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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少年编/一 ...

  •   宴会大概是酉时开始,我吃过午饭后在屋里读了半个时辰书,实在静不下心来,看到阿爹还在睡,便想着出门转转。
      一出客栈门就是荷塘,荷尽已无擎雨盖的时节,枯萎的荷叶顺着叶面上一条条黑色的纹路皱缩起来,枯瘦的茎干支撑不住,东倒西歪地陷在淤泥里。琅琊的秋季和沭城一点也不一样,秋天对沭城来说是晨间绿叶上的冷露,桂花香和沿街叫卖的枫花糖,在一水之隔的琅琊却是秋风萧瑟,万物凋敝。我绕着荷塘走,小径上满是黄叶,踩起来咔啦咔啦的响,风从树木黝黑的枝干间呼啸而过,像林鸟夜啼,古怪凄厉。
      天气还没完全冷下来,但我已经把最厚的衣服穿上了。阿爹打听到宴会要办三天,以昭告天下,开创科举。但三天后我该何去何从他也不知道。我拿出在《方典》里读到的典故“墨谷求贤”来安慰阿爹,他听完,强作欢笑,拍着我的肩膀说:“彦儿,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阿爹很欣慰。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开开心心的就好,不必去争什么功名,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也可能是阿爹短见了……天下人都知道功名好,有几个像我这样的阿爹呢?”
      相似的话阿娘在出发前也对我说过。对我来说,“是什么样”并不重要,阿爹阿娘都只有一个,如此疼爱我,哺育了我这么多年,无论多远的距离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阿娘问我时,我说,错过这次机会恐怕再也不会有了。阿娘沉默了半晌,直到外面车夫催促,才说:“小荔,你自小就不爱出风头,藏愚守拙、独善其身,哪里都像你爹,唯独在这点上和我真是一个模子刻的。”
      我以为分别时阿娘会抱我,但没有。她把手上的琥珀串扯下来,塞进我手里,两手紧紧包裹住我的手。阿娘的手很暖,琥珀也捂得很暖,我知道她想到了墨谷求贤的传说。我把手放在她肩上,她把头埋进我怀里,一声也没出。我说:“放心吧阿娘,我会是征帆,而不是疏桐。”
      墨谷求贤是个很老的传说,两千年前,天下大乱,墨无净谷主有意一统天下,就放出榜去,寻有识之士试文,武,法,术,再排位封赏,一举囊括天下贤才,终于平定天下的故事。传闻中,苍蔚疏桐与征帆去棹都是当时的优胜者,名噪一时,墨谷主甚至将随身首饰赠予二人,以示亲爱。只可惜苍蔚疏桐品德败坏,私行放浪,最终被墨谷主流放,而征帆去棹为人温吞,奉行中庸,在墨谷主离世后即成为代谷主。
      古人古事,全貌今人不得而知。可墨谷求贤是个太出名也太奇异的故事,应试通过既能登官加爵,着实让人难以想象。不过想来千年之前,墨谷初立,根基未稳,又没有世家大族所垄断的教育-权力集团,因而借这应试的方式来尽快吸纳贤才,倒也是一着妙棋。想来国师是个崇古的人,不止崇古,而且大胆,没有十足的魄力,定然做不出这样的决定。
      只是如今的金瓯,竟与千年前的墨谷境况相似吗?
      想着,我抬头看向北方——今日浓云厚重,日光惨淡,昱华宫三重金色的屋顶半隐半现在云层里,蒙着一层暗灰,令人敬畏,令人捉摸不透。
      我索性不去捉摸,背着手走了几步,一下跳进荷塘边小二扫起的黄叶堆里。黄叶库啦啦陷下去一个坑,灰尘四起,原本聚成峰的小堆整个垮了下去,我赶紧四周看看,没有人来,急忙从黄叶里跨出来,小步快跑出去几十步,才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背手踱步。
      塘里的水干得差不多了,一洼洼地汪在淤泥里,像小孩子欲哭的眼睛。绕到荷塘对面,泥里已经不怎么能看见荷叶了,却有一座小木桥伸进湖心亭。木桥桥面许多处都遭了腐蚀,木板也断得七零八落,能看出是很旧了。桥头摆着几颗雪白的石子。我对着木桥迟疑了一下,刚巧对面跑来一个小二。
      小二手里提着个布袋,一见我立马停住脚步,把一双满是汗渍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抬起红扑扑的脸,憨笑着说:“状元大人,一个人出来遛弯啊?怎么衣服上沾了这么多灰?”我赶紧牵着衣襟抖了抖,对他说:“刚刚把帕子掉进草里了,大概是找的时候沾上的。”他便笑着点点头,又抹了把汗,指着那湖心亭道:“大人是想上那个亭子?这个桥老早就坏咯,一直没修,我去叫几个人来给您修好?”
      我连忙摆手,说:“前几日注意到这里还有这般风雅的亭子,好奇罢了。只是远看不清,不知里面都存放些什么东西?”
      小二笑笑说:“哪有甚么东西,一堆茅草,好多年了。这亭子四面漏风,又进出不便的,当时修也不是为了放东西。说是老板娘觉得荷塘有个亭子才有风——风雅,对——然后修了。修了又有啥用呢,修好那一年老板娘就死了。老板娘一死,老板又娶了新的老板娘,亭子也就没人管了,要我说,老板娘就是书读了太多,才——”他忽然一停,而后迅速抬起手给自己左右开弓来了两个响亮的嘴巴子:“我这破嘴!破嘴!大人,大人,小的贱嘴一张成日价没个把门,你别千万别跟小的计较。”
      我心里有点不舒服,但还是挤出了个笑脸,说:“没事。”小二陪着笑脸,脚都出去十几步了,又折回来说:“大人啊,您要着实想上去,一定得先让我们把亭子修缮,万一上头有个蛇有个毒虫的,我们可担待不起啊。”说完,不待我说话,就又一哈腰,急匆匆地走了。
      我盯着他跑远了,又转头去看那亭子,亭子远远地扎在湖心,亭中影影绰绰,在岸上看得不甚分明。簇拥在满池残荷之中,更显得颓唐破旧。到底是深秋,风从满池残荷破毁的叶片中间吹过,响得像夜枭嘶叫。
      兴许就像小二说的,只有一堆茅草,上去也只是脏了衣服。不过刚刚跳那一下,早就已经沾灰。我扯扯身上的衣服,布料看起来还是崭崭新,只是线缝里藏了许多灰尘,虽说并不妨碍观瞻,但总也抖不干净。鲜红色的绣线深深扎进燕尾青的布面,长成一朵花、一只鸟,花鸟都活泼,在深秋的灰败里兀自鲜艳着。
      这花鸟是阿娘的手笔,是典型的沭城风格,红线硬挺,线条刚直,绣花绣鸟,都像啼血。
      沭城人爱红色,钟爱到偏爱,种桂花要种丹桂,养盆栽会养红枫。沭城有连绵不绝的几十里枫林,八月底,秋风把叶底的红翻出来,红就染上一座山、一座城。小孩子互相比较谁捡到的枫叶更大、更红的时候,街边的糖贩会开始熬制枫花糖。枫花糖色红味甘,颜色和甜味都来自红枫。小糖贩熬好糖浆,倒在格子里,把玩着枫叶的孩子们就被香甜的味道吸引而来。糖贩嘱咐着孩子帮他看着糖浆,不要让飞虫掉进去——也要提防孩子们忍不住拿手指蘸了滚烫的糖浆吃——等到冒白气的糖浆冷下来,糖心的红色晕开时,就分他们一人一块。
      然而就算有糖块的甜头,依然会有小孩子伸手偷尝还未凝固的糖浆,毕竟凝固成块的糖块虽然不再烫手,却不如温热时的糖浆甘甜。凝固后的枫花糖甜味变淡,后劲酸涩微苦,别说小孩,有时大人也会将吃到最后的枫花糖悄悄吐掉。
      琅琊没有这样的糖,也不爱过于鲜艳的红色。我虽没有在琅琊赶过庙会,不曾见到这里最时兴的装束,但三轮殿试所见,几位考官皆着天青长马褂、石绿色开衫,连襟上区分品级的绣画都是月白银灰色的绣线,着实和我想象中的“金瓯”琅琊城大相径庭。
      “我还以为会全都是金灿灿的呢。”我蹲下身子,把几颗白石子按部就班摆成阵,眼睛瞟向湖心亭,又大声说了一遍,“金瓯的都城,我还以为会是金灿灿的,竟是灰色的。”
      湖心亭静谧无声,一阵冷风从荷叶上吹过来,亭子里呼呼作响。我被刮得有些晕头转向,擦了擦涌出来的眼泪鼻涕,低头一看,那几颗石子被吹得四处翻滚,东倒西歪。我不死心,重新把石子从刚才的“残星阵”摆成“三星阵”,用手指把每颗石子都按进泥土里,继续盯着湖心亭看。
      三星阵排布简单,功效也不大,在金瓯只是祈福用的图腾。但对于修习道法的人而言,三星阵是最为基础的阵法,从中演变出的各式阵法功能各异而运转机理相同。
      最重要的是,所谓的三星阵,最初的意义是“天枢”“天衡”“天机”三颗星,指的是金瓯的皇帝、国师与丞相的三权分立。这一切都是我结束殿试后在天机阁里查到的,因此出题之人必定是达官贵胄。我心念转动,想,无论这是考官的加试还是对我的刺探,这次机会绝不可错过。桥边的这颗“残星”,既是亭中人对自己身份的说明,也是对我的考验。
      湖心亭传出“噗呲”一声笑。我揉着鼻子看向亭子,一个有些懒散的声音说:“过来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少年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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