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青空冷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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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时常不得不多饮些酒，才能昏昏沉沉的睡去。她疑心自己病了，请了太医替她看病，太医却说她没有生病，只是忧思过甚，叫她看开些，又开了些寻常调养的药给她吃。
阿山听闻她请了太医，下了朝便来寻她。
他不再是从前带着一丝稚嫩的青年，短短几年，他快速的成熟了起来。那个喜欢抱着她叫她不要离开的孩子不见了，在她面前连诉苦也少了，成为了一个有着君主气势的男人。
他带着一身从外面沾染的寒意走到她床前，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他有些时日没来她这里，赏赐虽没有断过，却并不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阿蘅看着他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轻轻地说：“我总是睡不着，太医说我没有生病，我……我总觉得不对劲，你帮我再找别的太医来看吧。”
阿山担忧地又问了她许多近况，命宫人寻了另几位太医来。
太医们却都说她身体康健，只是忧思过甚。
待太医们走了，他将她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哄着她：“你是不是想姨婆了？我写信叫姨婆快些回京陪你。”
年前姨婆说想家了，无论如何都要回乡里去看看，他们拗不过姨婆，只好送她回吴家村住一阵。宫里的境况阿蘅没让姨婆知道，姨婆年纪大了，费不起这么多心，是以姨婆才放心地回乡小住去了。
阿蘅摇了摇头。姨婆不喜欢京城，为了她和阿山才留下来，现在好不容易回去住了几个月，想必正开心呢。她自己身在笼中，知道这般的苦，自然不想让自由了一辈子的姨婆也受苦。
她正要开口说话，突然间却开不了口了。只因眼睛无端端发酸，令她一开口便哽咽。
霎时间眼泪便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她突然的哭泣令阿山惊慌。他拥着她，劝慰许久，她的眼泪才停了下来。
他问她为什么哭。
“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有些怀念。”她搪塞地说。她早就不怀念了，如今每每想起从前，她就后悔自己没有早把姨婆的话听进去。若是听从了姨婆的话，她便不会心软长留在京城，也不会心软为他入宫，更不会变成今日这般。
阿山便也想起了从前。
“越发像个孩子了，”他嘲笑她：“这样爱哭。”
阿蘅笑了笑，没说话。
她从前不爱哭，如今也不爱哭，可是为什么刚才突然哭了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喝了许多药，她依旧睡不着；在无人看见的时候，眼泪也总是毫无预兆地落下。
阿蘅的脾气变坏了许多。
从前她从不打骂宫人。她做过仆从，知道仆从的苦，即便仆从犯了错或者稍有不敬，她也从未苛责。
可如今她总是很难按捺住脾气。从前不发火并不是不会生气，只是不会拿别人泄气；如今生气了，却总是忍不住对着宫人发火。
这样的事情在宫里并不少见。可是许多事别人做了是正常的，她做了，便不正常。
宫里有了许多有关她的新流言，说她恃宠而骄，为人残暴，肆意打骂宫人。
这些流言与从前一样，总是能很巧的被她听到。尽管阿山为了护着她，她宫里的人都经过精挑细选，可却也无法避免这样的事。
若是像从前一般是全然虚构的流言，阿蘅并无所惧，她没做过的事情自然不会心虚；可这个流言有一部分是真的——她也觉得自己着实不应该，却又控制不住——便令她愈发难受起来。
她不喜欢面目可憎的人，可她竟然变成了这样的人。
阿蘅终是病倒了。
她本是很强壮的一个人，从小就很少生病，这一病却病得不轻，整日头昏目眩，起身稍稍久一些便头晕得厉害。
连续几日，阿山下了朝便来看她，又命太医为她诊治。可谁也看不出她的病灶在哪里，便说是受了邪风，开了相应的药。
殿里终日弥漫着药味，阿蘅不喜欢这味道，越发睡不着了。从前白日里还能小睡片刻，如今白日和夜里都无法入眠，阿蘅的脾气也愈发暴躁。
她不肯喝药，要阿山不再逼她喝药。
可是人生了病如何能不喝药？别的事情都可以应允，这件事却是万万应不得的。阿山没答应，每日都哄着她喝药，又急忙叫人去请姨婆回京。
阿蘅按捺不住的脾气，终于在某一日，发泄在了阿山身上。
当时阿山求着她喝药不成，气性也上来了，以口哺喂于她。阿蘅突然间一股心火涌了上来，拼命反抗，挣扎之间一掌打在了他脸上。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阿蘅从未打过阿山，更莫说是做了皇帝的阿山。
这一掌令空气都凝固了。
阿山愣了愣，缓缓地转过脸来，脸上指印清晰可见。
阿蘅也怔住。她抬起手，想去摸一摸他的脸，阿山却将脸扭了开去。
他将药碗放在一边的桌案上，起身站了起来，目色冰冷的望着她。
“阿山……”阿蘅心里有些慌张。她恨阿山将她留在这皇宫里，亦后悔留在这皇宫里，却始终不曾忘了要照顾他，也没忘记他是她如今唯一的倚仗，既担心又惶恐。
阿山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也不曾有动作。
阿蘅无法控制地又开始落泪。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发脾气，竟然还打了他。她徘徊在这困境里，找不到出口。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她以后又会变成什么样？
茫然的并不是只有她一个。
瞧见她哭了，阿山便忙乱起来。他面上强撑的冷漠再也维持不住，身体也不再能维持距离，将她紧紧抱住。
“对不住，是我的错，我不该对你生气。”他对她道歉，温声细语地哄慰她。
尽管朝中的事情令他忙得抽不开身，这段时间以来，他还是感受到了她的不对劲。阿蘅不是个能掩藏住情绪的人，她的心情都写在脸上，只是她自己意识不到。
阿蘅不开心，他很早就发现了。他以为自己知道全部的原因——他不得不宠幸别的女人，陪她的时间变少了。她原是他骗进宫的，又无法像从前那样照顾她，她不开心也是应当的。
他尽自己所能补偿她——给她许多赏赐，在不会带来麻烦的范围里尽可能多的宠幸她，陪她说话哄她开心，她提到的东西他都会为她寻来。
可她还是日渐消沉。
起先她还乖乖喝药，最近却对药也抗拒起来。药是他亲自看过的，绝无问题，可她为什么不肯喝？阿山气她不怜惜自己的身体，方才会冷下脸。
可她一落泪，他又顾不上气了。
他哄劝了许久。阿蘅终于不哭了，却也抿紧了嘴，不肯开口说话。
为什么不喝药，为什么不开心，她通通不回答，只是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听到了他的话，又仿佛没有。
她这幅模样令他极为紧张。生平头一回，他感到无措。
良久，她终于在他怀里回过神，讷讷地说：“我想姨婆了。”
她肯开口说话，对此刻的他来说已是极大的抚慰了。“我已派人去接姨婆了，你很快就能见到她。”他说着，将她拥得更紧了些。“可是你不喝药，要是姨婆看到你病了，岂不是要担心？”
阿蘅沉默了片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喝药。”她说。
可她喝了药，身体也没见好。阿山寻了其他的名医来看，可是各人有各人的说法，开出的药方也不尽相同。
他只能比较之后寻了最稳妥的为她诊治。
阿蘅没再闹脾气，乖乖的喝下每一碗药。只是她比以前更安静更沉默了，与他相对时，时常一整晚也不说一句话。
姨婆还没回来，她却正快速地变得消瘦。
阿山想尽了办法，阿蘅却始终没有好转。
接姨婆上京的人每到一处驿站，便按命令传一次讯，好叫京中及时掌握他们的行踪。眼见着还有几日姨婆便能入京了，这一日，阿山接过宫人递来的来自驿站的信件，却整个人都无法动弹了。
信上说，姨婆乘坐的马车因雨天路滑滚落山间，姨婆重伤不治。
他不敢让阿蘅知道这个消息。在阿蘅催问姨婆何时能到时，他只说姨婆路上生病耽搁了，要休息几日。阿蘅自然不疑有他。
可他不知道后宫对阿蘅究竟有多险恶。
仅仅一日之后，这个消息便传到了阿蘅耳中。当时他正在上朝，待下朝后回到阿蘅身边时，见着的便是正崩溃大哭的阿蘅。
他们都是由姨婆抚养长大，他亦当姨婆是自己的长辈般敬重，阿蘅心中有多悲痛，他心里便也有多悲痛。
阿山终于明白自己忽视了许多事，譬如后宫里的暗流涌动。在他看不到的时候，阿蘅必然受了许多委屈和伤害，才有今日的后果。
他发狠打杀了许多人，也发落了不少宫妃，日以继夜地守在阿蘅身边，可是她的身体还是越发不好了，姨婆下葬那日她也未能起身，只能由人抬到姨婆的棺椁旁。
在那之后，阿蘅再也不曾开口说话。
某一天夜里，她好容易睡了片刻，又很快醒来。夜已经很深，阿山趴在床边的案几上小憩，手边是未批阅完的奏折。她好一会儿才想起，他很忙，又很担心她的身体，便将奏折都搬到了这里，一边照看她，一边批阅奏折。
他睡着的时间怕也不比她多多少。
可她还是唤醒了他，对他说：“阿山，我想去外面，看看月亮。”
他尚未清醒，迷蒙的双眼带着些许许久不见的稚气，令她想起方才梦见的小世子。
过了片刻，他终于意识到她又同他说话了，心中满是欣喜。
她没什么力气，他抱着轻了许多的她，走到外面的庭院里。
恰逢月圆之日，天气也清朗，月亮又大又圆，一如她梦中久远以前的那轮月。
“我梦到你了。”她的声音很低，有些干涩：“梦到小时候的你，我们一起爬那座山，月亮也这么圆。你还记得吗？”
小小的她和小小的小世子，牵着手，蹦蹦跳跳，无忧无虑。她一心想着快些到姨婆家，并没有多少心思看月亮，可却竟然对它印象如此深刻。
“怎么会不记得呢？”他将她抱得更紧，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打扰了什么：“那天月亮很圆很亮，你背着我走了很久。你明明才那么小，那么瘦，却背着我走了那么长的路。”
不知从何时起，她便如那一轮明月般刻在了他的生命里，他越长大便越留恋，不愿再松手。
可他真希望自己当初松手了，不要执着追求那轮不属于他的月亮。
她回抱住他，一如从前，只是双手再没有从前的力气。
他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
她很久不曾这样亲近他了。
“阿山，我可能不能陪你很长时间了。”她叹息着说：“若我……若我不在了，你不要太难过。”
如何能不难过呢？他没有说话，双手紧紧攥住她背后空荡荡的衣裳，似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令她无法离开。
“以后，换我陪你。”他喃喃：“我会一直陪着你。”
一阵风袭过，带来丝丝凉意，他抱着疲惫睡去的阿蘅回到殿中，关上门，隔绝那铺了一地的月光。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青空冷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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