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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少年编/二 ...

  •   换衣服没用多久,我和阿爹算是最早到场的一批,彼时会场还在布置,一队队身着藕荷色掐牙袄裙的宫女在会场内鱼贯穿行,手里各自捧着托着花束酒盏,行走时结绿色的绣鞋轻得一点声音也听不见。我们在外场站了半天,阿爹和陆续多起来的人们热络地攀谈起来,我自知插不上话,获得了阿爹的默许后便沿着宴会场的外墙径自散起了步。
      宫墙高耸,品月的墙面顶上一抹赭黄的砖檐,看上去总算有了点“金瓯”的样子。墙很厚,用拳头敲敲会有闷闷的响声。墙面冰凉,我把手指点在墙面上,一路走一路画,幻想自己在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墙上划出了一道红线。
      等我走回会场入口,刚刚熙熙攘攘的人群只剩下了十来个。阿爹看见我,和面前正相互寒暄的人抱拳一拜,几步走到我跟前,上下检视了一遍,才松了口气似的道:“好歹是没弄脏弄破,彦儿,准备入场了。”
      我抓住父亲的手,边走边心虚地看着自己的鞋面,霁红的绣鞋侧面还是沾了些草叶,被我小心翼翼地在石阶上蹭掉。身上这件石涅袄子倒是干净,上面醽醁色的刺绣针脚细密,勾勒出一团一团祥云图案,绿意纤软,清雅温柔,三颗金扣子一字排下来,别致又精巧。这件袄子是小姨做给我的。胖胖的小姨,被夫家送到我家里来,几乎日夜都在哭,只有做女红时娴静如仕女图。有时她做累了,靠在腰枕上揉一揉眼睛,从炕上小桌里拿出一包枫花糖,轻声唤我“小荔”。鲜红的枫花糖,她一颗、我一颗,那种时候我才能难得看到她打心底笑起来。
      离开沐阳时,小姨也塞给我一包枫花糖,叮嘱我想家的时候再吃。我把那包糖也放在荷包里,和阿娘的琥珀手串放在一起。
      可惜这颗妃色的荷包上接着鲜红的穗子,走起路来一甩一甩,鲜亮明艳。比起石涅色的袄子,更适合另一件绣着红线的长衫。
      我穿着刮破的长衫回到房间时,阿爹“嚯”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忍了又忍才没把我骂一顿丢去面壁思过。阿爹让我解释,我垂着头说:“荷塘那里有道通往亭子的小桥,我上去探看时没留心压塌了桥面,把衣服刮坏了。”
      这话只说了一半。湖心亭的声音叫我过去,我伸脚探了探桥上的木板,怕亭中人等太久离开,又觉得既然有人能去,我也没什么不可,心一横,拔腿就跑了上去。
      木板发出了咯吱咯吱危险的叫声,我倚仗自己年少身轻,三步并作两步,借着尚算完好的桥栏杆,总算有惊无险地进了亭子。
      亭子比岸上看着要大不少,入口还真堆着几垛湿掉的茅草,围了大半圈,比我都高些。里面的光景一点也看不见,只听得见些窸窣的声音。我叫了两声:“有人吗?”无人应答,四处探看时,能听见些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那人看来是要跟我捉迷藏。我一时有些生气,转身想走,又觉得不甘心,心里也对这亭中人起了兴趣,便打起精神,打算和她好好斗上一场。
      我顺着亭子边缘还没走几步,又一阵秋风从池塘上吹过来,亭柱间呼啦啦扬起来一片草编的帘幕,有些尚且完整,有些已经缺胳膊少腿,上面都是杂色斑驳。我一手抱着柱子,另一只手抬起抓住一片草帘,但见上面字迹,有些婉约端秀,有些飘逸恣肆,新笔压着旧笔写,有些墨迹甚至还没干透。
      “扁舟三日秋塘路,平度荷花去。病夫因病得来游。更值满川微雨、洗新秋。
      去年长恨拏舟晚,空见残荷满。今年何以报君恩。一路繁花相送、过青墩。[更值满川微雨洗新秋”,这句主要是写蒙蒙细雨洒向大河的水面情况,当然也应该洒向秋塘上的荷花,洒向词人的船篷。这景色给人以朦胧之感。句前加上“更值”二字,就把词人的感情贯注进去,仿佛这细雨也洒向词人的心田,带来阵阵清凉。词的下阕,也是一句情,一句景,而结尾“一路繁花相送到青墩”一句,也是把情人与景溶合到一起,表现了舟行时词人的欢快之情。盛开的荷花,本为无情之物,此刻却把词人一直送到青墩,这是用拟人化的方法形容荷花的连绵不绝。]”
      这首词是宋人陈与义远离官场、纵情山水所作。上半片是眼前的开阔景观,水中荷花亭亭玉立,满川微雨,秋色淅淅沥沥淋成帘上褪色的笔迹。下片按说是回忆,可笔迹新鲜得尚有墨香,仿佛一片残荷铺展在面前。我向四下的荷塘看去,的确是一池残荷,满腔怅恨。
      这样看来,亭中人似乎也怀着什么心事,以至于有几处落笔颇为迟疑,在结尾几乎已经凝滞成团。
      我心念一动,鼓起勇气,“嘶啦”一声把那片草帘扯了下来。绑着草帘的绳子风蚀日晒早就不再结实,一扯就断了,我没想到这帘子有这么重,被压得差点坐倒在地。亭柱间少一块帘幕,亭中霎时大亮,风在剩余的帘子中呼呼吹着,将剩余的草帘鼓起又抛下。
      亭子里的窸窣声停了,我隔着柱子向里面探头,依旧没看到人。我料想到她不会出来,猛地向前踏出一步,冲着里面大喊一声“看到你了!”,双手把怀里的帘子用力向荷塘抛去。
      “咚嗒”一声,亭中人几乎是立刻冲了出来,我只觉得一阵强风从身边吹过,一下把我吹翻,让我又找到了熟悉的晕头转向鼻涕眼泪直流的感觉。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从亭子上滚下去,直向荷塘的淤泥坠去,混乱中,亭中人的手在我面前一闪,我在头昏脑涨的翻转中,只记得紧紧捉住她的衣服。
      等我的身体终于停止了旋转,我才确实看清了“亭中人”。
      她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但身材颀长,五官俊秀灵动。眉形如峰,睫毛浓密分明,其下一双浅褐色的眼睛明亮锐利,深赭的瞳仁沉在浅色的眼眸里,一眨不眨地看向我时晶晶亮亮,像阿娘给我的琥珀珠。鼻梁不算高,鼻尖柔软的弧度巧妙地隐掉了那双眼睛的咄咄逼人。稍显长的中庭下接着一张形状好看的嘴,唇色有些暗,可惜嘴唇上干裂了不少血口子,看起来主人并不注重保养。两侧的耳朵小巧,耳垂也不算饱满,倒是给她添了一分微妙的娇俏。
      我被她提在手里,对视半晌,到底有些心虚,便挪开眼睛去看别处。迎面就是她上身灰扑扑的罩衣,仔细看,里面是一件贴身的白色短衫。短衫上若隐若现有暗金色的绣花,针脚细密;短衫厚实而不臃肿,下摆紧紧扎进棉裤里却不见什么褶皱,布料可想而知不会差。一条绑腿的鹅黄色棉裤用灰黑的绑带束在腰上,显得干练挺拔。脚上蹬一双描金黑靴,金色褪得七七八八。这身打扮乍看之下俊逸贵气,但仔细一看,她满身都是泥点灰尘,腰带里还夹着几根茅草,看起来实在有点滑稽。
      她这样提着我半天竟也不觉得累,我看看她另一只手还夹着那卷沉重的帘子,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脚上下踢蹬了几下示意要下来。她挑眉看我一眼,手腕向上一抖,我被她丢飞起来,一瞬间紧紧闭上了眼睛和嘴,她倒是立刻抬手,手臂环在我腰上,稳稳地把我放在地上,自己也进了亭子。
      亭子里到处都是茅草,茅草中被挖了一个洞,洞穴内部堪堪能坐开两个人,里面陈着一张桌子两个草垫,远远看去,上面文房四宝齐全。我自觉地坐到里面去,她弯着腰走进来,把那张帘子往书桌上一放,“噗通”一声坐下来。
      书桌窄而长,桌脚不平,垫在茅草上才勉强不晃。桌面上满是点点块块的墨痕,坑坑洼洼之处也不少。桌面上散乱放着一方砚台、几块墨条,木棍石刀、各色石头,还有横七竖八五六支毛笔,笔架歪倒在草帘下面。她从一堆混乱中摸出一根蜡烛大小的石头,我凑近去看,她在上面轻轻一弹,又冲着我一吹气,我一激灵,没想到那根石头竟开始微微发起了白光,没过多久,就将洞穴内照得大亮。
      “厉害吧?”她把石头往草帘边一立,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感觉脸上有些充血,也不知是刚刚被她丢来丢去吓得还是怎样。怯怯地抬起头去看她,只见她一头长发编了细细两束麻花辫,和散着的发丝拢做一个高马尾,用一个银灰色的发冠固定住。额发纷乱,两鬓的栗色发丝稍稍翘起,双眸含笑,越发显得龙章凤姿。
      “我是——”
      “金瓯状元,文韬榜首华彦君,今年才十二岁,真是英雄出少年呀。”
      “没有——”
      “不用解释,既然是夏——国师认定的榜首,那你必定是当之无愧的。毕竟国师大人是首次举办文韬试,影响力不够也是正常。我这次科举遗憾落榜,作为榜首你可千万不能妄自菲薄哦。”
      “那你——”
      “哎呀,是因为你很出名嘛,现在琅琊人谁不知道少年天才华彦君。我好奇之下打听了你的住址,想来看看。一见果然玉雪可爱。尤其是这头乌黑长发,这双浑圆杏眼,多像瓷娃娃。看看,什么叫发肤如缎,双眸如钻。”
      我听她满嘴跑火车,索性不再说话,转了个身面向她跪下就叩头。
      “官差大人!小女子与家父皆是良民,未有作奸犯科之举,还请明察!”
      她一愣。我乘胜追击,加大音量:“小女子只是不知哪里得罪了宫里的大人!还请让我伸冤……”
      她一根手指抵在我嘴上,堵住我继续说下去的话头。我只觉得这根手指触感冰凉粗糙,甚至还带点墨水的刺鼻味道。“祖宗,别喊了。”声音比刚刚要低许多,也没那么尖锐,“我出来一次可不容易,你就别叫人出来看猴戏了。”
      我把嘴紧紧闭上,伸手指指桌面上写着“御用”的笔杆。
      她无奈一笑,说:“你猜到了吧?”
      我眨眨眼睛,冲她挤出一个笑容:“皇城宫室数量繁多,我只去过天机阁和昱华宫,对于其他宫室,则不甚了解。”这话不是假的,但天机阁一层就摆着缩小版的皇城结构图,各宫名称就在旁边。我在图前看了小半个下午,地图早已熟记于心。
      我心中已经有了猜想。当今国师夏宴清有三个徒弟,首徒赵瑾客以文采出众。据说她十四岁时在琅琊文会上翩然现身,一篇小赋挥笔而就,拔得头筹;又传她天生冰肌玉骨、桃面柳腰,不食五谷餐风饮露;传言越来越多,因而成了话本,有了文曲星转世的传奇故事(我还私下拜读过)。在所有话本里,关于她的记载有一点是一致的——“赵瑾客潇洒不羁,书法身法皆矫如游龙,自成一派。”
      她收起了脸上的表情,晶亮的眼睛看着我,似乎在审视些什么,最后忽然叹了口气。我有些心惊,担心刚刚的故作愚钝触到了她的逆鳞,却没想到她一抬手捏上我的脸,乐呵呵地说:“嗯,我不喜欢别人装傻,但我果然还是很喜欢你。本来只是一时兴起想要试试你的能力。”她拍拍木桌的角,桌角掉下来,露出一个抽屉,里面满满都是白色的小石子。“三星阵尚缺天机,我现在开始期待你的选择了。以后——我是说如果你留下的话——虽然我比你大一些,但你可以叫我阿瑾哦。”
      “我就叫你彦君?或者你有小字吗?”
      我揉了揉自己的脸,说:“我的小字……小荔。”脸上有些烫,“阿爹叫我彦儿,但阿娘和小姨是这样叫我的,算是小字。因为我的生日是在五月初十,沿街叫卖荔枝的时节。”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少年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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