行其中。
　　林寒透过车窗看向这个陌生的城市，这座城市像蒙上了一层古老朦胧的滤镜，饱和度低，但色彩斑斓。
　　像蒙尘的七十年代末，贫穷，但生命力如蝼蚁般旺盛。

　　*

　　司机将九人在目的地扔下，大家很快便各散东西。
　　林寒留意到那个年轻男人背着双肩包很快便混进了老城区里人流中，然后消失不见。

　　林寒潜意识是对那个年轻男人好奇的，只因为对方二十出头的年纪正好是当年她毕业的年纪。
　　当年林寒毕业后离开诺大的北城和郝少萍去了南方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城，男人此时孤身一人，背着一个瘦扁的双肩包，跨过边境来到这个穷苦落后的国家。
　　林寒仿佛看见了当年她的影子。
　　林寒最终从男人消失的方向收回目光，朝自己的方向继续往前。

　　林寒租的房子在旧城里，一条路全是二、三层的矮房，十分拥挤地紧挨在一块，间或一条只允许一只猫经过的缝隙。
　　墙面上的招牌哪国字体都有，红橙黄绿错乱相间，林寒租的房子就在这其中一栋。

　　一条并不明亮的楼梯直通二楼，一扇安全系数尚可的不锈钢门，没有门铃，林寒在特定的位置找到房东预先放置的钥匙。
　　这个时间安吉拉还在学校，此时屋子空静，看来另外那两位房客也不在。

　　房子比林寒想象中要大一点，客厅和厨房分出独立的空间，客厅外有还有一个小巧的阳台。
　　走廊比较窄，只有一臂宽，四个房间分布在走廊两侧，林寒的那间房紧挨着安吉拉那一间。
　　房间空间不大，一张床，紧挨一张小木桌，然后就是墙角了，墙角拐过去是一个铁柜子，类似大学宿舍的模样，里头放着几个弯曲的衣架子。

　　林寒那个巨型背包终于被卸在床头，林寒将里面卷成一卷卷的衣服拿出来，和目前需要的生活用品都放在柜子里。
　　这次志愿者组织的线很长，林寒和安吉拉这一次将在尼泊尔呆半年，先在加德满都呆两个月，在一所特殊小学里当支教。
　　学期结束后林寒和安吉拉会跟别的志愿者部队分批北上，从加德满都市到辛杜帕尔县，一路徒步，从尼泊尔的南边跨越至西北部，途经十一个村落，给村□□送过冬的物资。

　　林寒稍稍收拾后便下楼，趁着时间还不晚，打算去学校看一看。
　　从住处走去学校，需要步行三十分钟，林寒缓慢地踱步，这才开始认真地观察着这个陌生的国度。

　　加德满都的旧城古老，随处可见极具浓厚的宗教建筑，街上许多用来焚烧祭品的火堆，烟雾弥漫，将这座城市笼罩在一股灰霾里。
　　住在旧城里的人各式各样，他们穿着朴旧，有的为生存忙碌，卖货、揽客，说着林寒挺不懂的尼泊尔语，偶尔分出一缕目光光明正大地粘在这个中国女人身上。有的随地而坐，随地而躺，日头晒在面上，周遭环境吵杂，鸡狗牛随意地走在街上，各有各的潇洒。
　　这是座包容性很强的城市，或者说，世界上所有贫困落后的国家，包容性都很强。

　　这里交通及其混乱，汽车被涂上鲜艳的颜色，车门磕碰得凹凸不平，里面有的塞满货物，有的塞满人。
　　这里不限速，也不限道，汽车与摩托横冲直撞，林寒在一条马路上站了很久也等不到冲过去的时机。

　　学校建在一条泥河边，铁门前后都是一大片杂草地。
　　学校比林寒想像中要大，红砖墙，二层平房，一条条铁栏杆横在其上，简朴又破旧。

　　这学校以前是座寺庙，私人建立，后来被改成了学校。这些私自建立的学校不受尼泊尔政府政策保护，所有老师几乎都是志愿者，学校的支出全靠各种渠道的资助。

　　林寒和安吉拉这次被分派到的学校，是一所被遗弃的学校，里面都是被遗弃的小孩。
　　里面的学生有的是孤儿院里适龄上学的小孩，但更多的小孩，他们有父母，有兄弟，但因为各种原因在各个年龄段被遗弃，学校收留了他们。

　　尼泊尔重男轻女现象严重，贫富悬殊，有钱人的子女大多送出国读书，接着移民，继而发展；而那些普通的家庭，生育过多，或是无力赡养的，大多选择将女儿遗弃，这些情况多如蝼蚁。
　　当地的人知道这所学校的存在，近些年被遗弃在学校附近的小孩与日俱增。

　　林寒来到学校，安吉拉热情地跟林寒拥抱：“老天，你终于来了！”
　　林寒笑：“好久不见安吉拉！”
　　安吉拉：“我们可等你很久了。孩子们看！这就是你们的林老师。”

　　学校临近放学时间，孩子们都在黄草地上玩耍，大家看见林寒有的腼腆、有的兴奋，都在朝她慷慨地展现笑容。
　　安吉拉身后跟着一个小女孩，女孩个子矮小，一双眼睛溜溜地看着林寒。
　　安吉拉朝林寒介绍，这个小女孩叫安丽。

　　安丽比别的小朋友的都小，只有四岁，是今年年初被学校里其中一位老师发现的，当时的安丽正在垃圾堆里翻吃的，怀里抱着一袋脏兮兮的馒头，被人发现的时候，瘦骨嶙峋，浑身都是垃圾的酸臭味。
　　可安丽活泼，那段被遗弃的经历仿佛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阴影，她年纪比学校里的孩子们都小，但吃饭时最积极，玩耍时最忘我，撒开脚丫子跑步，嘻嘻哈哈大笑。
　　安丽一见到林寒就朝她咧开嘴巴笑，胳膊腿还是瘦小，衣服松松垮垮罩在肩膀上，笑得害羞又灵动，两排牙齿长得不太端正，歪歪扭扭的，额外天真无邪。

　　林寒蹲下，用英文和她打招呼，配上夸张的欢迎手势，安丽一笑，张开一双瘦小的手便将林寒抱住。
　　林寒不知为何因为这个拥抱有些想哭。

　　*

　　傍晚五点，林寒和安吉拉从学校出来，往住处方向走。
　　尼泊尔的天灰蒙蒙一片，晚霞的光透不进来，一片紫红像镀了一层灰黑的颜料，并不养眼。

　　安吉拉在给林寒说她在尼泊尔当这一个月的事。
　　安吉拉是个话痨，语速快，带着口音的英文噼里啪啦地顺口而出，表情生动又夸张，林寒通常只有配合点头的份。

　　安吉拉问她：“对了林，你今天见着那两位房客了吗？”
　　林寒摇头：“我到的时候屋子里没有人。”

　　安吉拉挤眉弄眼：“我跟你说，我们那两位邻居们，很帅气。”
　　林寒：“安吉拉，你好像觉得每一个中国男人都帅。”
　　安吉拉大笑：“噢林，别把说我得太肤浅。”

　　安吉拉给林寒说，昨天那两人到的时候她正准备出门，恰巧就在大门口撞着了。
　　两人身上都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手上还提着一个大包，全副武装的模样，看来会在尼泊尔逗留好些时间。

　　安吉拉：“你不知道，当时我打开门看见两个帅哥，可把我吓坏了。”
　　林寒笑：“你这模样可不像吓坏的样子。”

　　安吉拉大笑，朝林寒说，她俩的这两位邻居，一个性格爽朗，十分善谈，像正午日头的太阳。
　　而另一位嘛，安吉拉想了想，她说，另一位长了一幅极具攻击性的脸。

　　林寒：“哦？很凶？”
　　安吉拉：“那不是，跟凶不沾边，就是明明长得帅气，也友好地跟你笑，但就是有种十分明显的距离感。”安吉拉说，“像一把安静的瑞士军刀，我形容得够好不？”
　　林寒闻言不由笑：“你的语言比我的颜料更具艺术感。”

　　林寒和安吉拉回到住处，门反锁着，灯也关着，看来她们那两位邻居还没回来。
　　餐桌上放着一袋水果，柑橘和苹果的香气在房子里散发，林寒确定在她出门的时候，餐桌上可没有这新鲜芬香的东西。
　　林寒发现袋子的一侧压着一张纸，林寒将纸抽出，有些意外地发现是那两位房客给她们留的言。

　　安吉拉好奇地将头凑近，朗读出声：“这里的柑橘很甜，分享给你们。未来的一周我跟Gu有事，一周后才回加德满都，到时再见。”
　　署名是Vene。

　　安吉拉看向林寒：“嗯？下面还有行中文？”
　　林寒目光也落在那一行中文字上。

　　——下周见。

　　林寒笑了笑：“跟中国同胞打了个招呼的意思。”
　　安吉拉：“看来是两个登山客，我猜走ABC线去了。”安吉拉笑了笑，“那就下周再见咯，这两位亲爱的朋友们。”

　　林寒将那张随手撕下的纸张翻转了过去，又翻转回来，目光重新回到最底下那行字上。
　　学美术的人对笔触都敏感，林寒一眼就看出这是两个人的字迹。
　　所以这行中文，是那个叫Gu的男人写的。

　　此时安吉拉剥开了一个柑橘，酸甜的气味和果皮的苦涩仿佛带着丰沛的汁水在屋子里爆开，像夏日汗水，一片热带雨林，林寒莫名涌现一阵激颤。

　　有要连续上七天班的朋友吗！
抱一抱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