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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愚人与弄臣 ...

  •   深秋的落雨苦涩而寂静,夹杂着来自斯诺多尼亚之巅冰冷而遥远的山风,仿佛耶和华仁慈的宽恕,宣誓要以诸神的圣洁洗涤伦敦城的污秽,赦免不列颠沉重的罪孽。山雀与夜莺早已在骤雨来临之前回到了它们的窠臼,似乎不忍见证即将降临在英格兰的惩戒——然而时值百年交替,无人得以预见日不落的不幸。
      弗莱维娅沉默地坐在窗前凝视着庭园中遭受雨水摧残的蔷薇,如血迹般艳丽的花瓣自脆弱的枝桠凋零,令她回忆起家族墓园中那些冰冷而孤寂的石碑。虚弱的托兰西小姐在月桂叶凋零的夜晚醒来,连同饱受痛苦的躯体和残缺不堪的心。也许逝者的灵魂会在午夜时分渡过彼岸的河流回到这座寂静的庄园,而她将会借由纯正至无可混杂的血脉听到过世的先祖在她的梦境中唾弃家族的命运何其不幸,而她的诞生又是如此肮.脏。
      诚然,豪滋沃斯农庄主的离世并不足以请王座法庭的法官宣判凶手犯下何种不可饶恕的罪恶,甚至不会引起任何一位尽责的苏格兰场警官的重视。何况托兰西家族自斯图亚特王朝末至汉诺威王朝初的罪恶声望已然被英格兰人孰知,无人愿意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受害者而沾染棘手的麻烦。之于弗莱维娅而言,不过是在无可挣脱的泥淖中愈陷愈深。她的灵魂早已千疮百孔,脆弱不堪,又怎会惧怕死者为她带来的创伤。
      唯一令弗莱维娅感到惋惜遗憾的,是至今未知生死的伊尔,那位生于暗夜却依然璀璨而明媚的托兰西家族真正的继承人。相较于血亲理应继承的财富与尊贵的身份,她更希望伊尔侥幸存活却遗失了过往的记忆。托兰西是永恒而痛苦的枷锁,而弗莱维娅期许正统的后裔中至少有一个人可以得到解脱。
      至于那个取代了伊尔的可怜少年,他似乎尚且不愿意挣脱富有而高贵带来的束缚。她回忆起阿洛伊斯以明媚笑容点缀的苍白面容与那双不容忽视的藏青色双眸,他似乎惯常脆弱而热烈,举止之间像极了艳丽的蝴蝶兰,然而却永远无法成为高贵的红蔷薇。阿洛伊斯-托兰西不善于伪装为一位真正的贵族,他只是渴望至高的权势与厚重的财富,而未曾意识到蜘蛛的头衔意味着什么,因而永远无法如愿以偿。
      如若托兰西家族是获得嘉德勋章的英格兰骑士,弗莱维娅当然可以得到向上帝祈求拯救那个身处黑暗,不得阳光垂怜的少年的资格,然而她的家族却是悖逆圣地的罪恶象征,因而渴望得到救赎则成为了遥不可及的奢求。
      弗莱维娅-托兰西被痛苦与忏悔的潮汐缓缓吞噬,带来了难以言喻的窒息感。然而适逢女仆汉娜-阿娜菲罗斯的呼唤低沉而温驯,恍如被祛除尖利爪牙的巨兽:“小姐,老爷邀请您与他再次前往威斯特曼森林,并且希望您能够应允他不再做出任何变更。”似乎之前的乡间旅途仍然令阿洛伊斯有着极为强烈的不适感,因此他希望弗莱维娅能够在旅途之后留在庄园内,直至静谧的黑夜降临。
      弗莱维娅平静地凝望着窗外狼藉的庭园,仿佛自那些枯萎腐烂的花卉中看见了亡魂凄厉哭嚎而痛苦扭曲的面容。何其苍白可怖,因而她握紧胸前的蔷薇木十字架,妄图以微弱的痛楚保持清醒。这位尊贵的托兰西小姐尚且无法彻底了解阿洛伊斯的行为举止,她甚至不清楚阿洛伊斯为什么会在获取不愉快的经历之后仍然向她发出邀请。但无论如何,弗莱维娅没有正当的理由拒绝此次邀请。
      提及谢绝邀请的缘由,弗莱维娅忽而回忆起那埋藏于灵魂深处的圣洁祈祷。她已经遗忘教堂与上帝许久,甚至对于贝尔法斯特教堂的钟声都已不再熟悉。今天并非传统的礼拜日,但不久之后耶稣的受难日即将来临,弗莱维娅更希望为修女们募捐,如此她可以冠以上帝之名,仿佛不再受到污秽身份的约束。然而弗莱维娅却允诺汉娜道:“请转告阿洛伊斯,允许我稍稍整理仪容,在此之后如他所愿。”

      阿洛伊斯站在微风拂过的花庭之中,他依然穿着炙热如红蔷薇的礼服,仿佛执着于弥补未能漫游于森林的遗憾。阿洛伊斯维系着面容平静,然而他的双手却因慌乱而微微颤抖,即便是被给予信任的克劳德-浮士德陪侍身边都无法平息他剧烈的情绪。恶魔只是冷漠而残忍的狩猎者,他无需在意猎物有着怎样的心绪。
      弗莱维娅穿着以水仙纹饰点缀的翡翠色长裙,澄净的蓝眸与灿烂的金发掩藏于灰白的面纱之后,宛如一位闻名于社交界的贵夫人。她的手握着蔷薇木十字架隐于长裙一侧,那是她仅存的寄托。当这位尊贵的小姐抬眸看向阿洛伊斯身侧的克劳德-浮士德时,她的神情依然平静,宛如阴云笼罩中毫无波澜的温德米尔湖泊。
      执事自小姐淡漠安详的眼眸中窥伺到铭刻于灵魂深处的哀伤,仿佛知更鸟在夜空中洒落的悲鸣。克劳德垂涎于更为高洁纯净的灵魂,在短暂消逝中剧烈燃烧。然而弗莱维娅的灵魂并不如他所想那样在燃烧时散发充斥诱.惑的芬香,甚至平静如寒冬的墓园。何况这位托兰西的小姐似乎有着纯粹的信仰,希冀上帝能够赐予她崇高的救赎。相较于阿洛伊斯-托兰西即将燃烧殆尽的灵魂,贪婪的恶魔明智选择了后者。
      阿洛伊斯并不清楚克劳德如何以执事的美学评判弗莱维娅,假如他知道所珍视的姐姐被这个愚蠢而卑劣的恶魔视为可以随意丢弃的廉价珠宝,那么他大概不会出于执事忠诚的陪伴而坠入恶魔冰冷虚伪的陷阱中。姐姐是他荆棘遍布的生命里盛开的柔软玫瑰,是晦涩的灵魂里仅存的芬香。无人可以让高悬于暗夜中的月亮跌入绝望的深渊,即便是被向他献出永生时光的恶魔也不能触及灰色的禁区。
      雨珠缓缓从紫衫木枝叶滴落,宛如深沉却杂乱无序的乐章。莱维娅安静地坐在马车内悄然捏紧了裙裾,仿佛毁坏美丽的事物即可消解她积蓄已久的痛苦与哀伤。正当弗莱维娅渴望通过教堂的告解以缓解沉重的心绪时,阿洛伊斯倚靠在窗前忽而开口道:“姐姐,给我讲述童话里的王子与公主好吗?就像曾经那样。”他的双眸沉静如风暴来临之际平静的河流,凝望着姐姐的目光一如倾诉的哀求。
      弗莱维娅微微愣怔,她的眼前仿佛出现多年前暴风雨来临的夜晚,在那个烛光微弱的寒冷卧房中,高热的少年梦见了来自地狱的魔鬼。为了让他依靠充足的睡眠尽快病愈,弗莱维娅坐在窗前借由暗淡的月光为他讲述王子与公主的奇妙旅程。这些模糊的记忆如爱尔兰深海的潮水一般向她涌来,只是当拒绝死神来自地狱的邀请后,弗莱维娅-托兰西已几近分辨不清那患病的少年究竟是阿洛伊斯还是伊尔了。
      她的伊尔已经在那个充斥着野兽与嚎叫的夜晚失踪了,因而似乎是否辨别清晰也不再重要。弗莱维娅注视着阿洛伊斯,目光藏匿着隐晦的漠然。她轻声回应道:“让我为你讲述一个关于少年与天使的故事吧。”她低垂着眼眸,嘴角浮现平静而浅薄的微笑,像是追寻遥远而美好的过往。
      “少年降生于一个凛冬的深夜,凛冽的寒风如同狂怒的野兽一般拍打着脆弱的窗棂,似乎这是一切罪恶的开端。为他洗礼的神甫与他慈祥的教父称赞少年的金发如同月亮之神玛尼的桂冠,而不染污秽的蓝瞳则受到了海神埃吉尔的赐福。然而无人承认这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因为他实在过于孱弱,饱受疾病折磨。他的父亲在众神的注目下赋予少年勇士的名讳,希冀他能愈发强壮。
      “然而空洞的祈求无法得到众神的赐福,被赋予勇士之名的少年依然瘦弱,甚至鲜少观赏初春盛放的鲜花。即便少年的笑容明媚如冬日暖阳,即便他如此渴望感受微风雨雪,而父亲却对他失望至极。庞大的家系与繁重的工作迫使他清醒地意识到病弱的子嗣毫无作用,即使他是英格兰律法所承认的继承人,却无法延续家族的荣耀。
      “因而父亲不得不选择培养长女为他的顺位继承者,这意味着父亲不得不放弃一些他本应拥有的财富地位,以此换取法律承认女性继承人的资格。他开始以更为严厉的方式教导长女,而非只是将她视为联姻的小姐。然而长女依然深爱着她那柔弱的弟弟,她从未因弟弟无法涉足政界而如父母那般漠视并遗弃他,而是在每一年的圣诞日为弟弟讲述上帝与天使的传闻,希望能借此抚慰弟弟。
      “少年深信姐姐讲述的每一个故事,他相信崇高的信仰与虔诚的祷告能够召唤善良的天使,相信温柔的笑容与可贵的善举能够洗涤灵魂的罪恶,以获得进入天堂的资格。他为上帝捐建修道院,为流浪者提供短暂的住所……他的举止如此高尚仁慈,甚至让外界赞颂这个生于荒诞家族的少年,无数人为他祈祷平安健康。
      “可是上帝似乎从未怜悯过这个可悲的孩子,剥夺他与名讳同等强壮的身躯,甚至在一个冰冷的雨夜将他遗落于荒无人迹的荒野。无人知晓少年至今是否依然存活,也许他的灵魂早已成为他所希望的天使,也许这是祝福而非诅咒……”弗莱维娅的声音微不可察地颤抖着,她目光隐忍而哀伤地看着阿洛伊斯,仿佛看见了曾经那个明媚的少年。
      而阿洛伊斯沉默地凝视着脆弱苍白的弗莱维娅,似乎看到了卢卡瘦弱的身影与他在火焰中死亡的悲惨景象:那个曾经与他拥有相同姓氏的男孩有着最为灿烂的笑容,是他陷落黑暗时唯一的微光,纯洁温柔的灵魂为他带来短暂却炽烈的救赎。然而他仅存的光束在那场烈火中与那些肮脏的灵魂一同消逝了,甚至尚未让他忏悔使恶毒的村民灭亡是如何可笑。
      弗莱维娅低垂着眼眸以遮掩浓稠如伦敦雾霭的心绪,凝望着阿洛伊斯的目光深处藏匿着浅淡的厌恶。她轻轻抬手触及阿洛伊斯的双眸,宛如教堂的女神为信徒除去灵魂的禁锢。托兰西小姐语气轻缓地说道:“阿洛伊斯,你的灵魂永远自由,我不希望你饱受折磨。”阿洛伊斯-托兰西有资格放弃一切,他可以逃离阴沉污.秽的泥淖祈求宽恕。
      因为他始终不是与她灵魂共鸣,血液相融的伊尔。
      阿洛伊斯从未清醒地感受到弗莱维娅流露的悲伤,仿佛惧怕再度失去的事物。他无从得知曾经令姐姐悲伤至极的场景是怎样的,相较烈焰与燃烧殆尽的废墟更为可怖。阿洛伊斯沉默地看着弗莱维娅如奥斯塔拉黎明一般的眼眸:我亲爱的姐姐,我们拥有共同的姓氏,同等的悲伤,你会永远留在我身边,而我将为你背负所有的苦难。
      伴随着马车缓缓停滞,克劳德-浮士德冰冷的声音在车外响起:“老爷,小姐,已经抵达威斯特曼森林了。”这位尽责而冷漠的执事先生似乎并非时常出现在弗莱维娅的面前,仿佛碍于仆人卑微的身份会扰乱小姐的心绪,然而不曾提及他的神情永远漠然,他的气息令人厌恶。
      阿洛伊斯向弗莱维娅伸出手,温柔地微笑着:“姐姐,请允许我陪你一起观赏森林的风景。”金发的少年如同神明的使者向众生洒落美好的祝福,好似他不再是那个取代他人的可怜少年,而是一位真正的贵族。弗莱维娅缄口沉默,她很清楚阿洛伊斯-托兰西只是想要禁锢于这高贵却肮.脏的身份,他明明可以逃离,却屡次放弃。
      然而即便如此,她依然希望阿洛伊斯能够倾听劝诫,她实在无法承受生命消逝的痛苦了。弗莱维娅随同阿洛伊斯缓缓走下马车,她看到了一片阴暗潮湿的森林:裸.露的岩石滋生斑驳的青苔,树木枝桠处结张了落满尘埃的粘腻蛛网,而幽深黑暗处也许藏匿着等待狩猎的野兽显露尖利的獠牙,这一切看上去如此阴森可怖。
      几乎无人愿意造访这片充斥着污.秽的森林,弗莱维娅无法想象阿洛伊斯选定此处作为出行地点的原由。她压抑着不适感,试图躲避令人难以喘息的糟糕环境。然而在闭上眼眸的瞬息,她忽而听到阿洛伊斯以充满怀恋的语气开口道:“姐姐,你还记得这里吗?我们曾经在这里游览,我们发现了忙于织网的蜘蛛和双翼残缺的蓝蝶,甚至还见证了一株蓝铃草的绽放。”
      蜘蛛丝编织的谎言怪诞不经,充斥着令人作呕的黏腻阴暗。托兰西小姐终年滞留于庄园消磨枯燥无望的时光,又怎会未经许可而与卑劣可怜的少年同处,何况她最初只是怜悯伤痕累累的野犬。然而正当弗莱维娅沉默之际,阿洛伊斯却牵起她的手。指尖微凉令弗莱维娅保持片刻清醒,她感受到微风拂过她的发丝。
      伊尔喜欢初春盛放于迪克斯特庭园里洁白的野雏菊,而阿洛伊斯–托兰西妄图将灰暗不堪的过往深埋于生长蓝铃草脏污的泥土里,他永远不能成为高贵的伯爵。
      阿洛伊斯牵引着弗莱维娅来到一片空旷的草地,这里的景致与森林之外的阴冷风景显得格格不入:春日里生长的野草象征着永恒不死的生机,而繁盛的蓝铃草迎风摇曳,飘零的花瓣宛如莫奈的花园。这里是属于蓝铃草的原野,是灵魂安静的居所,而非如红蔷薇般高傲娇艳。
      阿洛伊斯侧转身看着弗莱维娅,柔和地说道:“姐姐,是你带来了蓝铃草的祝愿,因此所有生长于这片森林中的蓝铃草只为你而绽放。”这是个美丽的秘密,仅为我们存在。
      弗莱维娅的唇角泛起冰冷的涟漪,她轻轻勾起阿洛伊斯的指尖,如呢喃私语一般开口道:“托兰西伯爵,蓝铃草会枯萎于约克教堂敲响悼念钟声的寒夜里……”
      而你将长眠于汹涌寂静的深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愚人与弄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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