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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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祈荒的话语，室内又一次陷入寂静。
梅涟深深看着面前的“神子”，想到了自己的曾经。
漫长的岁月里，他无数次在想，为什么当时的村民们在发现他的神异之后，会选择切除他的四肢。
倒不是说质疑“不能让他跑”这种朴素却恶毒的想法。
但那是两千年前，神秘褪去，文明之火还没有点亮的时代，作为普通人的村民们，甚至没掌握基本的止血能力。
他们究竟为何有信心，哪来的底气，切掉一个婴儿的四肢，这个孩子不会因为流血过多而死去？
只要稍微想想，也不敢这么做吧？
毕竟，这可是奇迹般降临的神子啊！
为什么他们敢呢？
他们不怕失去他吗？
有谁教导了他们，告诉他们万无一失的方法吗？
他无法理解。
他想不明白。
哪怕是王，也只是为村民们的贪婪、无知和恶毒感到有趣，却没有揣摩凡夫俗子想法的兴趣，无法给他提供解答。
这个问题困扰了梅涟很多年。
他甚至满世界地搜寻，想要找到自己幻想中指点了村民们的神秘人，倾泻心中的憎恨，却始终一无所获。
直到很多年后，加入圣堂教会，看见了许许多多的愚行，他才终于明白村民们当年的逻辑。
既然是神子，就肯定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死去。
愚昧的村民们，如此理所当然地认为。
没有阴谋家，没有罪魁祸首。
他的不幸，从头到尾，都不过是因为村民们的贪婪与短视。
由于太过愚昧，根本无法考虑长远的问题。
就像天天吃草根啃树皮的原始人，结果突然遇到一只怀孕的母羊。
他们不会想着把羊留下来，繁衍饲养，而是立刻就把羊杀了吃，来满足自己最原始最本能的口腹之欲。
得到这个答案的那一刻，他被巨大的荒谬感所包围。
正因为这段荒唐绝伦的过去，永远长不大的彼得潘，凝视着祈荒，缓缓道：“我知晓你的智慧与胸襟，远远胜过世间的凡夫与狂徒。”
“但智者往往离群索居，这是为何？”
“因为他们明白，愚夫只配被鞭子驾驭，不配被谈论道理。”
祈荒温柔地望着梅涟，回应道：“倘若智者都这么想，这个世界的文明也不会发展到今天。”
“仗着自己拥有力量，就瞧不起没有力量的人，这本身就是一种傲慢。”
没错，力量。
智慧本身，就是极其强大的力量。
魔术师堪称世界上最聪明的一波人了，可这两千年来，他们对文明的发展有什么正面的贡献吗？
没有。
他们只是躲在自己的魔术工坊里，敝帚自珍，进行着到达根源的研究。
为了这个愿望，不管杀多少人，做多少惨无人道的事情，又或者将自己转化为渴血的野兽都可以。
祈荒不愿成为那样的人。
恰恰因为她怀着这样的心愿，梅涟才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们一边要求你绝对完美——你当满足他们一切的期待、愿望，乃至欲望、不安。”
“他们会贪婪地对你索取，哪怕你将生命都献祭出去，最终得到的也只是憎恨——恨你不能给他们更多。”
这是他被榨干所有生命力，帮助村民们抵御王时，得到的结局。
“而他们一边又希望你有残缺——能受制于他们的残缺。”
神必须不完整。
神必须无法行动。
神不能目视这个世界，不能与其他人交流，只能在回应愿望的时候，与信徒们对话。
否则神就会离开我们。
“这都是我的亲身经历。”
少年模样的收藏家，用一种冷漠到残酷的语气，说出自己的遭遇。
“你或许会以为我遇到的是凡夫，是狂徒，是我运气不好，面对世界最大的恶意。但我可以告诉你，没有区别。”
“哪怕文明在前进，但人性永远不变。”
“我明白。”。
祈荒的目光依旧温柔，明明是少女，却让梅涟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被“母亲”关怀的感觉。
“你看见我，就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而你无法容忍我在主动选择的情况下，踏入这条河流——哪怕我是因为自己。”
恰恰因为明白前方是怎样的地狱，才不想她前进。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
梅涟先前的激动情绪，来自于他认为祈荒并没有把任何人放进心里。
既然如此，圣子的“拯救”，就不过是一场一人随性而为，却彻底改变另一个人一生的游戏而已。
但他现在已经明白，祈荒的“漠视”，不过是因为她平等爱着所有人。
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所有人都是同等的，所有人都在她心里，只要向她求助，她都会伸手。
正因为这样的善行，他才违背平常游戏人间的心性，甚至不惜剖开伤疤，试图阻止她踏入这样的地狱。
会失望的。
不，应该说，会绝望的。
会质疑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会质疑人类是否配值得拯救，会憎恨这个世界，会……
会酿出前所未有的怪物。
是的，作为“理”的持有者，梅涟也隐隐有所预感。
极致的善会孕育极致的恶。
极致的爱亦然。
圣人心性的杀生院祈荒一旦翻转，注定给这个世界带来浩劫。
而这不是梅涟所期望的，因为他始终在等待他的王苏醒。
他希望世界保持现有的模样，可以动乱，让王有复苏的机会；但不能太不可控，因为这可能会失去最后的希望。
他不能冒这种风险。
可沐浴在这样的目光下，梅涟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那是他血液冰冷后，哪怕再阳光下也无法体会的温度。
霎时间，原本做好的决定，那一瞬便冰消雪融。
他没办法动手。
哪怕他来之前，已经下定了决心。
但这一刻，他意识到，他如果真动了手，或许就是做了和当年的村民们一样，愚蠢而短视的决定。
“我……”
“没关系。”祈荒握住了他的手，“我明白。”
梅涟是为了杀她而来的。
这是在见到梅涟的那一刻，祈荒就已经知晓的事情。
他确实很在意她，所以他会反复劝说，甚至不惜剖开内心，希望她放弃拯救众生的理想，变成一个孤高的智者，或者悲悯的僧侣。
智者只会思考，而不去执行；
僧侣心怀悲悯，却无能为力。
如此一来，祈荒就能在保持她“力量”与“性格”的同时，将对这个世界的变化降到最低。
这是梅涟所期望的，两全其美的事情。
但他内心也清楚，这种可能性极低。
所以，他已经做了最坏的决定。
“同病相怜”的哀悯，无法与拯救了他的王相比——哪怕前者是活生生的人，后者只是一个复苏的可能。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梅涟突然抬起双手，按住了祈荒的脖颈。
不，不对，还有最后一条路！
不想杀，也不能放，那就利用死徒的上下级控制，将她转化……
祈荒温柔地凝视着他。
就像一个母亲，望着自己的孩子。
梅涟的身体颤抖了起来。
他做不到，根本做不到。
他没办法将给予了他从未有过温暖的人，转化成像他这样的野兽。
“我不会帮助你的——”梅涟喃喃。
“我知道。”
“如果你阻碍了王的复活，我会不择手段地杀你。”
“我也知道。”
“你将面对永无止境的背叛、伤害与利用，永远无人真正理解你。”
“没关系。”
梅涟突然松开了手，又化作那苍老而孤高的神父。
他什么都没说，径直走到门边。
祈荒却明白他想要问，却未曾开口的问题，柔声道：“不是为了别人，仅仅是为了我自己。”
她见过名为“平行世界”的奇迹，知晓自己将面对怎样的命运。
如果只爱自己，就会变成名为“快乐天”的魔性菩萨，又或者说，真性恶魔。
恶魔只会一条路走到黑，只对一件事感兴趣，尤其她持有的还是“快乐”之理，所以必然会寻求越来越强的刺激，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菩萨试图拯救众生，而持有快乐的魔性菩萨，普渡的方式就是让人类在快乐中融化。
祈荒觉得很没有意思。
完全被“快乐”支配的人生，就算获得了再强的力量，欲望也永远没办法得到满足，一点也不有趣。
而且，那时候，她还是她吗？
还是从她身体和灵魂里诞生的，名为“第三外法随喜自在快乐天”的神明？
然后，祈荒又从另一个平行世界的未来中，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在那个世界，她切切实实作为圣人，活了下来。
哪怕被迫害到颠沛流离，最后被魔术协会十二君主之一，天体科阿姆斯菲妮亚家的庇护，在他们下属的海底油田，以心理医生的身份工作和生活。
是的，虽然有且仅有方寸之地，永远不见天日，可那个世界的她，依旧在践行拯救人类的理想。
然而，命运不允许。
所以，那个世界的她，被魔神柱桀派附身。
桀派利用自身的能力，抹除她的善性，并搜寻所有平行空间，让她获得了成为魔性菩萨的另一个自己的记忆。
灾难由此而生。
夏姒说，这是命中注定，世界就是要让她变成那副模样。
但对祈荒来说，她看到的是机会。
恰恰是圣人状态的她，心性坚定无可动摇，所以“命运”才会用这种类似机械降神的方式，强行覆盖她的人格，也要让她完成既定的使命。
这是否代表着，只要她的心性足够坚定，除了“人格改写”的粗暴方式外，命运是否也无计可施？
祈荒明白，这就是在夏姒编织下，她有机会得到Mooncell的原因。
不是为了伤害他人，而是在面对这种级别的“不可抗力”时，拥有保护自己，完全自主选择未来的能力。
“我想试试。”祈荒望着梅涟，温柔而坚定，“生活在聚光灯下，拯救众人。”
如果说其他世界的自己被迫害，来自于主流宗教的恐惧。
那么成为圣子，是否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如果这条路不像你想的那样呢？”
“那就再找别的道路。”
梅涟没有回头，只是眼中渐渐有了亮光。
他知道，这是为了让他没那么难过，才说出来的话。
但他也知道，祈荒不会骗他。
何况刚才，她也说过类似的话语。
仅仅是尝试啊！
也就是说，她还没有真正下定决心，要为了拯救全人类而付出所有。
“这样啊。”他听见了自己的回答，“那你小心——我会竭尽全力地害你。”
直到你对人类死心。
“没关系。”
苍老的神父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推门而去。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十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