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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思季浮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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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未婚的男子一夕之间成了皇帝,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填充后宫。
尤其在先帝无子嗣的前车之鉴下,这件事便显得极为紧要。阿山没有同他们争辩的资本,一如他无法拒绝成为皇帝这件事,他也无能拒绝那些人的安排。
他在这时唯一能争取的,便是迎阿蘅入后宫,予她以仅次于皇后的妃位。并非无人反对,只是他执意坚持,又拿出她如何忠心护主的过往,叫那些人无从指摘。
做人君自然是要讲仁义的。
后宫除了阿蘅,有一个皇后,还有十几个妃嫔。从前王府后院没有别的人,也没有那么多礼节可讲,可如今做了妃子就不同了。她受着十几个从小金娇玉贵的贵女的礼,又要同她们一道对皇后行礼,日日问安,聆听教导。
她们都是花一样的年纪,都比她小几岁,面容也生得娇俏无比,俱都是精挑细选了才送进宫里来的。
阿蘅最不起眼,却受着她们都没有的宠爱——阿山一旦进了后宫,十有八九要往她殿里去,只有为了好交代时才去别的宫殿。
若只是两人相处,大抵还是愉快的。他教她吟诗作赋,教她弹琴作画,教她风花雪月,又陪她做她喜爱的事。
即便心里那道坎不曾消散,她为了他的笑容,也能够坚持下去。
只是他作为一个努力又负责的皇帝,在后宫的时间并不多。大部分时间,同她在一起的是宫里的女人们。
姨婆不愿意住在宫里。宫里规矩大,限制多,进来了就不能出去;姨婆喜欢在外面走动,她自由了一辈子,临老了不愿意吃这种苦头。阿蘅无法,只好任她住在宫外的淮安王府里,时常请她入宫。
“生得那么寻常,身份又低贱,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狐媚了陛下,令陛下镇日往她殿里跑。”许昭容对李修媛抱怨。后宫只有这一方天地,里面的女人都只能指望同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模样倒是好,人也好,偏就只宠爱出身卑微又其貌不扬的德妃。
“谁叫咱们陛下念旧情呢?陛下倒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子,眼下只是报恩罢了,对着那样一张脸,时间久了总会腻的。”李修媛比她想得开:“何况她那么无趣,也认不得几个字。上回皇后娘娘在花宴上赋诗,她竟听不懂,乱夸了一通。当时你病了没来,可没瞧见皇后娘娘说她全错了时她的脸色!我若是她,以后都不敢再见人了。你没见她最近都不太出来了么?等着吧,等陛下这股劲儿过去了,哪还有她的位置?”
两人在御花园里边走边聊,转过假山,迎面却正碰上方才聊到的那个人,顿时脸色一变。
阿蘅位份比她们高,面色却从来做不到自如,此刻也是稍稍垂下眼去,不与她们对视。
许昭容与李修媛不知她听去了多少,但她既然不说话,两人也只能先把场面应付过去,向她行了礼。她受了礼,匆匆走了,并未多留。
许昭容胆子小,立即无措地望着李修媛:“这可怎么办才好?她离得那么近,也不知她听到了没有。若是她向陛下告状……”
谁都知道陛下是站在她那边的。上回她的宫人冒犯了她,对她不敬,那可是血淋淋地抬出去的,还是陛下亲自看着打的板子。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李修媛嫌弃地说:“被听到了又如何?她身为德妃,不劝着陛下雨露均沾,独宠这么久仍无子嗣,哪里有一点德?她要告状,我还要先告状呢!你且看着吧,我爹说了,朝廷里的人最怕陛下任性行事,近来就要联名上书,叫陛下不能再专宠她。”
后面这些话阿蘅没有听到,但她确实听到了前面那几句。
这样的话她听得有些麻木了。王府里的下人好收拾,皇宫里的妃嫔却不能轻易收拾,整个皇宫里只有她的娘家是没有倚仗的,只能靠皇帝撑腰。
她只能受着,一如忍受整个后宫对她的排挤。
因为阿山对她的专宠,这些人都视她为敌,阿山不在时,谁也不给她好脸。她的过去、她的家世早被翻得底朝天,成为她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头上华丽的头饰、身上的锦衣看着光鲜,可在她们面前,她却时常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穿,无地自容。她不懂得怎么应付这些人,也羞于对阿山开口,只能默默受着。
她很难过,可是阿山也很难,她不能给他增加麻烦。
阿山有一阵子没进过后宫了。
他一进门,阿蘅便觉出他心情不好。在她跟前,阿山的心情都是写在脸上的,高兴和不高兴都显而易见。
阿蘅亲自送上茶水和点心,问他为什么不开心。
阿山便说是为了朝中之事。
阿蘅便不多嘴了。朝中那些人见他自幼在山里长大,读的也只是寻常的书,便总是要对他做的事情诸多插手,指指点点。
阿山虽是吴家村最聪明的孩子,到底离京多年,又不曾学习过该如何管理整个天下,在这些老奸巨猾的人面前几乎没有立足之处,时常要受些气。
每回他受了气,总是要到阿蘅这里寻些安慰。
阿蘅不能帮他分忧,姨婆也没有法子帮他,她只能默默地听,笨拙地安慰他。
这天夜里临睡前,她模模糊糊的听到阿山说:“往后不能时常来你这里了,你不要担心,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昏昏欲睡的阿蘅突然清醒了。她想起几天前听到的那些话,又想起今天他的不开心,想来必然是那些朝臣们说了什么,大约就是叫他要雨露均沾吧?
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山当然应该雨露均沾,可是她如何能不担心呢?她进宫给他做了妃子,这辈子便只能倚仗他,可是这宫里出色的女子那么多……
阿蘅抱紧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在那之后,阿山到她宫里的次数果然变得少了。
后宫里的气氛比从前和乐许多。他不来她这里的时候,自然要去别的宫里,宠幸别的女人。
只是大家看到她时,并没有比之前好到哪里去。
“我说吧,她迟早要失宠。”她们从前背着她说的话如今却不顾忌她是否在附近了:“德不配位,迟早有报应,眼下这不就是报应来了么?”
阿蘅疑心她们是故意说给她听,来奚落她的。
“赏花就好好赏花,说些什么不着调的话?”皇后把这些话听了去,出声柔柔斥道:“若是传到陛下耳中,可没你们好果子吃。”
李修媛便不再说起了。但皇后也没有罚她,浑作无此事发生,也没问阿蘅半句。
阿蘅也不敢说些什么。
她从小在阿山面前也算得伶牙俐齿,可在这些人面前她不敢开口。她曾试着开口反驳,却只招来皇后不留情面的驳斥,以及其他人花样百出的阴阳怪气。
她哪里经历过这些?皇后的位份压在她上头,她又说不过那么多张嘴,很快她便再也不开口了,无论她们说什么。
起初阿蘅并没有很担心。阿山叫她不要担心。他一直维护她,又是他主动求她留在宫里陪他,阿蘅心想无论他宠幸谁,阿山总是敬重她的。
可是渐渐的,她拿不准了。
她看到阿山在别的女子身边也很开心,他不高兴时,也有别的人能哄他高兴。她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能陪阿山做许多事,不像她这样笨,一直要阿山教。
她们还那样年轻,那样貌美,对京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有些人对朝中的事情也能说得头头是道,还能说动家族为阿山排忧解难。
阿山到她宫里的次数,渐渐的更少了;后宫里的人却更多了。在没有阿山的时候,宫里的女人们聚在一起,要么不叫她,要么将她排在末席,离她远远的。
有那些过分的人,在她经过时,甚至捂着鼻子做出一副嫌弃的姿态。
这一切令阿蘅宁愿独自待在自己的宫殿里,可总有些她不得不出去的时候。
第一回入宫时,阿蘅尽管觉得皇宫像个笼子,却也感叹于它的广阔;如今入宫日久,渐渐觉出它的狭窄来。
窄到令她欢喜每一次日暮,害怕每一次天明。
日暮了便可以睡去,暂时逃避心中的惶恐和不安;天明了却再不能逃了,还要面对更多的惶恐。
这些事情她都不能告诉阿山。她来这里是为了保护阿山,为了抚慰他令他心安,不是为了让他感到烦扰。他的烦心事已经太多了。
可是她的惶恐却无意间堆积得越来越多,也令她越来越患得患失。
她的倚仗只有阿山,可阿山迟早离她越来越远。
终于有一天,当阿山踏入她的宫殿,她看见他时,心里漫起的不是温情,而是憎恨和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