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与经年回忆》慕十文

5、第 5 章

　　证件，王耀，西南联合大学毕业证明，宸景出版社的编译人员，这个出版社是组织上用来传递情报掩人耳目的，平时明面上确实会做一些报纸登载新闻。没有遗漏的地方，即便弗林斯找上门来也可以全部抛给他，听说德国人做事都异常的严谨。
　　弗朗西斯自那天以后经常上门，似乎是惭愧想补偿的意味，糖果之类的零碎王耀便收下了，手表、红酒之类的看着牌子便没有要。但是频繁上门只会让自己处境更加危险，对方意识到这点以后就减少了频率，也免得一些小姑娘经常到自己门口悄悄围观。
　　过了几周，平时琐碎的任务也多了起来，王耀忙起来通宵赶着，也没有时间去仔细思考这件事了。
　　所以他也没有料到，弗林斯居然有时间亲自到巷口来堵他。面对这个气势逼人的德国军官，即便穿着衬衫便服，王耀还是从熬夜的惺忪里勉强打起十二分精神，即便他手里还拿着配发下来的一小袋米，一些大葱和蒜，半根玉米。
　　“你是什么人？”弗林斯眯着眼问他。
　　王耀短暂地思考了一下：“长官，是一个翻译员。”
　　“像上次那个一样？”
　　“不，书面翻译。”
　　“怎么认识弗朗西斯神父的？”
　　王耀脱口而出：“酒会上。”然后停下思考片刻，“那是主编带我去的小酒会，说实话，没有想到可以遇到这样的大人物……”他低下头，显然是为回忆感到高兴。
　　“信仰上帝的男人不可以和男人通婚，你知道吗？”弗林斯感到不耐，打断了他。
　　王耀瞪大了眼，苍白了脸色：“但是他说……”他又苦着脸，“对不起长官，我不能告诉您，我爱他，我也相信他。”
　　弗林斯又打量他，这双眼睛实在太像猎食前全身血液凝住那一刹的野兽的瞳仁了，王耀抿住了嘴，差点败下阵来，好在之前他对自己被特务抓走后会被问什么都事先排演过，他甚至敢肯定，在他们这群人认定自己被弗朗西斯抛弃以后，就会非常迅速地将自己抓进一个偏僻的地方进行拷问，毕竟这个城里少了一个人并没有人会在意，组织也不可能耗费太多的精力去找他。
　　上一次草率的行动确实为自己带来了难以预估的风险。
　　他努力表现出自己并不知道弗朗西斯的任何底细，即便这座城所有人都知道打着传教士名号到这里来的多半可以是商人。
　　“我相信他……他是个无比诚信的人，是个值得尊敬的人。”王耀反反复复重复这句话，他试着不去在意那危险的眼神。
　　“你也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弗林斯冷声说，“能在枪口地下立马说出话来的中国人，你还是第一个。”
　　王耀的血瞬间凉了下去，他哆嗦着嘴唇，感受到自己是真心地开始恐惧。他奋力地扭转方向：“我的爱人是一个勇敢的人，我的国家也是个勇敢的国家。更何况……长官，如果我不出声，他们会打死我的，那个英国男人就差一点……”
　　弗林斯有些鄙夷地说：“他们只是虚张声势，不敢违反国际法……算了，你也不懂。”王耀发现这时候他的右手才稍稍放下来，应该是配了便携手枪，忽然感到一阵后怕。
　　如果刚才就知道对方做好了在这里杀了自己的准备，还能以现在的心态面对他的审问吗？
　　王耀不敢寄希望于自己的爆发力。
　　不要说多余的话，不要做多余的事。弗林斯不开口，王耀只是低着头站在原地，对方比自己高很多，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低头反而更加让人安心。
　　“你的证件。”弗林斯点了一根烟，脚尖挪了个方向。
　　王耀知道他是要跟着自己到家，只能微微点头，领着这尊佛去往家的方向。等他取出所有证件，这个军官倒是莫名遵守礼仪，又或者是单纯没有兴趣，并没有无礼地步入别人的家里。
　　他仔细查看了印戳，确认了上面的时间，又看到王耀非常严谨地递上来的一些署名的翻译作品，报纸上都是一些附庸风雅的法国文学家的散文或者小诗，并没有涉及任何敏感话题。倒是王耀这时候已经趁着整理证件的时候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但还是不敢看弗林斯，只能低着头讪笑地说：“我可能只有这些才能吸引他了。”
　　但弗林斯没有接他的话：“你会法语，和法国上层人士交流过吗？”
　　王耀庆幸于自己上回参加的是一位英国绅士的晚宴，因为身份级别不高，到场的并没有很多很知名的法国人：“只和皮埃尔先生交流过，他和夫人来这边旅游。”
　　皮埃尔是法国的一位做服装生意的商人，没有什么敏感身份，说他再合适不过了：“然后就是弗朗，不过我们认识还不久，刚刚确定关系。”
　　“他那个家伙就是个种马，交往各式各样的人，都过不了一两个星期，你的眼光足够差劲。”弗林斯毫不客气地评价，但他的语气一瞬又沉了下来，“那些伴侣们——先容许我这样称呼，为了避免一些法国人回欧洲滋事，我们先要搞清楚这些人的身份。”
　　动不了弗朗西斯，因为惹不起背后神出鬼没的法国共产党，但是对于辐射范围内的情人们，能严厉打击刺探的一个都不会放过。
　　“所以今日有所冒犯了，王耀先生，您确实算是一个还有骨气的中国人。”弗林斯向他致意，但是这个排查远远没有结束。王耀感觉表情有些僵硬，但还是握住了弗林斯向他伸来的手。
　　上级曾经对他说：“地下并没有比前线更安全。”

　　既然弗林斯已经将目标对准他了，王耀也觉得自己不必像往常那样躲躲藏藏了。他还是照常采买一些日常需要的食材，甚至会在傍晚的时候沿街道走一走。日军看守在前线接近此地的时候更严，但是等到要打到南京那边去的时候，大批兵力被分拨到了那里，有时候这边甚至有看守不足的风险。
　　有时候王耀会注意听广播，打听战争的进程。他始终坚信日军撤离是迟早的事情，哪怕世界上还有一个有骨气的中国人，这场战斗就永远不会结束。
　　但是南京那边形势越来越严峻了，国民党有撤离的趋势——虽然他们实际上可能早已经秘密撤离一大半了，但是那边的百姓该怎么办，最好的结果是像他们一样作为敌占区的原住民，最坏的结果就和传闻中的一样……
　　正在街边愣神之际，王耀被耳边的声音惊住了：“怎么在这里发呆？”
　　他有些无奈地回头：“弗林斯……”这个德国人像一挺钢炮一样专注地瞄准自己，有时候王耀甚至想干脆邀请他来坐下长谈，将想知道的通通告诉他好了，但是王耀又怕这个阴晴不定的德国人下一秒便开枪。
　　这个德国人将自己裹在灰色的大衣里，下面是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衬衫和深黑的长裤，冰蓝的眼睛还是依旧锐利：“这边有很多的日本守军。”
　　王耀点了点头，听话地向家中走去，但下一秒他顿住了，因为弗朗西斯靠在墙边——是在跟着自己吗？王耀不确定，可能只是恰好路过。此刻一贯温和的弗朗西斯披着灰色的披风，正在以一种鄙夷的眼神看着自己身后的人：“弗林斯……”他温柔而不容置疑地拉过王耀的手，“请不要骚扰我的情人。”
　　那位德国军官表情淡淡的，他看看王耀又看看弗朗西斯，王耀为从前自己在他面前塑造的一往情深的形象感到有些头皮发麻，有些犹豫地挽住弗朗西斯的手臂，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略带一些凄楚——希望他的表情把握得当——地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
　　弗朗西斯同志，请不要憋笑，你的表情真的很奇怪。
　　“咳咳，我知道这些天来您是如何不择手段地接近我的情人，但是恳请您适可而止。”弗朗西斯闭眼咳嗽了几声，王耀期望他最好能够闭嘴。
　　“弗林斯先生，中国人认定自己喜欢的人，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弗林斯的表情似乎有些诧异，他显然对于弗朗西斯的冷嘲热讽习以为常，但是王耀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令他至今为止感到惊讶。
　　过了半晌，他才冷冷道：“您坚韧的心，真不应该在这种时刻放在小情小爱上面。”说罢，他就转身离开了。王耀有些后怕地松了一口气，他向弗朗西斯道声谢，抬头就看到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小耀，你是不是在戏剧学院进修过，或者在校园里参演舞台剧什么的。”
　　王耀忍住白他一眼的想法：“只有一部改编戏，萧伯纳先生的圣女贞德。”
　　弗朗西斯沉默了一下，王耀接着说：“我饰演贞德，反串角色，但是研读剧本之后我知道甚至无法饰演出那个角色的十分之一。所以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回忆。”
　　“你们都同样坚韧、勇敢。”弗朗西斯说，他笑着看王耀，紫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贞德是法国的英雄，而人类群星光辉总有汇聚之处。”
　　王耀知道这是在夸赞他，但感觉弗朗西斯还是言过了，他坚定地摇头：“我要学习的还有很多，上回那位同胞、贞德，还有历史上、现实中的每一个坚强的灵魂，虽然战争时期一切都很慌乱，但是跟着这些人前行就有明确的方向。”
　　“还有你，我也需要向你学习。”王耀看着弗朗西斯，一字一句地说。
　　看着弗朗西斯微愣的眼神，王耀一一历数自己在他面前做过的光辉事迹，非常难得的，竟然看到这人忍不住脸红了：“啊……不是，一些小事而已……”更致命的是，王耀因为以往听说书的经验说得绘声绘色，再来看弗朗西斯，他已经将脸埋在了手里。
　　“再说下一回……”王耀其实和弗朗西斯接触得不是很多，还添加了一些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传闻，将他描绘的就像一个罗宾汉。还要再说一件记忆里类似于扶老奶奶过马路这样的小事，一只手已经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好，好了，停下……”
　　弗朗西斯说不出话来，没有人可以想象自己向过去情人随口编出来一些上天入地的秩事被一个非常认真地人写小说一样全部描绘出来还添加了一些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细节的感受。他憋笑憋得异常辛苦，只能看着一双疑惑的琥珀金大眼睛透过手指的缝隙疑惑地看向自己。
　　“请您相信我。”嘴唇摩擦手心，太痒了，弗朗西斯向来都是主动出击的一个，他会亲吻他的目标的手心，因为母亲说手心象征着柔和、包容，愿意温柔地去触碰的人，都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人。靠着这番话，他俘获了不少小姐的芳心，但是从来没有主动去感受。
　　果然，杀伤力很大。
　　“能勇敢地从法国来到这里，义无反顾地踏入一个战争的领地。我现在……先向你学习。”
　　学习，学习，是一个适合他的，一板一眼的词汇，但是这个神情简直就像在交换戒指！
　　弗朗西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揽过王耀的肩膀：“走，吃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