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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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与魔鬼在哪里搏斗？
战场便在人们的心中。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玛佐夫兄弟》
命运究竟是什么呢？
祈荒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恍惚。
此时的她，身着裙摆迤逦，色彩浓烈的红色法衣；外面罩着黑色的宽大肩衣，层层叠叠，居然还是泡泡袖；犹如海藻的乌黑长发系数盘起，压进及腰的白色头巾。
没有任何金线和刺绣，就是简简单单的红、白、黑三色丝绸制品，却异常高级且协调。
而这美丽至极的衣服，却不过是点缀而已。
祈荒头上戴着的，是正统大公教会悉心保存，传了一千多年的金冠，它的上一任拥有者是拜占庭的皇帝。
她右手的无名指，小拇指，以及左手的小拇指上，则都戴着纯金或纯银的戒指。
这并非普通的戒指，而是可以当做印章使用的“权戒”，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只有枢机主教级别以上的人才可以佩戴。
但她关注的，并不是这身造型，而是……
“好像啊！”
如果镜中人的容貌再成熟一些，身材再火辣一些，这身打扮，包括首饰，就和自己在Mooncell中看到的另一个世界的“杀生院祈荒”，以及在梦中看到的，第三个世界的“杀生院祈荒”，一模一样。
就好像有一双无形的命运之手，在不断拨弄着琴弦，强迫每个人回到应有的轨道上。
不仅人生不能脱轨、出格，就连服装也必须一样。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敲了几下，旋即，陀思推门而入。
瞧见祈荒神色有异，他的目光在房内恭敬侍立的修女们身上巡视了一圈，没说什么，只是走到祈荒身边，轻声道：“希腊教区的牧首带来几十名虔诚无比的信徒，希望能够觐见圣子。”
经过这两个多月的流程，祈荒也很熟悉这套了。
所谓的虔诚信徒，就是当地的高官显宦，权贵名流。
祈荒并不反感接触这些人。
但凡有烦恼缠身，对她来说就是需要拯救的对象，不分富人穷人，甚至飞禽走兽，都是有情众生，统统一视同仁。
不过，她确实有偏好。
就像高明的医生总喜欢挑战复杂的病历，祈荒更喜欢拯救那些陷入绝望，无比痛苦的灵魂，大部分权贵却不在此列。
而且，这都两个多月了。
正统大公教会都承认了圣子的身份，陀思和果戈理也身披红色法衣，成为了枢机主教，进入了最高权力阶层。
祈荒每天的工作却只是不断接见这些达官贵人，为他们布道——还不能说佛教的经义，必须以圣经为准。
陀思说，这是为了团结更多力量。
祈荒知道他说得没错，加上她确实在救人，才勉强忍耐，但……
“费佳，我们什么时候去拯救那些穷困潦倒，疾病缠身，食不果腹的人呢？”
两个多月前，陀思告诉她，他的祖国，还有周边非常多的国家，都保守战争之苦，深陷战后的贫穷、疾病和饥饿之中，有太多的人需要她拯救。
这就是祈荒愿意离开意大利，跟随他来到这片土地的原因。
但这两个多月来，她住在古老至极，而又金碧辉煌的教堂中，触目望去，都是纯金打造的圣堂、圣像、地砖、家具、烛台、吊灯、餐具……
碾碎宝石制作颜料；融化黄金变成金粉。
钻石不过是镶嵌的边角料，玉石只配当做台阶的铺陈。
极致的奢华，完全没有半点穷困的影子。
更何况，坐实圣子的身份，她不得遵守礼仪。
譬如，不能饮水，只能喝葡萄酒——全都是来自最好的酒庄，最顶尖的佳酿；
只能吃圣洁的食物，比如麦饼，但都是顶尖大厨精心烹饪，一点也不难吃，堪比最优秀的面包，也不知道对方花费了多少心思。
这样舒适的生活，祈荒固然很喜欢。
谁不喜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所有人都围着自己转呢？
但这样一直待在教堂，又能救多少人呢？
听见祈荒的问题，修女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并且深刻为圣子担心。
她们都知道面前这个温文尔雅，甚至有点病弱的少年究竟多么恐怖。
他和另一位果戈理大人，生生从大牧首手中攫取到了正统大公教会的最高权力，对一切胆敢质疑圣子，策划对圣子袭击的人，发动了残酷的清洗。
由于圣子已经得到了部分虔诚教徒的承认，针对圣子的阴谋，当然是有罪的，应该下地狱。
可所有人都知道，只要这件事让圣子听闻，圣子一定会宽恕、赦免那些人。
偏偏圣子收不到任何风声。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果戈理制造了密不透风的防线，打着圣子的招牌，无所不用其极地蚕食原本四分五裂的正统大公教会，不断聚拢权力。
听闻最近，他还要召集各教区牧首，以推选至公牧首——等于隔壁罗马教廷的教皇。
这样极致恐怖的权力怪物，就连轻声细语，都有可能夺人性命，更不要提圣子还是直接质疑。
修女们不约而同紧绷了神经，为温柔善良的圣子而担心。
可怜的，至善的圣子，一腔救人之心，却沦为这两个男人的傀儡，多么可悲啊！
“抱歉，是我的过失。”
面对祈荒的时候，陀思的神情永远是难以想象的温柔，就见他轻柔地引导祈荒离开这个房间，一边去一旁更加安静，空无一人的书房，一边说。
“因为太过急切，导致对您的承诺都像是一种欺骗。”
然后，就见他顺手带上门后，温声细语地解释：“这个国家的权力，掌握在极少数的一部分人手里，想要拯救贫苦的百姓，就必须从前者手里夺取东西。”
“正因为如此，我才试图竞选至公牧首，获得世俗皇帝般的权力。”
“但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做动辄抄家的暴君。”
“他们宣称自己的财富来源合法——虽然我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他们在法律上的流程确实没有问题。”
“正因为如此，我们需要给他们塑造一种安全感。”
“哪怕脆弱到不堪一击。”
祈荒明白了陀思的用意。
如果陀思一开始就摆明旗帜，表示我就是无差别对待所有人，用粗暴的手段逼迫富人出钱、出粮，分给穷人，只会造成动荡。
富人不会接受他们的财富被掠夺，无论财富的来源是否合法。
但如果陀思只是打击一部分人，塑造“我为了夺取权力，而要排除异己”，这些人的反抗就不会太激烈。
祈荒能够理解这其中的逻辑，却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她不明白，如此显而易见的骗局，为什么那么多人会相信。
为何拯救世人，又要绕这么大的弯子，才得以成型。
这是困扰另一个世界“杀生院祈荒”许久的问题，最终以“这些不过是虫豸牲畜而已”，解开了这道命题。
“这就是人类。”
陀思如此回应。
“人是如此偏爱建立体系和偏爱抽象结论，因此宁可蓄意歪曲真相，宁可装聋作哑，视而不见，只要能够证明自己的逻辑就成。”
“因为不相信世间有善，便以罪恶来揣度。”
“因为不相信世间有光，就将一切指作暗。”
“平凡的人必须听话，没有犯法的权利。”
“因为，您要知道，他们是平凡的人。”
“不平凡的人却有权犯各式各样的罪，有权任意违法，为非作歹，而这只是因为，他们是不平凡的人。”
“被选中的非凡人物为了新世纪的生长，有超越现行社会规范的权利。”
“自诩非凡的人为这套逻辑辩护不稀奇，但那些被压榨奴役的对象，却也愚蠢而滑稽地认同所谓的‘真理’。”
说到这里，陀思顿了一顿，张开了双臂，犹如吟诵最美的诗句：“可怕就可怕在，这类阴森可怖的事情，对于我们已不再是恐怖的了！”
“这才是真正可怕的事情！”
“骇人听闻的，是我们的见惯不怪，是我们在冷漠、习惯和平庸中生成的罪恶，而不是这一名或那一名个人的个别罪行！”
“这个时代的人们，甚至失去了恻隐之心——这人类普遍存在的最主要的法则，可能也是唯一的法则。”
“多少人认为百姓的贫穷是活该，认为自己的财富来自于合理合法的程序。”
“注意，我这里说的，不仅仅是富豪，还有那些所谓的‘中产阶级’。”
“哪怕他们可能也只是工业化体制下，更加高级一点的奴隶，却为此沾沾自喜。”
“我们的道德准则已经发生了动摇，昔日恪守的美德不在，转而迷恋和崇拜金钱与权力，幻想着不花本钱，尽快地不劳而获地发财。”
“大家都习惯于享受现成，仰赖别人，吃别人嚼烂的东西。”
“这是人世的悲剧，人世的忧虑，人世毁灭的号角。”
“所以，主才会派遣他的爱子，也就是您降临。”
陀思凝视着祈荒，冷紫色的眼眸中，带着无限的期望与虔诚：“您或许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或者对我不利的声音。”
“是的，我杀了人，甚至对那些您注定会宽恕的罪人，进行了残酷的清洗。”
“但我无愧于心。”
“凭良心行事，可以不惜流血。”
“正如建塔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从地上登天，而是把天挪到地上来——这正是我要做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五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