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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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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胜本欲去寻季少逸,京城当中他也别无他个相熟的。来到季府门前,溜了两圈,又踟蹰起来。那季少逸虽年纪小,定性不佳,并非是个能托心的。何况他官职不大,想也使不上力气。脑中灵光一现,忽想起李维来。解铃还须系铃人,指不定同他讲讲,会有出路。当下转去寒山房舍。
李维过了几日与世隔绝的日子,自得逍遥。又比邻禅寺,暮鼓晨钟,有僧人朗诵经文,不外是个静心养神的好所在。只有一件颇为恼人,每每入夜,睡不扎实,总梦见个哭得十分凄惨的小娃娃,看不清面貌,口里头哥哥、哥哥唤个不停。待上前去,又是黄粱一梦。醒后心中十分悲戚,总要缓上好一会,方才得脱。暗道不是碰见冤屈的小鬼作祟,也是前是作下冤孽了,便央人到寺中寻几本佛经回来,日夜誊抄,期盼能超拔一二。
这日天色渐晚,有下人进来与他挑灯,才道声感谢,忽地打外头闯进一人来,劈头就跪,碰头如捣蒜,叫喊甚么反倒听不分明。
李维跌忙上前搀扶,一看,正是司马胜。只见他满面泪痕,慌张失措,行状可怜,口口声声要他救命则个。李维不明就里,忙教人去备茶水,自搀扶到椅子上坐定,才问:“莫慌,且慢慢讲来。”
司马胜抽噎磕绊,将事情由头至尾同他大概叙了一遍。
李维道:“如你所言,我又能使甚么力气?既然是官府上门拿人,想是已闹上圣听。也怪我莽撞,多写几字与他,许还不至此。”
听他话外音,是不愿帮忙的,司马胜倒身又拜:“李大人、李大人!如今司马再没别个法子,倘若大人不救我,索性领着一干奴才去劫大狱、劫法场,只能用强了!也知必定不能成功,只图个生死一处,也好过眼睁睁看他亡命,我独个儿苟且偷生!”
李维闻言,自然千万个不可的劝说,又扶将起来,沉思片刻道:“倒有一个法子可行,只不晓得你信不信得过我。”
司马胜道:“今日既然求在大人脚下,岂有不信之理?大人快快讲来!”
李维道:“说也简单,不过你放了我去,我自同衙门交代,并非甚么绑架,只李维不耐案牍劳神,前来山房小住几日。又有前几日送回的信件、誊写的经文作证,想官府没了被害之人,案宗如何得立?”
司马胜道:“李大人所言,司马胜自然相信。只是那赵可桢不是等闲人物,定然不肯善罢甘休。可怎好?”
李维道:“这一些个琐碎你便不用担忧,我既承揽过来,自然都在我身上了。只有一样,事到如今,你再不同我将粮饷来去讲个明白,可说不过去了。”
司马胜道:“倘若果是我作下的,大人预备如何?”
李维道:“身为朝廷命官,却不能坐视不理,凭之任之。”
司马胜闻言,呆了一呆,复又苦笑道:“大人身在囹圄,依旧如此敢说敢为,实乃真君子。好教司马叹服。同君子相交,司马也不可小人作为,便如实相告又有何妨。只有一样要求大人的,万望成全则个。”
李维道:“怎的?”
司马胜道:“我同大人讲实话,但求大人莫要全数表去。所有罪案,尽是我司马胜一人犯下,与别个无干。即便是判个碎剐凌迟,司马绝无半句怨言,只求不要牵连、牵连……。”
李维不忍见他神色凄惨,便道:“我省得了。可需立誓发愿?”
司马胜道:“莫怪司马小人,此时牵扯并非我一人,还连着他全家上下项上人头,便请李大人与佛祖起誓一二罢。”
李维当下朝南跪拜,发下毒誓来,今日司马言语,罪不论大小,绝不累及他人,倘若有失——
司马突然断道:“便亲手宰了告发李家之人。”这指的是那名小童子,他自留了个心眼,李维恁个慈悲心肠的人,绝不肯加害他人性命的。一旦事有出入,也可借他手除去仇人。一举两得的买卖。
李维不明其中,还以为那指的是自己,便依言发下毒誓。
随后,司马胜将个中缘由一一道来。
讲这话还须从司马胜的师父,司马元讲起。那一位年轻时节,也是一个风流人物。单从玉娘一事便可窥一二。过脚之处,无不笙歌四起、红袖满楼,既称侠盗,手下自然有些黄白,出手大方、从不吝啬,把些个金银作粪土,挥之不尽。又有个诨号,叫金银盗的。
他轻身功夫高明,走门过户如至无人之境,莫说看家护院的狗子、把式,你瞧那武林世家的山庄别院、军事重地的粮仓银库,倘若兴致来时,或去皇宫内院走上一遭,怕也不在话下。
这一年,某县糟了百年不遇的雪灾,鹅毛大雪接连飘了三五天,积了没人顶深,家中门窗多打不开。屋中寒冷,有扛不住冻的生炉子取火,奈何大雪封了烟囱,一家子老小憋死家中的不少。又有知晓个中利害的,不肯轻易生火,只好冻死、饿死,其状惨不忍睹。
天将如此大灾于民,国不安之、抚之、解救之,反倒发下征帖,派在县衙,诏令家家户户出壮丁一名,远赴边境,护国保君,抵御番邦。
那恰巧过路的司马元,闻听此说登时勃然大怒,挥别一众不愿同朝野纠纷的武林人士,亲自参到自发组织的民兵当中,每日救人除雪,功绩彪彪。表面上并不同朝廷作正面冲突,阴地里打点上下,施了银子同灾民,便混在征兵当中,一同上京去了。
彼时征兵已毕,正是集结粮饷的时刻,他仗着艺高人胆大,小施手段,月余之内,竟搬空了银库!简直神乎其技,众人皆道是神灵作祟,连天子也不免为之动容,以为上天有好生之德,冬季不宜动干戈,下令延迟发兵,改在开春时节再作计较。
自然,这些尽是表面上的功夫。能犯下如此要案的,定不是常人。皇帝背地里下旨六扇门彻查失窃一案,限时半月。
时,司马元与蒋真首次交锋。
那蒋真彼时还只是个捕快,年龄虽小,经验颇丰,办案之时,甚有能为手段,一点点蛛丝马迹也不肯放过,当时六扇门中首屈一指的,便要数他。
几番勘察过后,揪出他飞天盗司马元来,二人你来我往,好不激烈。又得知那遭灾的某县际遇,蒋真几次考量,到底不曾将他报了上去。此后,六扇门一众多受牵连,他蒋真一辈子空有本事,不得高升,也是由此一桩的功劳。
打从那之后,司马元好似闻见血腥的蚊蝇,凭你甩也甩脱不开。年年尽要在京城流连些时日,或干脆缀着蒋真出外办案,自言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非要过过招数才能平技痒。
那一次又在京城,偶宿畅春楼,才有了玉娘一段韵事。自然,本也是为寻蒋真而来的。
其后几年,他受了徒弟,渐渐有所疏远。蒋真受圣命去了一趟南水村,寻回了两名宫人偷带去的饰物,认了李维作义子,一同前往武当山,后独自回京复命。不想被卷入一场宫斗。李维归京数月后,便教人揭发了当年私纵司马元的案件,按律判了个斩。
待司马元抽出空闲回京之时,闻见噩耗,一口气不来,当场心血翻涌,昏厥过去。醒来后又是一通恸哭,极为伤身。扑倒在蒋真坟前,不吃不喝足足三日。而后取了骸骨一同归去,专心调教徒儿,也就是司马胜。此后再不复当年盛名,身体日渐衰弱,堪堪将养在床。
两年前,到底熬不过思念,泣血而死。
死前留下遗愿,七年之内,凡有战事,必定要倾尽法子阻止。他心思怪异,说是要去黄泉见蒋真,须有见面礼赔罪,才好解释独活这些年,别无他物,只送他七年安宁。
而后诸般,尽如前言,司马胜乔装混进镖局,李康隆撞破伪娘子计谋,后又如何如何两情相悦,才替他百般遮掩、放哨望风、甚至以身相代。
言罢,天光已放明,不觉间竟消去了一夜。山寺晨钟敲响,穿透雾霭而来,击在人心,声声若哀,叹情苦、欲苦、奈若何苦。
李维一声轻叹,道:“承蒙司马侠士不弃,以实话相告,李维定然谨守诺言,不负所托。”
这一些事情,司马胜虽是亲身经历过的,如今通通一说,反倒生出许多感慨来。想哭,又哭不得。想放,又放不开。忍不住逼着自己一再回想,将那过往痛楚一一应验一遍,左一刀右一刀,刀刀割在心头,疼的呼吸不畅、泪如泉涌,方才罢手。
“李大人……”
李维起身去开窗,听闻他唤,回首过来,只见那一缕晨光打在司马胜面上,清清冷冷,冰冰凉凉,眉毛眼儿都似上了霜。单是瞅着,便教人好不心怜。遂两步上前,与他一方手帕,道:“人说世间百般好,独为情字始,亦为情字休……”他言罢,兀自发起呆来,这话好不耳热,从前同那个说过?隐隐约约,竟然想起了苏唯来!何时、何时见过他?自打相识一来,也不曾讲过——
他自迷茫,那司马胜听他所言,心里头过了两个来回,颇有感触,也自缄默,暗暗叹息——李康隆,我与你既然已为情字始了,是否也有一日当为情字休?
这可正是,说者无心插垂柳,听者有意自搬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