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谧野

29、切片

　　北城雪不算少，只是少这般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看着窗外飞絮，洛予撑着脑袋，想如果是这样下个三两天，世界可真就白茫茫一片了，晚上也会亮很多。
　　慢吞吞浸入想象中的世界，满目银白的世界。

　　“洛予！”

　　她猛地回神转过头去，顿时发现众多视线聚集在自己身上。
　　其中最为瘆人的就是属于讲台上化学老师的那一道。

　　对这位老师她头疼得很，虽说化学老师估计也是对她头疼得不行。
　　她成绩不差，科科都算得上遥遥领先，其他科目的老师见她成绩后都不会管她爱跑神这件事。毕竟都已经学会的学生，又何苦费心费力，何况这学生作业从不拖欠，上课也不捣蛋。
　　只有这位化学老师，只有她。无论自己考得多好，无论她所教的自己掌握的多么炉火纯青，她还是锲而不舍地把自己拉回现实世界。

　　可她哪里能说不跑神就不跑神？于是化学课上这种情景常常出现，投向她的视线也更多是看热闹。
　　欸，看，洛予跑神又被老妖婆逮着了。

　　“那么好看？！你出去看吧！”

　　洛予站起来，碰碰叶兮肩膀。

　　化学老师见状，火冒三丈。“我让你出去你就出去？！”

　　班里顿时哄堂大笑。

　　洛予愣在原地，手还放在叶兮肩膀上，呆呆看着她，脸涨得通红。
　　一群人看着她，她刚脑子都转不动了，自然是老师说什么她做什么。
　　这会儿班里笑成一片，她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倒是真恨不得出去找个雪缝钻进去。

　　叶兮眼里笑意盈盈，拉着洛予让她坐下，洛予脑子正卡壳，随着她动作就坐下了。

　　“谁让你坐？！起来，黑板上的题讲一遍。”

　　洛予于是又噌的一声站起来。

　　黑板上全是题目，她压根不知道哪一道，何况眼神一侧就能看到许多人正看着自己，思绪搅成一团，然后全变成空白。
　　不知几秒，又或者没有几秒，她只觉得自己再不说话化学老师会鲨了她，可她干着急别说解题思路，连题目都不知道哪一个。

　　整个人都快要烧着，洛予无法，呐呐：“我不会。”

　　几乎就在她说话的同时，叶兮的声音响起，“三十四页第三题。”
　　叶兮声音不大不小，足够洛予听到，但也足够化学老师听到。

　　化学老师紧皱的眉头这下子松开了，她指了指后门，平静说：“你们俩，出去。”

　　洛予抿唇，低头拿了书和笔，叶兮也低头拿了什么，眉毛不皱一下就走出去，衬得后面红着脸抱着书的洛予异常乖巧。

　　见人走出去了，坐在二人后排的女生戳戳同桌，“叶兮刚拿的不是书吧？她拿得利索走得又快，我这角度看不清，但也不像书啊。”

　　同桌推推眼镜，低声道：“围巾手套。”

　　女生沉默片刻，微微侧头正想说什么，一支粉笔头袭来，堵了她的话。

　　“出去。”化学老师声音异常平静。

　　女生抖了抖，收拾书和笔起身。

　　“看看你们班这次化学成绩，一个个还敢不听课？是能考年级第一还是能保送清北？”

　　走到教室后空地的女生闻言又抖了下身子，垂着头出去。
　　毕竟她既不能考年级第一，也不能保送，而刚刚出去的那两个却能。

　　等她刚走出去，就见年级第二戳着年级第一的胳膊，道：“你那么大声干嘛。这下好了，你也出来受冻。”

　　前一句听着还像是抱怨，后一句女生听起来觉得有点不对劲。
　　没等她想到哪里不对劲，就见她们美丽冻人的年级第一把围巾戴到洛予脖子上，且握着她的手塞进自己口袋。

　　女生：……
　　她有点羡慕，有点悲伤，还有点激动。

　　“难道你还想在里面受冻？”

　　女生听到叶兮这么说，乍一听很是迷茫，教室里不冷啊，受什么冻？

　　洛予：“也是。”

　　也是什么？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和叶兮对上视线。

　　洛予和叶兮微侧身子面对对方，而她站在洛予身后，洛予看不到她，叶兮却是能的。

　　叶兮眼神是一贯的冰凉，女生立刻挪开视线，看向纷纷扬扬的大雪。
　　那眼神简直比雪还冻人。

　　思及此处，她恍然大悟：教室是没有雪，但是有化学老师，她一个眼神下面所有学生都噤若寒蝉。
　　可思及此处，她的悲伤多了起来。
　　什么时候她的姐妹也能这么贴心。

　　另一边。

　　洛予顺着叶兮视线回头，也看到了女生。
　　她抽回手，自己站直，不再斜倚着叶兮。

　　叶兮见状没说什么，把她另一只手中拿着的书接过，放在身后的窗台上。
　　而后握着她冰凉的手，到自己手凉下来才松开，把洛予的手塞回她口袋，自己泛凉的手缩回自己口袋。

　　洛予暗暗斜她一眼，在口袋中的手指蜷缩起来，沉默片刻，她探出手，伸进叶兮口袋，轻轻勾着她的手。

　　叶兮手指动了动，捏住她的指尖。

　　洛予眼眸似是含了春风。
　　她望着眼前白蒙蒙的天地，听着簌簌的风声雪声。

　　忽然一阵眩晕感传来，她下意识去扶身侧的叶兮。

　　眼前的雪白本是清晰可见的，此时却变成虚幻的全白，凡是视线可及，皆是清一色的白。
　　在这让人目眩的白中，无数画面走马灯般在脑海闪现。

　　——
　　她沉默走在前面，脚步极快。
　　一团白雪忽的砸在她背后。
　　她转过头，眼中闪出熠熠的光。
　　“你原谅我啦？”

　　熟悉的清澈嗓音，陌生的清朗声调。

　　她蹲下身去团白雪，却未砸过来。
　　“你再多砸我几下，都怪我没分寸弄疼你。”

　　说完，她捧着团好的白雪，颠颠向自己跑来，眸子灿若星辰，笑颜胜四月天。

　　*

　　漫天白雪中，她对着一人穷追不舍，背后是碧绿的草场和赤红的跑道，以及一张张陌生的少年脸庞。
　　她抓住那人，回眸对着自己笑。
　　“抓到了！快来！”

　　*

　　地上积雪，夜间也清亮。

　　她独自走在漫天清光中，微微垂头，面色似有别扭。
　　“多大人了还玩这些……”
　　她轻声嘟囔。

　　*

　　她蹲在一处草丛间隙，捏着一根火腿肠去喂窝在草间的小猫。

　　手指轻抚猫咪的脊背，她嘴角勾了几分弧，漾着温柔，眼中闪着波光，映着小猫瘦弱的身形。

　　喵喵——
　　小猫轻声叫。

　　“喵喵——”她也跟着学。

　　话语中是从未见过的柔软。

　　“一定要藏好啊。”

　　她看着这小小的猫，自己看着她。

　　*

　　她趴在自己怀中，柔软的发从自己手心滑过。

　　她呜咽着。
　　喉中是不加掩饰的脆弱与伤心。

　　她扶着自己的肩膀起来，眼眶发红，盈满泪水。
　　一滴划过她的脸颊，沾上发丝。

　　她安静看着自己，不知想到什么，平静下的情绪又翻涌而起。

　　“它只能在我的记忆里了。”
　　声音颤抖。

　　“你不一样。”
　　她又哽咽起来。

　　“你不能和它一样。”
　　这一次，那晶莹剔透的水珠滴落在心上。

　　*

　　她扶着自己走在白瓷砖上，地面结了冰，走几步就要打滑。
　　她自己尚且不稳当，如何撑得起自己？

　　果不其然，她躺在地面上，自己趴在她身上。

　　她看着自己，不好意思地笑。
　　“摔到你了。”她耳朵泛红。

　　“不过也没有摔到，毕竟我垫着。”她又笑开，只是眸中还藏了几分歉。

　　*

　　她看着跑远的身影，膝盖微动，最后止于平静。
　　“自己去追啊。”她看着自己，嘴角提着，像是鼓励。

　　自己跑远。回头。

　　她远远跟着，面容看不真切。

　　待她走近，果真是笑着的，却含着莫名的悲。

　　她静静看着，半晌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笑意淡了，却真了几分。
　　眸中平静，却是海纳百川般的包容与……欣慰。

　　*

　　她看到草丛窝着的猫，回眸看自己，淡声道：“猫。”

　　自己去抱。

　　她只是站着，看着。
　　许是见自己背着她，眸中敛藏的哀伤不加掩饰。

　　自己回眸，见她这样，她讶异一瞬，收了眸中神色，只作无事发生。

　　*

　　她看着自己，没有笑，只是摸着自己的头发。

　　自己许是哭了。

　　她平静的神色被打破，凑上来抱住自己，吻自己眼角的泪。
　　“别哭，别哭。”

　　她笨拙地重复着，像是想不出其他词汇。
　　焦急却认真，笨拙却动人。

　　*

　　……

　　——

　　记忆被切成片段，一瞬塞进洛予的脑海。

　　身侧叶兮扶住了她，问：“累了？”

　　洛予恍然看着周围，心中清明。她顺势答：“嗯。”

　　叶兮闻言，与她换了位置，挡住教室外同样被罚站的女生的视线，揽着洛予肩膀让她倚着自己。

　　洛予侧眸，看着她揽着自己肩膀的手指。待她收回手，顺着垂眸去看她的口袋。
　　没多久，她收回目光，安静凝视着面前飞雪。

　　偶有几片飞入走廊，只是最多飘到走廊另一侧，与她们脚下湿滑的地板遥遥相望。
　　一片鹅毛飘过，那片雪花极大，越过外面重重的风与雪，漫过宽阔的廊道，落在洛予脚边。
　　消融。

　　洛予一路看着它，看着它闯出雪幕，看着它飘洋过海，看着它溶于水泽。
　　半晌，她敛眸。

　　她在叶兮左边，因为倚着她，右脚没有出力。
　　站直，右脚虽然用上了力气，却忽地向左倒去。
　　就像是左腿失力，恰好地面湿滑，不慎跌倒。

　　身体尚且没有歪多少，人就被揽住。
　　她倒得毫无预兆，叶兮仍是接稳了她，尽管地面湿滑，尽管防不胜防。

　　洛予眼眶红了。

　　叶兮见状，虽有疑惑，可也只能低声问：“吓着了？滑，别乱动。”

　　地上积雪反倒不滑，雪融后才最容易摔倒，尤其是瓷砖，只是站上去就想要打滑。

　　靠近教室一侧没有积雪，但很滑。靠近栏杆一侧积了雪，倒是不滑，只是外面正飞着雪，站在外侧会被落雪。

　　叶兮思量片刻，低声：“跟我走。”
　　说完她回头看了同样被罚站的女生一眼。
　　握紧洛予的手，将洛予牵到外侧的积雪上，而后松手，抬起胳膊挡在她脑袋上。

　　女生愣了下，隐约觉得她是在让自己别乱说。

　　咯吱咯吱——
　　洛予踩着积雪，看到她的举动红着眼笑了，“这能挡到什么。”

　　“聊胜于无。”叶兮看到她眸中的水光，面无异样，“马上就到了。”

　　“你……慢点走。”洛予看着叶兮在较滑的内侧如履平地，心中发涩，还是忍不住说。

　　叶兮从善如流，慢下脚步。

　　每层楼最边缘处都有一个小房间，原先是作班主任的办公室，今年腾了出来。

　　洛予只是听人说过，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看到叶兮拿出钥匙开门，领着她进去。这才了然。

　　叶兮进去后反手把门锁上，而后拉上窗帘。

　　回身看着洛予，把她身上沾上的雪拍掉。
　　她静静与洛予对视，看着她眼眶越发红。
　　仍是无言，不过似是怕吓到洛予，她面上表情很温和。
　　按着肩膀让人坐在沙发上，她半蹲下，双手压着洛予的手，撑在洛予膝头。

　　她仰头看着洛予，轻声道：
　　“学生只是看个热闹，刚才或许有点尴尬，不过再等等，等到你们分开之后，那些尴尬好笑的事情也会变色，变得值得回味。你知道，也能理解。”

　　“至于其他的。”她微微一笑，眼眸清亮，“我不能确定。”说到这里她似乎是有些惭愧。
　　“你慢慢想，不要急，不会有什么意外。等到你想够了想通了，再来和我说。”

　　她分明是低了身子仰视洛予，此时姿态却不低弱，像是哄。

　　“乖。”说完，她以此姿态安静看了洛予好半晌。直到洛予耳朵泛红，她才起身坐到洛予身旁。

　　洛予看着自己的膝，没人按着，她的手仍旧搁在其上。
　　她垂眸看着，不发一言。
　　叶兮越是坦荡，越是温和，越是可靠，她心中就越发酸涩。

　　良久，眼前模糊成一片，她往叶兮身上倒去，伸出双臂紧紧抱着她。

　　冬服臃肿，再如何抱紧也无法紧靠。

　　她松手，约有些闷闷不乐。于是索性起身，站在叶兮面前。

　　没等她开口，叶兮眼眸勾了抹笑，揽着她腰坐在自己腿上。

　　洛予也正是此意，她侧坐在叶兮腿上，正要伸手揽住叶兮脖颈。
　　手已经伸出了，她忽然反应到衣袖冰凉，于是又收回手，只将脸颊贴上叶兮。

　　叶兮抱着她的腰，偶尔轻拍两下。

　　“今天晚上……”早已决定不瞒叶兮，只是她想再缓缓。

　　“好。”叶兮平声答她，“我很好奇。”
　　不是哄人特有的柔，也不是她平素的温。
　　她的声音是平静的，沉稳的。

　　洛予察觉到她的正色，忽生几分尘埃落定之感。
　　抿出一抹笑，她顺嘴咬了下叶兮的耳朵，含糊道：“放我下来吧，多重。”

　　叶兮侧头想躲开耳边的热气，无奈洛予紧跟，她只好腾出一只手捂着自己耳朵。
　　另一只圈着她的手却没松，她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哪里重，等下课再回去，还有一二十分钟，出去站着容易感冒。”

　　洛予叼着她手背唔了一声。

　　叶兮眸中尽是无奈，觉得自己另一只手温度合适，顺着她衣摆探进去捏了下洛予的腰。

　　洛予立刻软下来，安生了。

　　“也就这会儿胆子大。”
　　叶兮说着，把被咬的手放在洛予眼前。

　　牙印很浅，更明显的是红痕。
　　见状，洛予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勇气全数萎缩，移开眼睛不想看，耳朵红了。

　　叶兮轻轻哼笑一声。
　　嗓音轻柔，带着嗔怪，带着嘲笑，带着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