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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华洲质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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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太傅噎了声,符瑾怀朝他点着头,投来的赞许目光,倒像他才是那个考问小辈的老者,“上选之策,学生深表认同。”
庄太傅看他的眼神明显有了变化,似惊诧,似怀疑,沉默地盯了他许久,冷声问道:“那在你眼里,何为上选的买账?”
就是看似于敌有利,实则于己无弊,在天下人眼里重于泰山,在皇帝心里轻于鸿毛。
只是要真这么说出来,就得罪人了。
符瑾怀才不干,“买是主,卖是附。这次大战,我朝战败,做不了主,只能附。买不买账,主要看对方。”
“照你的意思,这次议和,国朝一点主动权都没有,只能任由那些夷人拿捏?”
“倒也不是,学生举个粗浅的例子,就如入东市选衣,买家报出尺寸,卖家总能拿出三五件不同颜色的,给你推荐。”
“按你这么说,我们把符合的人当衣服一般,一一摆到夷人面前,供他们挑选就可以了?”
“岂能任由他们挑选。自然是谁愿意去,谁去。”
“鬼愿意去。”前排边上一位皇子小声嗤了句,却在鸦雀无声的课堂上回荡开来,打断了这场肃然的考问。
庄太傅沉声不语,四下环望。
看着前排一众垂首躲避他目光的皇子,老人家脸上不知为何,浮现出一缕失望的神态。
符瑾怀起身作揖,打圆场道:“符某只是随口一说,最后决断,朝廷自有定论。还请诸位殿下莫要介怀,可能到最后,去的人并不在这里。”
他安慰着忐忑的皇子们,岂料庄太傅一拍桌台,“出去,你给我出去!”
符瑾怀愣了愣。
以往,少年都会抱怨一句“怎么又让我出去”,今日他却:“啊?哦。”
刺溜消失在了他面前。
庄太傅险些没反应过来,狂捋了好一会胡子,看向他最得意的弟子赵明宣,“明宣,你对议和的看法呢?”
赵明宣站了起来,慎重地同老师行礼,“学生觉得瑾怀所言非虚。”
庄太傅奇了:“哪句非虚?”
赵明宣:“哪句都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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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瑾怀刚过廊下,远远听到有人唤他,回首一看赵明宣从背后追来,他吃了一大惊。
这是好学生下课了,还是好学生逃课了?
他忍不住询问,赵明宣用折扇轻拍了拍后脑勺,笑道:“我也被赶出来了。”
符瑾怀嘴巴张得能吞下一个鸡蛋,“你打老师了?”
赵明宣对他揖了一揖,“我认同了符兄的观点。”
符瑾怀热泪盈眶,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又拍了拍赵明宣的肩膀,心中稍慰,他赵二郎这么讨老师喜欢的学生,也要接受这样刁难的考问,看来老人家也没有那么争对他。
赵明宣对此认为:“老师只是想通过我们看一下皇子们的态度吧,将你我赶出来,也是已罚代怨,避免皇子们记恨上。”
符瑾怀嗤地一笑,“你还挺会帮他说话。”
赵明宣与他在长廊里散步,见他双手负在身后,走姿颇有长辈巡视院子的模样,忍不住心里发笑,停下身问:“对于质子,符兄心中其实是有人选的,是吗?”
符瑾怀挑眉一听,反问:“赵兄认为是谁呢?”
赵明宣遭到反问,沉默起来。
他倒不似符瑾怀那般早已胸有成竹,只是昨夜父亲一直当值到极晚没有回家,赵明宣免得母亲忧虑,提灯驭车去枢密院接他。
未至门前,远见一个纤弱的身影穿着斗篷入了枢密院。
她只身一人前来,请枢密院在值的长官,上奏提议送她出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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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外交使臣与北漠使者的唇枪舌战,记载史册,符瑾怀有幸在前几世听过。
条款与岁币上的讨价还价不提,就论煦柔公主作为质子出塞,枢密直学士一共列据三点,北漠使者默然接受。
一是煦柔公主乃华洲帝王的嫡长女。
二是煦柔公主乃镇远公的外孙女。
三是煦柔公主身无隐疾。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北漠使臣深谙汉人眼中,女子不如男,女儿日后嫁了人,就是泼出去的水,若李煦柔只有一个乾元帝女儿的身份,北漠万不可能答应。
但她不仅是华洲君主的亲生女儿,更是当年镇远军主帅沈崴的亲外孙女。
沈崴已故五年,威名于北漠,仍是如雷贯耳。
他在世时,镇远军曾一度威震四方,风光无量。可惜五年前,沈崴通敌卖国,犯上作乱,天子盛怒,沈家满门抄斩,镇远军惨遭诛连,一时间浮尸遍野。
皇后沈氏,也一并薨逝在这场腥风血雨之中。
这本是一段沉痛的往事,朝堂无人敢提的秘辛。
如今往事重提,皆因籍入云南王名下的沈家七女,沈风苓。
二十年前,沈家幺女沈风苓,在云南边境诞生。当时战况危急,沈氏夫妇恐一去不返,将她托付给了云南段王。
段王感念镇远军助云南抵御外侵、护他子民,待小女如自己亲生,五年后,沈氏一族九死一生归来,段王仍自荐作小女干爹。
沈家满门灭族之际,段王日夜兼程赶来长安,拿出沈崴当年的托孤信,不惜惹怒天子,亮出玉牒,力争当年托孤之日,他已将风苓写入云南段家族谱,风苓是段家人,绝非沈家女。
于殿前雪下跪了三天三夜,段王终保下沈家最后的血脉。沈风苓从此改名段风苓,与沈家再无瓜葛。
岂料,当年襁褓中牙牙学语的婴儿,一点不像她温文尔雅的云南王父,长出了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铮铮铁骨。
北征一战,华洲四大营三军战败,独段风苓所在一营势不可挡。
及笄之后,段风苓拒绝嫁人,一直在军营赖混。不过二十的年纪,她勇当先锋,领着骑兵一路北上,斩提北漠三员大将首级,俘虏无数,北漠闻之骇色。若不是华洲军队战力参差不齐,打到最后,段风苓后无援军支应,北漠也占不了局势的便宜。
逼征北军退守雁门关,全然是北漠以多欺少。
饶是如此,段风苓死守关口,巧计奇出,不许北方的豺狼再欺近中原一步。
北漠啃了根硬骨头,怒之,也畏。
沈家早已倾覆,段风苓却一战成名,将士信服,她无形中成为了华洲的下一任领军,而她在世的血脉亲人,只剩先皇后沈风箐所生的一子一女。
沈家人重情重义,如能得她亲外甥为质子,投鼠忌器,段风苓自不敢再轻举妄动,一石二鸟,北漠使者岂会不允。
而第三点,是拿李煦柔换李子钦的益处。
都是帝王血脉,都是段风苓的心肝肉,虽然女儿不及儿子,可这儿子要是个病秧子,带回去还得当祖宗供着,不如带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儿。
所以北漠要求多加一层岁币,默允李煦柔为质子。
这便是议和的结局。
所以赵明宣觉得符瑾怀那句“谁愿意去,谁就去”,说得不无道理。
父亲私下曾与他说,北漠想要的质子,是能牵制华洲君主,同时能牵制华洲军队的人,皇宫不乏母家为将的皇子,然今上属意李子钦。
李子钦作为嫡长子,天下人眼里的东宫正主,金尊玉贵,送去作质,北漠使臣自然答应。
可他自小体弱多病,锦衣玉食尚且垂死挣扎,让他去北漠,无异亲自把他送到阎罗殿门口。
昨晚,赵明宣头一回见到素来温顺的煦柔公主,那般决然。
她绝非一时冲动,也不妄想只凭一己之力,说服诸位大臣,话毕,她便朝主议这场谈判的枢密直学士肖大人递去一枚缺口的护心玉,“当年大人与外翁说,若有所需,当赴死不辞。此句重诺,可还作数?”
护心玉的缺口似箭所伤,而肖学士见到它时,眼角潸然有了泪痕。
赵明宣不知他何以许下此等重诺,他只是突然想起父亲于花园醉酒时,无意间同他聊起当年罪大恶极的沈家,说起他们一众外交使臣与镇远军一同出征的时光,眼角溢出了相同的泪。
赵明宣望着那个纤弱的背影。
夜半三更私会朝臣,掷出重诺迫人就范,哪一件,都不是她一个闺阁少女该做的事情,但他却不觉得厌欠,反而很是钦佩。
符瑾怀见赵明宣不语,主动给他递台阶:“是谁总会知晓的,我们为此被赶了出来,就不再猜了。”
赵明宣颔首,嘴角噙起一丝笑意,“我带了一些江南新出的茶团,本是要送给老师的。不想今天惹恼了他,还是不要再去讨他嫌了,符兄喜欢喝茶吗?不如我们到前面的湖心亭里坐下,尝一尝初春的茶?”
符瑾怀觉得他甚是上道,着实适合逃课,不禁佩服他为官后十年如一日的不迟到不早退。
赵明宣见他欣然同意,便请他到前面稍等片刻,他回去叫随堂的小厮准备茶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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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廊下,浓雾消散,符瑾怀见阳光洒落,朝不远处的巍峨红墙望了一眼。
青史两笔,世人皆知乾元十三年,煦柔公主出塞做质,七年方归,却无人知晓当日,福宁殿内,身处高位心怀江山的帝王,会怎么说服金枝玉叶的公主背井离乡。
想到后期这对父女为了争权,不惜兵戎相见,符瑾怀不禁猜测,这一日,或许是他们关系破裂的开始。
转眼,他猜错了。
湖心亭内,早早被人占了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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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善堂长廊的尽头,是一汪明镜湖,湖畔种了不少垂柳。
符瑾怀一路拨柳向前,绿芽软枝似一层帐纱,笼罩着湖心亭,和其中一枚小小的身影。
石桌上放着上好的砚台与宣纸,纤小的人儿手上握着狼毫,一笔一划,不知在描摹着什么。描了一会,又突然起身,背对着他,用力踮着脚,攀在亭角的梁柱上。
一身素色的襦裙,不见披帛,乌发如缎,惯常扎成双髻,后脑勺处缠着鹅黄的丝带,加别一支玉簪。
湖边清风掠过,丝带随风飘扬,就像春日枝头舒展的第一把迎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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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在这都能遇见她?
符瑾怀在树下踯躅,簌簌声起,柳条翻飞。
符瑾怀抬手挡开随风拍打的柳枝,迎面骤然飞来一页宣纸,糊他一脸。
捏下来看,纸上墨迹方干,笔墨泓然。
符瑾怀心口倏尔一沉,凝着纸间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