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的故事》睿纤

2、第二个故事：一眼如一生

　　他出生在京城，那个地方春天的时候漫天黄沙，却仍有无数人削尖了脑袋想钻进这个城市，哪怕住在地下室，做着最廉价的工作，也心甘情愿。
　　他从小就生活在这里，从来不觉得有一张京城户口是多么珍贵，也不明白那些人千方百计想将自己的户籍变成京城这个名字有多么大意义，难道说这样就能抹杀自己的出生？就能高人一等？
　　也许这和他的性格有关，他是一个对生活没有太大要求的男孩子，他很乖，大人希望他做到的事，他总是很顺从地做到，按部就班地上完高中，又糊里糊涂地考到离家很近的大学，他并不喜欢读书，那些书本中的知识对他来说枯燥而且毫无价值，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中国的教育不是告诉你如何成为了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而是在将你的个性抹杀、将你的才华淹没、将你变成和所有人一样的没有思想的奴仆，或者又叫傻子？
　　他的成绩不好，一向不好，在学校里默默无闻，那些疯狂的老师们从来不将疯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反之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多带有一丝鄙夷和嘲笑，但是他并不在乎，什么事都架不住不在乎，所以他活得很幸福，在他看来，他比那些整天背负着升学期望的优等生要轻松得多，至少他不需要在鼻梁上架一付厚厚的眼镜，整天朦胧着双眼，没有一丝神采，毫无焦点，他有一双清澈的眼睛，黑白分明，透着灵动的光采。
　　他有一个女朋友，长得很漂亮，在东边的一所文科大学，两个人在最紧张的高三生活中忍不住相爱了，就是这样，他也不怎么不学习，有课就去上，无课的时候就整天腻在东边。
　　真的很幸福。他老想。
　　在大二的一个午后，他正百般无聊地徜徉在学校的某条小道上，下午的课他不想上，可是和女友又没有联系上，所以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就这么瞎溜达着。
　　整个校园里很安静，所有人都在上课，他一个人走在树影下，找了一处平坦无人的草地悠闲地躺了上去，在灿烂的阳光下眯着眼看着蔚蓝的天空，他深吸一口气，好甜美的空气。
　　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他微微撑起身看了过去，道路上有几个男生正推搡着一个男孩，嘴里还在说着什么，依稀是一些不太好听的脏话，推搡中，那个男孩白色的衬衣被扯开了，也被弄脏了，手中的一摞书也掉在地上，他面无表情地默然蹲下身想去捡书，但是被身边围攻他的人故意将书踢散，紧接着那几个人大笑着扬长而去。
　　旁边有人经过，用怪异看热闹的表情注视着狼狈不堪的男孩。
　　他也注视着。
　　这件事原本与他毫不相关，只不过，他似乎看到那个男孩捡起书本的时候悄悄将嘴角溢出的鲜血抹掉。
　　当男孩站起身从他附近走过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这个男孩长得那么像谁呀谁，谁呀？他一下子想不起来，似乎是某个海报上的明星，而且是很招男生讨厌的明星，因为室友总是在骂着这个人，他的女友整天迷他迷他连自己都懒得瞧一眼。
　　他用挑剔地目光向他行注目礼，他想看看，这人为啥不招人待见。他成长在京都的中学里，从小就学会了在马路上盯着女孩子看，但是盯着一个男孩子看还是第一次。
　　确实很像呀。他不自觉地笑了。
　　那个男孩大概也发现了他，一只手拿着书，另一只手费力地想把扯乱的衬衣弄整齐，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明显，男孩的目光移到他脸上，有些退缩也有些忿恨快速避开了视线。
　　他忍不住哼笑一声，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呀，冲我发什么脾气。他继续躺下然后继续欣赏他的清朗天空。
　　日子还是平平淡淡地在继续，他很快就忘了这件事，但是在学校里总是偶尔能遇见他，某处拐角，某个街口，某条小路上，他慢慢地听说了他的事，他比自己低一届，在学校里并不受欢迎，因为在高中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整个中学的新闻人物。
　　他和另一个男孩的恋情因为被仰慕他的女生故意捅破，闹得满城风雨，那样的打击和压力可想而知，于是两个年轻的男孩选择了一条不归路，他们相约某月某日一起跳河。
　　只可惜，一个死了，一个没死。
　　这样的结局引来更可怕的风暴。
　　他被送往了离家上千里远的地方来读书，离所有的风暴和旋涡也上千里远，但是身边的人们对待他的态度并没有因为距离的遥远而减弱，他依然过得很孤独。
　　也很低贱。
　　他想，他真是太傻了，傻到底了，为什么要去喜欢男人？不过，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毕竟我是幸福的。想完，他啧啧嘴，踩上破车去东边。
　　阳光灿烂的日子，被他无忧无虑地混着，除了期末嗑点书忙点，学期初补考烦点，总之，还行。他想，并把烟圈努力地吐得很圆。
　　转眼到了大四，大家都忙着找工作，他却一点也不急，他的成绩虽然不好，但是，找个糊口的事干却还是容易得很。
　　等毕业了，就和女友结婚。他总是为自己的如意算盘感到得意，他觉得他的人生也很不错嘛。
　　可是有一天，女友和他吵架了。开始他一点也没当回事儿，可是说到第四句的时候，他懵了。
　　女友说：你总是这样混的话，我们也就没有什么可再说的了，分手吧。
　　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女友，不，是看着前女友远去。他依稀地想起了最近女友老是用幽怨的眼神看他，后来那眼神渐渐地变成了鄙视和怜悯。
　　原来如此，他后来去小店买了一包香烟，一个打火机和一瓶二锅头，平装的那种。
　　初春乍暖的京城，夜里的寒风有种刺入心肺的冰冷，那天晚上他醉倒在大街上，醉倒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当他醒来的时候，眼前的房间并不是他熟悉的，干净的床单，床边一个书架，书架旁有一扇窗，阳光不偏不倚地照了进来，照在他的身上，暖暖的，驱散了昨天的寒冷。
　　房间里随着阳光一起弥漫着一股很香的味道。
　　他忍着头痛想爬起来，但是一抬头就看到了他。
　　他惊诧地下巴扑通一声砸到床边，床呀被他的下巴砸得生疼。他看着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他应该有好多话要说，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怎么会在这里，等等，所有可以将他昨夜最后在大街上的记忆衔接起来的问题，但是那一刻，暖暖的阳光中，他和他就这样对视着，对视在安静的时空里，谁都没有一句话。
　　他的手中端着一碗肉丝面，上面还铺着几根翠绿的青菜，像极了那一碗黯然销魂饭。
　　他默然地放下手中的面碗，搁了一双筷子在旁边，然后低头转身而去。
　　自始至终，他与他之间都没有一句对白。
　　他从床上爬了起来，摸到桌边，闻着那碗面的香味，饥肠辘辘地狼吞虎咽地将那碗面吃得精光，连碗底那点汤汁都喝得干干净净，然后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很爽地打了一个饱嗝。
　　那个不雅的声音正好被从厨房里出来的他听了一个正着，他低头看了看那个空了的碗，又看着他，神色平静无常。
　　但是他却尴尬地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他想说点什么，例如，这碗面真好吃，又例如，这碗面的味道真不错，但是他最终还是没说话。
　　他从一旁拿出他的东西放在桌子上，然后什么都没说，转身又去忙碌自己的事，收拾着屋子，满地的书本，还能见到一些污迹，很像昨夜他的呕吐物。
　　他狼狈地抓起自己的东西，象被马蜂蛰到屁 股一样夺路而逃了。
　　那场奇异的相遇中，他和他之间始终没有一句对白，却彼此心有灵犀地仿佛都能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他打算回家呆一段时间，回家的路上，他始终有些遗憾，至少应该问问他的姓名，然后当面道谢吧。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又陷入了失恋的惆怅中。
　　他在家无所事事地呆了一个星期，他反反复复地在想自己失恋的原因：我在混吗？是呀，我只是不愿意去追求那些虚无的物质生活罢了。人生原本就不长，何必那么累，只要能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小窝，有一张软和的床，有一柜子好书不就行了么？这样的过一生比在豪华的别墅里担心股票的涨落不是快乐多了么?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回到学校后，他天天看书，课本、闲书什么书都看，他想从书里找到关于生活的答案。
　　有一天，他又在图书馆里翻找着，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刚一转身，就撞到身后一人，那人手中的书哗啦啦全掉在地上，他忙不迭地蹲下身帮忙捡拾，一抬头，却发现，原本是他！
　　许久不见，他还是如过去一样，一件白色的衬衣，俊美的面孔，冷峻的表情，他看着他的时候，他正低头捡起书本，然后头也不抬地站起来，匆匆走开。
　　他盯着他的背影，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长这么大，头一次有人专为他下了一碗面，那碗面的味道比他吃过的任何一道菜都要美味，都要让他回味。他清澈的眼睛里渐渐蕴染了一丝热热的湿润。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有事没事总是在校道上逛荡，去以前经常会遇见他的地方，甚至会在图书馆一呆一个下午。
　　还是会遇见他，不知是偶遇还是刻意，每每遇见他的时候，他总是用一种很真诚的目光迎接他，注视他，远送他，而他依旧孤单着身影，默默地，低头从他身边走过，从不敢回头去看他的目光。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打听他的情况，他是下届的高材生，虽然在学校里不受男生喜欢，但是他却很受女生欢迎。他所有的情况总会有一些热情多嘴的女生充满八卦精神地向他传达。
　　他总是装作毫不在意地听着，那双清澈的眼里总是洋溢着一丝丝幸福感。
　　不知道是谁有一天对他说，他正在考G，看来是要往新大陆蹦了。
　　原本不多的那一丝幸福感突然遭遇晴天霹雳，心里像被什么挖开了一个缺口，灌着风灌着雨地落寞。
　　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他是上BBS的，于是他开始狂蹲机房，狂办机卡，或者蹭室友的机子上BBS，面对一堆陌生的名字，他总是在想，谁会是他？
　　日子好快，马上就要毕业了。他向往着要走上社会，他太想去见一见外面的世界了。
　　但是离开的伤感，让他有一天夜里孤单地面对屏幕的时候，突然觉得很失落，他情不自禁从脑海里搜出为数不多的词句，在BBS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名字就叫《那一碗黯然消魂饭》。
　　所有看到这个名字的人都在嘲笑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星爷的搞笑与无厘头，但是所有看完这篇文的人，情不自禁地黯然感伤。
　　在最后剩下的日子里，他静静地等待着毕业，每天都去BBS上看留言回复，他仍然不断猜测着，谁会是他。
　　离开的那天下午，他在主楼的高台阶上和他不期而遇，毫无征兆，毫无由来，他突然抬起头，在高高的台阶上看到了他。
　　他们都停下了自己的脚步，然后在熙熙攘攘的过往人流中，静静地伫立，静静地互相凝望着对方的眼。
　　他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羞涩，一点幽怨，还有……一点落寞，他想，他一定从自己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星泪光。
　　他们就这么互相凝望了很久，他觉得整个世界都褪色了，他和他的身影慢慢地融化在灿烂的阳光里，一如那天照进房间的阳光一般明媚，光与影的交融中，只有两双深邃的清澈眼眸，和两颗慢慢跳动的心。
　　僵局由他打破。
　　他低下头，默默地从他身边走过。
　　时间仿佛变慢了，他从他身边慢慢擦肩而过，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阳光里，身后没有声音。
　　没有！
　　一切都没有！
　　只有那件洁白的衬衣化作星星的碎片散落一地。
　　他只记得，那销魂的时刻，持续了整整一分钟。
　　那天晚上，他喝得烂醉，站在空旷无人的大街上，对着呆了整整四年的大学校门大喊着：嗨！我们！今天终于相爱了，我们爱了整整一分钟呢!
　　然后灌下一大口白酒，哈哈大笑着，那笑声里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再然后，他迈着踉跄的脚步，永远地离开了那所学校，没有回头。
　　没有人在意这个撒酒疯的毕业生。
　　空荡荡的学校里只有他一个人，在那天夜里，无声地哭湿了枕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