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少年编/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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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我落座的宫女一身黄衣，发髻上斜簪着一根带鹅黄色绒花的步摇，走起路来一摆一摆，笑起来自有一脉风流，一看就是赵瑾客的宫女。连廊曲折，从厅堂到宴会场的回廊上挂满了花鸟灯笼。她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了一路各宫特有的奇花异草，末了忽而一哂，道：“我家姑娘说华姑娘对皇城中的宫室不甚了解，要我千万介绍清楚呢。”我羞得无地自容，只是不住地点头，应付她比应付考官还要小心翼翼。
赵瑾客和她身边的人似乎都过于热情不羁，一路下来，我的脸都有些僵。
我与赵瑾客离开湖心亭时，赵瑾客心血来潮，一定要教我凌波微步点水过桥。我还没说愿不愿意，她抬脚就飞了出去。但她显然错估了木桥的稳固程度，还未几步，桥板“咔嚓”一声，赵瑾客用一个优美的燕式降落俯冲到木板上，带着木板用优美的燕式降落俯冲进了泥潭里。
“彦君！”
我见势不好，赶紧伸手去拉。她面有赧色，一摆手，尝试再次凌空而起，却一个趔趄，再度栽倒，连带着我的衣服被扯了一道大口子。
好在最终有惊无险。我本打算偷偷溜进屋里换衣服，没成想一进屋就撞见阿爹，险些给他气晕过去。
长祐台临水而建，台子四周架了十二座桥，与会宾客因身份循桥而入。宫女带着我从东面的主桥走进宴会场，甫一进场，我就闻到了浓郁的桂花香。
我四下打量：会场四周皆摆满了金桂。除去最北端的高台，会场被灰褐色的陶土花瓶切割成了四块，花瓶中所饰，牡丹山茶不一而足，也不知在这深秋天是哪里找来的。四块区域中，东北陈设为米白，东南陈设雪白，西南陈设灰白，西北陈设暗金。四块区域中，西北方最大，是两排东西向对摆窄长矮桌，桌角雕着三星阵纹样，桌腿是三条相绞飞升的飞龙；其余三块均为短桌，面北而设，东北区自北而南六排，共四六二十四张桌，皆为金丝楠木；东南西南各有三排，分别有三八二十四、三四一十二张。每张桌子都是精工雕琢，细微处亦能看出区别。这便是金瓯国宴，参与者皆是国之重臣。想到这，我的手脚一时都有些麻痹，但我不能露怯，吊起一口气硬是跟着宫女走到了西北区的坐席。
其他三区的宾客零零散散，我向东南方看去，父亲刚刚落座，正和四周的人互相寒暄，看见我，远远地点了点头。我所在的一区几乎已经坐满，与我同侧的皆是本次科举甲等之举人，年纪皆不大。右侧则主要是考官，彼此之间也在相互问候。我的座位位于左端首席，落座那一刻，场上原本热闹的气氛被一种凝滞的沉默取代了。几乎所有眼睛都看向我，简直如勾在我皮肤上一般向四处撕扯。只是我这里与他们似乎有一道冰障，所有靠近的人都会难耐严寒，退避三舍。
想来也正常。我自知“榜首”二字的分量，倘若我只是中第而名次不高，可能就是值得羡艳的少年天才。但若是作为最年轻的考生坐在这张椅子上，自然会给其他人带来无比的压力。我无意于此，亦无意于与旁人热络地打成一片。因而只是靠着椅背端坐，尽量不做多余的事。
宫女帮我添置了茶水，凑在我耳边轻声说：“姑娘不必紧张，以姑娘的才情人品，不必与这些庸人同流。”我端起茶杯漱口，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我听进去了她的话。宫女矮下身子捧起痰盂接了漱口水，添了茶说：“赵姑娘估计得受罚呢，今日来的想必是薄英…公子。华姑娘听说过薄公子吗？”
国师的三徒，辩才无碍的薄英公子，我自然（从话本中）有所了解，但哪能在这里卖弄我读过的那些稗官野史。我垂下眼睛盯着手中的茶，一根茶叶梗浮在最顶上，被我用杯盖撇开。我压低声音：“我先前亲见赵大姑娘之风姿，方知传闻不可尽信。故而百闻不如一见。”宫女抿嘴一笑，躬身告退。
金瓯行禅让制。先帝亡故后，国师作为先帝指定的代理人负责培养下一代君主，国师的三位徒弟也因此名扬海内。虽说已有传言国师最为属意的是二徒弟柳倾川，但赵瑾客和薄英的身份依旧是储君人选，代表的是金瓯国本。薄英出现在封赏举子的宴会上，明确表示了国师对于开设科举的重视。但赵瑾客自作主张来见我时说过，她期待“我”的选择。我心中一阵战栗，不可遏制地对未知的前路感到迷茫。
我是举子中的特殊吗？又或者只是幸运的那一个？赵瑾客的态度代表国师的态度吗？我手上一时不稳，茶盏与托盘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好在茶水没泼出来。我还没平复下来心情，讲台上“当”一声，有人手持金镶玉的小锤，一下一下敲在高挂的编钟上。宴会真正开始了，我对面的人还没来。
这薄英为人怎样另说，竟是个会迟到的。
讲台上的人是景珩宫殿试时的主考官，今日穿得也是一身鸦青。主考官勉励了几句，台下众人掌声雷动，几十个宫女早已在场外候着，此时开始有条不紊地布菜。还没吃几口，又有人举杯要进士们提酒，于是从末席开始依次说起了祝酒词。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出，因而准备好了辞令，有惊无险地度过这一关。只是这样一闹，再怎样的佳肴尝起来也是味同嚼蜡，我嚼着刚刚夹起的一筷子不知道什么肉，心中隐隐有些不快。
一桌菜很快杯盘狼藉，宫女们利落地撤下餐盘，换上了新的菜肴。许是看我有些没胃口，黄衣宫女在我面前放了一盘果仁酥，换了新的茶水，临走时冲我眨了眨眼。我感激地冲她一笑，看没人注意我，便假借吃点心的样子，将腰间小小的锦囊解开，捻出一颗枫花糖含在嘴里。
等到第二桌菜也被风卷残云般解决完，天色已暗，宫女们再次变魔法般端上了瓜果小点，点燃了几处的烛台。东北方向在座的大概是朝廷重臣，此刻酒过三巡，多是面红耳赤。父亲过去一直滴酒不沾，今次也不得不喝了几杯。我面前的座椅还是空的，枫花糖也已经吃了三颗。这场宴会显得越来越令人乏味。
“咱说，既然这是文人的场合，不如来连句作诗。就由咱来作题，状元大人作跋，如何？”
我向对面看去，果真是个脸红红的官员，一身绣朱鹭的华服裹在他略显肥胖的躯体上，说话时衣上的黼黻都在晃荡。
几个人赶紧把他按住，一个身着鸦青、面色青白的女子站起来，冲着四面赔了个不是。她似乎比那人官职要高，说话时声音有些哑。我还没松下一口气，只听她说道：“……只是连句作诗，也是卑职所愿，就看诸位新科进士给不给卑职这个荣幸了。”
进士们慌忙点头，我不能与满场人作对，也只能应承下来。
于是联诗从那女子开始。她既是牵头人，便含笑说了句“抛砖引玉”，道：
“临水千株馥，”
这算抛的是什么砖。她身边的人沉吟一下，接道：“当空一轮明。玉台烛影起，”
联诗便一个一个传递下去。偶有佳句，满堂的人都鼓掌喝彩，唯恐鼓掌的速度落下别人一步、喝彩的声音不能将联句人的耳朵震穿。我的心思不在这里，而是在想：当着满场人做跋虽不算刁难，也是在刺探我的本事。身着鸦青色，意味着那女子是文官。若是我的同期与官员们质疑我的能力，那场中的考官不应不了解才对。但并无一个考官对此提出异议，想来我这个榜首，可能真是国师独断。
联诗做跋尚难不倒我，只是我并不想在这里出头。要在这吵闹的会场里做出一篇合乎中庸、内敛无争的文字，对我来说确乎有些难度。
联句到我时已经到了尾声，我留心听了一下同侧人的句子，确乎才华横溢。我向各处拜了一拜，道：“今登飞凤榭，始解羡鱼情。”旁征别引虽有掉书袋之嫌，但终究稳妥。我方要领笔去写跋，身后响起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
“诸位大人身居要职数年未有功绩，倒是有此吟诗作赋的大才。这联句之趣我没体会过，今次就献丑给诸君：当宵饮烛尽，何日见潮平？”
是薄英来了。我要表现得稳重，因此并没有回头，等他走到我面前座位时才看清他的长相。他身材颀长，只是太过纤瘦，让人疑心是拔节过快而变得瘦伶伶的修竹。他的打扮也像极翠竹，头顶翠玉的发冠，一根玛瑙青簪从发髻中穿过固定，簪子上雕着亭亭几竿新竹。一身天青长衫浆洗地有些发硬，褶皱清晰可见，外罩玄青色刺绣对襟短袄，方形的长袖绣着交叠的竹叶，竹叶随风飘摇，我看痴了，竟不觉得冷。
只是他的五官到底显得有些单薄，修眉凤眼，眼尾上挑着，弧度显得颇为冷清。鼻梁高耸，两侧生着些细小的白麻子，莫名显得有些少年气，不过他也就比我大几岁就是了。他的嘴唇尤为单薄，形状刀劈般明显，转折处有道细小的疤痕。刚刚那些讥讽的话便是从这张嘴里说出来，倒也显得匹配。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偷偷笑起来，一抬头，恰好撞上薄英那双灰黑色的眼睛，连同他眼中的惊诧和一闪而过的好奇一起看进了眼里。我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今日是要做到稳重尔雅，不该为这尖酸刻薄之话发笑，好在场子已经冷得不能再冷，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薄英身上，除了他没人看到我。
忽而一声唱道“国师到——”全场人就像得了赦免令，“呼啦啦”全都站了起来，我被蒸腾而起的热气冲得有些晕眩，下意识看了一眼薄英，他的眼光正好与我交错，我一愣，赶紧移开眼睛去看国师。
国师亲临，全场肃静。我看见国师站在台上发言，声音古井无波，一张因为上了年纪而有些凹陷的冷白脸颊上，双眸如同烈火炙烤的坚冰般灼灼发亮。秋风太冷，我站在头一排，避无可避正被吹到，一下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国师恰好讲完最后一句话，古井无波的语气说出“散席”二字，在场的人便忙忙活活开始向外走，有些走到一半又想到不能失了礼数，慌忙折回来赔笑再做个揖。她并不离席，而是注视着我。我偷偷揩掉鼻涕，心里紧张得如同万鼓齐鸣，只木然接受她越走越近。僵持未久，薄英快步走到国师身前挡住，作揖拜别。我被他一挡，失去了国师的视线，浑身麻痹的寒冷登时少了一半。
薄英大步离开会场。国师走到我面前，温柔地笑起来，伸手抚上我的发髻：
“随我来。”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少年编/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