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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王耀此前是见过弗朗西斯的。
      法国人的面孔对于他来说不容易辨认,但是弗朗西斯却给人一种明显的法式的感觉。他最初的名号是弗朗西斯神父,他之前伪装的时候曾经去过他的教堂做礼拜。深紫色——近乎是暗黑色的长袍,金色的蜷发,低垂下来的紫色眼眸,非常典型的西方面孔,但是即便是王耀也能看出这不同寻常的美感——他似乎不用经书和十字架的修饰,看上去就已经像是经受过上帝的垂青。
      但是这个印象在他路过一个舞厅的时候就破碎了。因为那时弗朗西斯穿着紫色的西装,和一个赫赫有名的舞女翩翩起舞。再后来知道他是法国共产党,王耀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他无法想象一个信仰上帝的共产党,但后来联想到或许这是他的伪装。
      哪一层是他的伪装?但是组织显然相信他,所以王耀压下了心中的疑惑,接过了这个任务。
      他并没有想过会有过多的接触。
      那天之后,王耀也曾询问过上级,得到的批复确实和他所说的一样。对于澄清,弗朗西斯似乎也没有再提起过,只是上门来的人少了很多。
      他只能找最频繁来接收讯息的刘玲同志,这个短发女孩做事很利落,只是安慰他不必忧心,安排固定的对接人并不是组织担忧他忙不过来,反而是因为提升了对于他的重视。她郑重地拍了拍王耀的肩膀:“同志,经历过这样战争的人不可能背叛组织的,我们对于侵略者的憎恨是相同的。”
      “什么战争?”王耀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
      刘玲似乎有些为难,显然她也是好不容易打听来的小道消息,看到街头巷尾没什么人才凑近说:“凡尔登战役,就是那个,凡尔登绞肉机。”
      王耀沉默了一下,他对这个消息有所耳闻,那时候几天的报纸铺天盖地被这个称号代替,所有人都在默认是又一个死局并且预测法国未来颓废的走势,英勇的高卢人偏偏用血肉绝处逢生。
      按照弗朗西斯现在的年龄推算,凡尔登战役时他也是个十多岁,已经记事的少年。
      这个少年在对这个世界倍感好奇的时候,亲眼看到自己的父母被德军拦腰截断,看到躺在血泊里的姐妹乡邻,看到胜利者军队踏过自己曾经奔跑的地方,在宽广的边界设下冰冷的篱墙。
      他并非没有猜测过他的过去,但是没想到是最稚嫩无忧的岁月里的最阴暗猩红的冲击。
      法共和中共的接触很少,原因既是距离过远,还因为经历过战争后法国国力衰颓,遭受英美的挤压,已经自顾不暇,如果此时再有战争,后果将不堪设想。弗朗西斯在此处的原因王耀隐隐猜到,他应该在慢慢引导此地的法国人士撤离,因为华北事变以后形势已经愈发严峻。
      或许不必等到死亡,撤离的任务完成,这个接头人身份也名存实亡了。
      刘玲看着王耀有些懊恼的样子,已经猜到他是误会了什么,她眼带着笑意安慰王耀:“弗朗西斯先生上回的消息平息了帮派和组织之间的矛盾,揭发了一些从中作梗的日本人。别看有些都是上等人圈里透露来的,即便是外国人走露风声也是要扣留审讯的。”她拍了拍王耀的肩膀,“这个同志真是冒着很大危险在帮助我们。”
      王耀知道现在日本人气焰嚣张,国内外国人的处境其实也很艰难。他的身份只是一个神父,如果被扣押了消息或许还得上传到教会那边,现在特务多,也可能被悄无声息地暗杀,扣押。
      “王耀同志,你可是个读书人,怎么能这么偏狭地去看待一个人呢?日本对于外国人的态度也没有宽容多少,更何况这个地界也有很多德国人,弗朗西斯先生能从这么多人手中获取重要情报,是组织接头里不可多得的可靠的同志。”
      “是我眼界狭隘了,刘玲同志!”王耀神情肃穆,向刘玲敬礼,刘玲微微一笑,也回敬礼,继续去下一个地点传递信息了。

      弗朗西斯没有期待会看到王耀,实际上他也觉得这个行为有些不体贴。中国的组织确实在这个地方人手不够,毕竟这里是敌占区,最近日军看守很紧,活动本身有限。他在这里风头太过,炙手可热这个词向来是相对而言,对于日军来说长留此地身份不明的法国人显然是一个眼中钉。
      他有些后悔将王耀扯进来,这个战士身板小小,不像西方人有高体型宽肩膀,看上去不像是可以承受哪怕一次炮火的样子——他的翻译工作也说明了这点。
      弗朗西斯以为他至少会避开自己,知道在战时远离备受瞩目的人的重要性,或者干脆向组织提请调离岗位。在北平这个地方,虽然这样说或许会招人愤恨,但是现在的中国人夹着尾巴生活才是上策。
      这点也颇为棘手,虽然弗朗西斯在社交场上说自己换了情人就能应付纷来的疑问,但是始终会有些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不怀好意地去骚扰自己过去的情人的人,王耀显然并不是一个知情者,他或许还要跑到那个小巷的屋子里提醒他。
      弗朗西斯没有想到他会主动来。
      又是一个驻华大使的酒会,甚至没有记住举办者的姓名,弗朗西斯秉持着收集情报的职业心理意兴阑珊地前往,打算和爱莎或者马蒂共舞一曲,和乔纳森以及他的名人朋友们打听打听最近的消息,再收拾些有用的传递给共产党。他非常专注地打扮过了,显然,在诸如此类的事情上弗朗西斯身为一个标准的法国人重来不吝惜自己的精力,但是他绝不会像乔纳森一样给自己的头发上发胶,从某种角度来看乔纳森确实需要露出自己漂亮的碧眼,但自己的金发微蜷,还是让它松散下来比较好。
      事实上,他在这样的酒会上难以找到闲下来和他谈兴趣的人,大多数都是引荐者,握手以后聊一聊最近的政治时事,或是可以避开聊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常——可是,老天,有些人只有谈论政治才能神奇地获得非凡的口才!
      这时候他会忍不住想起王耀,他真适合去做一名讲师,或许王耀在局势还没有这么严峻,或者没有战争的时候的理想原本就是这样的。弗朗西斯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哪怕是法国人可以把《悲惨世界》讲得如此引人入胜,还有他眼睛里,永远散发出慑人夺目的光芒,像一只猫,一只兔子。
      “该死的,弗朗,你的车夫小情人呢?不会又换了换胃口把。”乔纳森过来勾住他的肩膀,看了看远处一个蓝眼睛的军官,压低声音说,“小心点,那个弗林斯军官会严查和你接触过的每一个人。”
      “德国佬。”弗朗西斯皱眉道,“从我到这里开始就被这个走狗紧紧盯上了。”
      “没办法,中国也有一些法国的政要,他恨不得在这里就把他们枪决。”乔纳森眨了眨眼,那个冷峻的德国人警告般瞪了他们一眼后装过头去。
      “老天,不知道你是怎么把这只小兔子骗过来的,劝你赶紧放了。要是个卖身的还好——你最好可以让他们查到证件什么的。”乔纳森耸了耸肩摊手,“但是鬼知道这东西在这里就是张废纸。”
      “他不是,乔纳森,这件事与你无关。”弗朗西斯压低了声音,含着薄怒,“你先料理你的一堆情人吧,那个德国人对美国人显然也不是很友好。”
      乔纳森朝他眨眨眼睛,刚想反驳什么又忽然兴奋起来,用胳膊肘杵了杵弗朗西斯的手臂:“你的小情人。”
      弗朗西斯难以置信地抬眼,就看到王耀穿着一身西装,有些不舒服地抓着领带,小心绕开身边的人向他走来。说实话,王耀明显不喜欢这种场合,即便是衣服也有些不习惯,但也意外得合身,以至于弗朗西斯从前没有看出,他还是有些举手投足间的贵气在身上的。
      他向有些怔愣的弗朗西斯和笑眯眯的乔纳森问了好,看到这俩人都直直打量自己,皱着眉理了理领带:“好吧,我承认,这是第一次学习怎么系这个玩意……”
      他看到面前这个把自己捯饬得衣冠楚楚的法国男人好像终于从怔愣的状态抽离,只是叹了口气,牵过他的手:“小耀,这下走不掉了。”
      “请叫我王耀同志。”
      “噗。”乔纳森笑了一声,收到了弗朗西斯一瞥后闭嘴。
      他们跟着音乐迈步子,王耀从前传递信息需要多重伪装时已经经过了训练,他会简单基础的交际舞,弗朗西斯也看出来了,所以一直在步调上配合他。王耀跳了女步,因为他的舞伴在这方面的技巧过于熟练了。
      “有人盯着我们。”在侧身的瞬间,弗朗西斯贴着他的耳朵说。
      “是的,那位英俊的德国军官,弗朗西斯同志。”王耀神情严肃地回道,他很认真地回忆每个舞步,确保动作没有出错,后来乔纳森评价到,动作就像解数学题一样精准。
      “谁的评价?”弗朗西斯皱眉。
      “那位红色鸡冠帽的女士。”王耀仰头示意方向。
      弗朗西斯回头就看见了一顶火红的圆顶礼帽,上面有一些红色的羽毛,随着那位年轻女士的舞步一颤一颤,作为舞伴的德国军官在惊异于这位风情大胆的女士不脱帽跳舞的同时,还要苦着脸避过扫荡的羽毛,他忽然笑出声来,笑得难以自已。
      “你……”他的脸色忽然凝重起来,看着王耀身后。
      “砰!”一声枪响传来,音乐戛然而止,人群中爆发出惊叫声,接着便是四散逃离的脚步声。王耀被弗朗西斯压着蹲在了一处角落,有些窘迫地看着慌乱的人群瞬间分开两边,中间走进了几个背着步枪,戴着圆顶盔的绿装日本士兵。
      他们大声喊着一些没有人听懂的词汇,身边一个贼眉鼠眼的中国翻译将日语翻译成英语说了出来:“刚才有地下党分子,反叛分子逃到这里来!你们有谁看见了,最好快交出来!这件事早点解决,我们就能平安无事!”
      “我们……没有看到……”离得最近的一个英国男人战战兢兢地说,“没有看到人闯入。”
      又是一声枪响,子弹就落在那个男人旁边的地板上,溅起的碎片刮伤了他的脸,这个男人惨叫了一声又咬紧牙关,面容青白。
      “如果找不到,皇军会宣布停止所有的酒会。”那人慢悠悠地翻译道,王耀低着头,在场还有几个中国人,或许他注意不到自己。
      但下一刻他就用手指向了离他最远的王耀:“你,过来!”
      王耀自认倒霉,弗朗西斯似乎想站起来说些什么,却被王耀反压住了肩膀,等到走近,确认这个翻译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时,他才松了一口气。
      “跑进来的是个中国人,你有没有印象?”
      只能期望这个人好歹是个正常人,如果是刚才那群乱开枪的疯子,即便说不是也可能被打成筛子。王耀觉得自己还是历练不够,在漆黑的枪口下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双腿,尽量表现出适当的恐惧的表情,没有让两旁站着的警惕的日军看出端倪来。
      “我在跳舞,只注意到了两三个中国人。”他回身指了指人群里的那几个中国人,“至于有可疑行径的,我可以发誓没有看到。”
      翻译员眯了眯眼睛,整个大堂都安静下来。王耀咽了咽口水,感觉日军扣在扳机上的手指一触即发。对方还在打量自己,似乎要把王耀从里到外看穿。
      “你!别动!”日军忽然调转了枪口。
      王耀不敢回头,只听到弗朗西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可以证明,他一直在跳舞,他是我带来的舞伴。”
      翻译的眼神又移回他身上,将原话翻译后日本军人的眼神明显有些松动,即便上头下命令打压在华外国人,但是还是不能随意开枪打伤将小事转变为严重的外交事件的。
      这个气只能撒在王耀身上,枪杆子抵在胸口,他被逼着往后退了几步推倒在地上,翻译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原以为是个贵家子,没想到是个哥儿。”
      王耀咬紧牙关,却也没耽误时间,从地上起身回到了弗朗西斯身边。
      直到后厨传来惨叫声,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被枪抵着推到了大堂。一些女士忍不住发出小小的惊呼,因为这个人几乎不成人形了,锁链嵌在了肉里,鼻子被挖走,只剩下两个孔,脚底板还有扎进去的玻璃片,但他还是直立着身子缓慢地走着,最后因为太慢被日军架着肩膀拖行,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迹。
      弗朗西斯似乎想捂住王耀的眼睛,被他按住了。琥珀金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地方,他要一直睁眼,一直看着,看着身边的同胞,是如何在这个地狱受难的,是如何被恶犬撕咬的。
      那些日本军官叽里咕噜说了一些什么,两侧的人拿起皮鞭来抽打已经伤痕累累的背部。鲜血溅到了墙上,好些个人发出惊呼。这个没有必要的行为是为了警示在场的所有人,也是为了彰示日本帝国的权威。
      后厨的一些厨师被带了出来,他们带着不甘和不屈的眼神,有的看着那人受难露出了绝望的眼神,但始终没有人求饶,没有人屈服,只是直挺挺站在原地。王耀看着那些将美食做出来的人,他们瘦得可见骨头,眼窝深陷,最小的一个可能刚成年。
      为首的是厨师长,他奋力抗争,护着那几个孩子年龄的人。但日军将他们悉数带走,王耀听见厨师长高声叫着:“猪猡!猪猡!”于是他们也一同喊了起来,那翻译气急败坏,有踢打怒骂的声音,但是叫喊声没有停止。
      王耀听见了一连串的枪响。
      最后日本军官进来,他的帽檐还有血迹,闭着眼睛彬彬有礼地说了些什么以后转身出去了,翻译也带着微笑的假面说:“刚才不愉快的小插曲恳请大家忘记,各位贵人们还请继续享受宴会。”
      “那是国民党的兵。”王耀喃喃道,弗朗西斯握住了他的手,似乎这时候浑身的血才开始重新流淌,“但我们是一样的……我们是一样的……”
      他的脸色发白,这场宴会谁也没有心情吃下去了,人们陆陆续续离场,乔纳森脸色也不好看,只叮嘱了一声看好你的情人便匆匆离去,反倒是弗林斯走之前回头看了王耀一眼,冰蓝的眼睛里泛着冷意,仿佛是猎人看到了猎物。
      “有些麻烦了。”王耀又低头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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