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与经年回忆》慕十文

3、第 3 章

　　这个同志真不安生。
　　王耀扶住自己的额头，他才将加密的文字传递到组织派来的人这边，原本坐在长椅上的弗朗西斯已经凭空消失了，只有一道敞开的窗在控诉某人不走常路的行程轨迹。
　　不过他的对接任务也总算完成了，只是通过今天已经两次上门拜访的乔纳森可以看出，社交界的人士准是把他当成弗朗西斯的又一个地下情人了。
　　等到又一名宣称是外交官千金的女士上门，王耀已经有些想搬家了。
　　男性、女性、白色、黑色、黄色，王耀有理由怀疑弗朗西斯事实上有某种古怪的集邮爱好。但是王耀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组织排下的翻译任务，他在熟练法语的同时，还会一些英语，俄语只限于日常对话，翻译一些信件是够用的。这些任务都非常紧急，王耀基本上拿到都必须马上处理，有时候投递到家门口的信箱，有时候有专人直接上门来取。
　　弗朗西斯无疑在加大他的工作量。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弗朗西斯用来伪装的身份竟然是法国旅中的神父，虽然以传教名号在中国行商的法国人不再少数，还真是难为他不辞辛劳地混迹在各个交际场。
　　王耀不得以向上级发送了简讯，尽量使用礼貌用语，大致内容是恳请弗朗西斯在日常的某个社交场合里做一个简单的澄清，让王耀的清白传递到社交界每个通风管口。
　　他没有意料到弗朗西斯会亲自找上门来。
　　在门缝中看到一双紫色的眼睛，王耀以为自己没睡醒，原本是紫色的鸢尾，直到那紫色忽闪忽现，王耀才能确定那是一双十分不安分地往里面窥视的眼睛。
　　“弗朗西斯同志，如果想要进门，敲门是更加快捷的方式。”王耀平静地拉开大门，一个高个的法国男人就笑眯眯地踏进门里：“需要换鞋吗，耀？”
　　“请叫我同志，不用的，大概晚上就要做一次清扫了。”王耀给他泡了一杯茶，这显然比不上酒楼里的洋茶洋酒，或者是上好的碧螺春，不过是一些小同志看他日夜操劳十分辛苦，省下了一些钱币从寻常茶馆里换来的。
　　“日本想’联络’这儿的市长，不过现在他们计划暴露，问题也就解决了。”弗朗西斯给他带了些面包，像是从面点铺里刚买的，淋上的黄油还冒着热气。王耀用纸袋包起来，打算粗略地作为今天的晚饭。
　　“好在他们当中有人将消息透露给了法国的军火商，否则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弗朗西斯看着他微笑了起来，“小耀同志，这个面包在我们那里一般是下午茶的甜点，隔天就不能吃了。”
　　王耀将放进抽屉的面包又窘迫地取了出来，不过确实，这个面包香味诱人，即便弗朗西斯不说，王耀也无法确定自己能坚持到晚上再吃它：“抱歉，这几天都在翻译信息，晚上是留出来翻译书的，吃点面包或许足够了。”
　　“人需要休息。”弗朗西斯笑着揽过他的肩膀，“小耀同志，我能理解你着急的心情，但是有时候也需要缓缓来获得更加充沛的精力。”
　　王耀这几天都没怎么看镜子，洗漱也是在工作台旁边，边刷牙边看一些信件。有时候甚至需要配合一些解码的工作，因为法国的密码会采用法国的一些用语习惯。现在或许是顶着两个黑眼圈，头发也是乱糟糟的。相比之下，弗朗西斯显然是精心打扮过，这个男人十分注意自己的仪态——或许甚至进修过，简单的白色衬衫，领口有紫鸢尾的徽标，袖口是繁复的花边，他显然是从某个舞会上溜出来的，甚至还穿着黑色的西装裤子，淡淡的烟草味还有香水味混杂。
　　“好的，弗朗西斯同志，请原谅我的不修边幅，这并非待客之道。”王耀叹了一口气，将面包切片放在餐盘里，“这里没有刀叉，请用筷子将就一下。”
　　“你吃吧，小耀。”弗朗西斯笑着接过筷子，正在王耀有些怔愣地看着他突如其来的行为的时候，就感觉到面包片抵在了嘴边，“这里没有甜酱，也将就一下吧。”
　　王耀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皱着眉抢过筷子：“那是因为我家不是饭馆，也不是……”他本来想说勾栏，但是这个词已经不适合称呼，又想说风月场所，但是刚才停顿已经太久了，现在接上会显得他很呆。
　　他吞下柔软的面包，法国人在挑选面包的时候似乎有天生的敏锐感。撕咬的时候能够感受到微微的韧性，让这场咀嚼的体验不会太无聊。同时香甜的黄油在舌尖流淌，恰到好处的甜度刺激着味蕾，吞咽下去的时候余香又变得醇厚，让人回味无穷。弗朗西斯看出了他很满意，随意抽过桌上的一张草稿纸开始折叠。
　　王耀还在十分认真地品尝，他对面包很严苛，在尝过的大部分面包都缺乏质感的情况下，标准变成了有丰富的奶油和果酱进行补充。但是弗朗西斯带来的面包没有馅，却散发着浓厚的麦香，又有撕扯的筋道，黄油锦上添花，却让人难以忘怀第一口的惊艳。“这个面包……”王耀涨红了脸，尽量掩盖住语气里的吃惊，“是在哪里买的……”
　　“自己做的。”耳边传来回应。
　　王耀更惊讶了，他忍不住边吃边称赞。半晌才侧头去看弗朗西斯，他神情专注……正在蹂躏一张草稿纸。
　　弗朗西斯有些无奈地对他笑笑：“稍等。”他整理好了纸张的边角，三角的棱角变得柔和，从口袋里取出一支细长的黑色钢笔放入纸张的圆孔，王耀才看出这是一朵鸢尾花。
　　“小耀，为了答谢上次美味的莲子粥，这是我的礼物。”弗朗西斯笑着将花递给王耀，“也为了雨果，我看着他的文章长大。”
　　王耀局促不安地摆手：“太贵重了！无论是花还是钢笔……组织上不会允许的。”但是弗朗西斯已经别在了他胸前的口袋上。
　　“我从小开始学中文，因为看了一本书。”弗朗西斯靠在长椅上，他看到王耀小心地把那朵纸鸢尾攥在手里，笑意忍不住再次漫上眼睛，“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习就像天上的羽毛在飞，当时只觉得很美，后来才知道翻译错了。”
　　“后来加入Parti communiste fran?ais，也就是法国共产党，我总觉得这里是我的使命，我要学习什么，得到什么，也许幸运的话，归处也会在这里。”弗朗西斯看着有些迷茫的王耀，摇了摇头，“或许会很难理解，就像上帝与亚伯拉罕立约，他一定与我立约，以此处为我的应许之地。”
　　“没必要在原因上寻求共鸣，弗朗西斯同志。”王耀学西方人一样安慰地耸了耸肩，“对于我们来说，对于这片土地的爱是相通的。”
　　弗朗西斯看出了王耀想安慰他，但是一个看似古板的中国人忽然学这个姿势或许有些奇怪，于是他忽然爽朗地笑出声来，意外的是，王耀竟然没有误会感到难堪，而是陪他一起大笑。这个青年人的笑声很清冽自在，琥珀金的眼里蓄满了光芒。
　　弗朗西斯的心忽然狠狠抽痛了一下。
　　王耀在翻译的过程中遇到了词句的问题，于是他们一起讨论。弗朗西斯发现王耀所知道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他们争辩路易十二究竟值不值当被马基雅维利批驳成那样，甚至争辩“投石党运动”的详细过程，王耀似乎对法兰西的文明也有憧憬之处，他会带些请求的语气让弗朗西斯详细讲讲路易十四晚年的严苛税法，巴黎公社在建立民主共和国时所施行的制度。王耀在争辩时皱眉、懊恼、惊讶的模样，让他比平常要鲜活许多。
　　也许正因为如此，在太阳落山，室内昏暗到看不清书上的字迹，他们才听到时间行走的声音。
　　弗朗西斯识趣地起身告辞，这个可爱的家伙脸上立马浮现了失落，但很快被骄傲地掩盖下去了。王耀知道他平常要应付的酒会很多，害怕耽误对方的时间，又想请他留下来吃晚饭，即便他今日本来对于晚饭毫无计划。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弗朗西斯有些遗憾地说道：“中午没有吃够，有点饿了。”
　　“那就留下来吃完饭吧。”王耀脱口而出，甚至没有用任何尊称，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谢谢小耀。”弗朗西斯得逞似的朝他眨了眨眼睛。
　　王耀感觉喜悦涌了上来，可能因为他很久没有和人一起吃过晚饭了，自从父亲母亲被炮火埋在瓦砾下，嘉龙也早早南下，他做的工作的隐秘性也注定很少固定人员往来，王耀一直都是一个人做点什么，有时候工作繁忙便直接跳过。晚餐的仪式感似乎逐渐消失，用餐给他带来的快乐也渺小而短暂。
　　桌子不大，即便坐在对面，王耀的手臂伸长，依然可以触碰到弗朗西斯。好在柜子里的食材足够做一个简单的火锅，只是调料或许不够，这个火锅可能要清淡一些了。
　　“我从前念书，是在西南那边。学会了他们的火锅。”王耀开火一段时间后放入肉片肉丸、青虾、蘑菇，白菜在底边，有些不容易熟的先放进去，有些等着后一轮，酱油放得相对更多，掩盖其他调料的不足。弗朗西斯闻到了香味，索性走到王耀身边来，靠在墙边看着他摆弄着厨具。
　　“啊对了，那个……”王耀像是才想起什么，有些支支吾吾，“上次来了一个萨曼莎小姐，她说……”
　　弗朗西斯挑了挑眉。
　　“她好像误会了我们的关系，还有乔纳森，其他很多人。”王耀的耳尖泛红，他努力不让这话听起来像是斥责，“或许可以澄清一下，因为他们人太多了，我一时没法好好招待。”
　　弗朗西斯沉默了很久，王耀觉得他是生气了，也沉默地控制火候。如果他转身离去，自己一定会挽留的，即便是想象一双盛满怒意的紫色眼睛，已经感到心下一凉了。但是弗朗西斯只是带着歉意开口：“抱歉，小耀，我只是想这或许对往后的工作更加有利。”
　　“什么工作？”王耀惊讶地抬头看他，“这次任务是组织的派遣，或许下一次……”
　　“下一次还是你，小耀。”弗朗西斯的眼睛里只有星星点点的笑意，王耀忽然想到萨曼莎的哭泣——“他永远温柔优雅，也永远绅士多情”。王耀忽然觉得呼吸有些不畅，似乎已经预料到了答案，并且为此感到没有缘由的惊慌。
　　“我向组织申请，让你做我的永久的对接人。”弗朗西斯狡黠地眨眨眼，“况且弗朗西斯哥哥还是这儿出了名的知心哥哥，可以做你随时的心理老师呦。”
　　后半句听起来没有任何吸引力呢，王耀选择忽略，有些艰难地说出他没说出口的话：“直到死亡为止？”
　　弗朗西斯愣了一下，窗外乌鸦惊飞，大地静谧，他顿了很久才缓缓接过他的话。
　　“直到死亡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