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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 ...


  •   你永远也无法理解,为了让自己对生活发生兴趣,我们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而生活同任何事物一样,我们一旦感兴趣,就会忘乎所以。
      ——————安德烈·纪德《人间粮食》

      纪德又梦见了战场。
      连天的炮火,纵横的沟壑,风中传来硝烟和血腥,并肩的战友转眼间就成了支离破碎的尸体,被野狗、野猪啃噬。

      他们卧倒在满是泥浆的散兵坑内,躲避着敌人的一切热武器,满脸血污和泥土,衣服又湿又霉,浑身臭气熏天,看上去就像一个个精神不正常的流浪汉。
      他们每天的负重在八十磅以上,不仅有自己的钢盔、步|枪、工具、急救包、罐头、生活用品等等,还要背负自己队伍的大型设备,就像最勤恳的驼兽。
      他们没有袜子替换,污泥浸泡在足部,脚肿得像橄榄球那么大;他们盖着沾满泥浆的毯子,四肢麻木,如果侥幸能醒来的话,二者共同的归宿都是截肢。

      难得的休憩时间,他们回忆着自己的家——沉默的父亲,慈爱的母亲,打打闹闹的兄弟姐妹,等待他们归来的爱人。
      家乡的田,家乡的天,家里活蹦乱跳的小狗,睡在枕头边的小猫。
      他们憧憬着战后的和平,向往着温柔的家,与等在家门口的爱人拥抱,让亲爱的妈妈给自己做从小吃到大的馅饼。
      他们碎碎念着回家,在绝望死去的那一刻,依旧喊着妈妈。

      纪德睁开了眼睛,麻木地看着牢房的穹顶。
      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醒。
      或者说,他已经很久没有真正睡着过。

      他们曾以为,战场才是地狱,是屠宰场,是绞肉机。
      谁知道……

      “滚出去!”
      “我们不欢迎你!”

      胸前象征荣誉的勋章,成为了被歧视的源头。

      虽然人们没有明说,但他们的眼神和行动早已表露了一切。
      去餐馆吃饭,老板拒绝接待;坐在公园,警察必定过来盘问;麻木地行走在路上,机械地咀嚼着过期的干面包,却还要被示威者指指点点。

      “是你们发动了战争!”
      “我们不要战争!不欢迎战争!”

      不是的!
      一千遍,一万遍在心中怒吼这场战争不是我们开启的,我们不想参战,是你们要我们参战,让我们一定要赢,不择手段也要赢!
      结果战争一结束,你们却咒骂我们是屠夫,凭什么!

      他听见政客们轻蔑地说,这些家伙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劣等人”,应该逮捕起来,送进孤岛或者集中营;
      他听见百姓们不满地抗议,说他们是一群恶魔和怪胎,看上去木木愣愣,别人拍一下他们的肩膀,他们就条件反射地拼命扼住对方的咽喉,差点把对方掐死,太危险了,不能留在这里;

      他看见电视新闻、报纸和杂志拿他们取乐,给他们取侮辱性的荒谬绰号;
      他看见了自己曾经的部下和战友,他们曾经是那么青春洋溢、眉清目秀的年轻人,等回到家乡的时候已经二十七八岁。哪怕身体没有残疾,也基本都患上了战后心理创伤综合征,变得不爱说话,眼神呆滞,逆来顺受。听见风声的呼啸,或者飞机在天上盘旋,就会精神紧张,乃至颤抖。

      有些家庭愿意收留他们,养着他们。
      但有些家庭视他们如怪胎和负担,将他们驱逐出去。他们找不到工作,就只能沦为流浪汉。
      昔日战场上的英雄,今日流落街头,靠纸箱取暖,去垃圾桶里翻残羹剩饭。

      “纪德,你应该放下执念。”有人对他说,“战争已经结束了!”

      是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那我们呢?
      被训练成杀人机器,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的我们,就因为没办法适应新的生活,便应该被当做垃圾一样丢掉吗?

      战争时鲜血流尽,和平时寸步难行。
      可笑,真可笑啊!

      他的眼中满是血丝,却流不出一滴泪。只有愤怒和不甘化成了血,在胸腔激荡。

      “安德烈·纪德,曾经的联军特殊作战小队的队长,战功赫赫,能够熟练使用一切现代武器,包括但不限于坦克、直升机等等。本来应当晋升为将军,但由于目睹了上司与他国的不合法交易,军功被压制,战后以士兵的身份归乡,又因为与社会格格不入,以及退伍士兵身份,屡遭排挤。”
      “最终,他收拢和他一样的残部,成立雇佣兵组织Mimic。”
      “我们怀疑,他憎恨着自己的祖国,想要通过破坏的方式报复,并且在欧洲各国频繁犯案,撕裂各国关系,疑似十分迫切地希望战争再度降临。”
      “对他们这样无法适应和平社会的人来说,只有战场,才是他们的舞台,他们才能找到生命的价值。”

      陀思挥了挥手,示意汇报者退下。

      他对纪德并不感兴趣。

      虽然汇报者觉得纪德和他背后的Mimic十分危险,但陀思很清楚,纪德并没有堕落成真正的刽子手,那些政客恐惧他对故国动手,完全是小人之心。
      肮脏的政客根本无法理解,一个真正热爱祖国的军人,哪怕被家国背弃,也不会向故国举起屠刀。
      他们只能自我流放。

      再说了,Mimic有没有试图挑起战争,堂堂“魔人”还会不知道?

      不过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集团,一群摒弃了身份和名字的幽灵,这些人所能带来的危险,与圣堂教会这样的庞然大物比起来,压根不足为惧。

      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如今已经站得足够高,高到可以俯视红尘中遍体鳞伤的人们。

      与纪德相比,他更关心“收藏家”梅涟·所罗门的到来会不会影响到圣子的安危,以及教会,乃至他的后续计划。

      圣子却持相反态度。

      “我想见一见他们。”圣子轻声道。

      陀思无法阻止。
      他在圣子面前,永远是投降的那个。只要听见圣子轻柔的声音,凝视她温柔的眼眸,就失去了平日的能言善辩。
      他也骗不过圣子,无论是政客的说辞,还是他的粉饰。
      他只能带着圣子来到牢房,为圣子打开了牢门。

      军功累累的战争英雄,冷酷残忍的雇佣兵首领,安德烈·纪德,在圣子面前跪了下来,虔诚地忏悔道:“请原谅我的无知与无礼——”
      纪德心中有一万句话想说,却没办法再多说一句话。
      他不知该说什么。
      再多的歉意,好像也没办法弥补他对圣子的伤害。

      “没关系。”祈荒轻抚他的头顶,温柔地说,“我原谅你了哦!”

      那一瞬,纪德热泪盈眶,几乎脱口而出,请让我为您效力。
      但他却不敢开口。

      欲言又止许久,他无比艰难地说:“他们说……说我是屠夫,刽子手,是妄图颠覆目前秩序,想要战争回到世间的恶魔。”
      “我无法反驳。”
      “我确实在做拿钱买命的勾当,也对妇女儿童下过手,如果说之前能以军令如山来辩驳,但后来……”

      他咬了咬牙,高大的身躯竟不自觉颤抖。
      他无比憎恨百姓对他们的偏见和驱逐,但这一刻,他却突然明白,百姓对他的抵触,或许是正确的,也是他应得的代价。
      他确实没办法回到正常生活,也确实选择了堕落。

      哪怕一千遍一万遍替自己后面的所作所为辩解,但在圣子的注视下都消散殆尽,只留下对内心罪孽的悔恨:“我……我的确,的确想要回到战争时代……”

      “不是的哦!”祈荒温柔地说。
      纪德睁大了眼睛。

      祈荒半跪下来,双手轻轻抚上他的眼睛:“其实你根本就不喜欢战场,苛刻的命令、严酷的环境、战友的死亡,还有靠杀人换来的荣耀。”
      “你只是习惯了。”

      是吗?只是习惯吗?
      好像是的吧,那样的地方,那样的事情,又有谁会真的喜欢呢?

      “战争已经结束了——”别人对他说过千百遍,他却不愿承认的事实,残酷展现在他面前,令他窒息,几乎说不出话,“我们必须接受吗?”
      如果我们不能接受呢?我们能去哪儿呢?

      祈荒却轻轻摇头,告诉他:“战争并没有结束。”

      纪德露出期待的神色,高大健硕的男人,却像巨型犬一样温驯而乖巧,唯有眼中绽放狠厉的光芒:“是有人要开启战争来伤害您吗?我必将不惜一切,哪怕献上我与部下们全部的性命,也要让您毫发无伤!”

      “不是需要你们去打仗哦!”

      瞧见他眼中的光芒淡去,祈荒握住他的双手,温声道:“战争不是按一下就能开,按一下就能关的,它带来的影响,必定长期停留在人们心中,作为延续。”
      “这也是我说战争并没有结束的原因。”

      “只要人们无法正确看待战争,战争就永远不会结束。哪怕迎来和平,也只是短暂的,因为现在的人们只是逃避式地遗忘了战争带来的痛苦,由于不想碰触,才有太多过激的反应,但这是错误的。”
      “如果一直不肯正视战争的本质,始终怀着偏见和歧视,等到这一代人们死去,下一代人们忘记了战争带来的恐惧,战争就会重启。”

      纪德神色变得空茫:“抱歉,我——我……”我理解错了,您根本不是要我打仗,那一刻的雀跃……
      或许,我真的还停留在战场。
      渴望着作为一个战士,被敌人杀死,流下尊严之血,而不是如此茫然地活在世间。

      哪怕他心知肚明,他们早已不是战士。

      就如组织的名字,仅仅是“模仿”。
      他们活到了和平时代,却始终在模仿着自己正进行一场没有结束的战争。

      他也试图追寻战争和生命的意义,却只感觉空洞和虚无。

      战争的本质是什么呢?

      保家卫国的英雄当然值得歌颂,但被自己的国家欺骗,无意中成为侵略者的英雄,又能算作英雄吗?
      拥有自己想法,违抗命令的军人,无疑是军队的耻辱,但如果违抗的命令是为了救敌对国家的妇女儿童呢?

      那些人理直气壮地指责他,哪怕国家抛弃了他们,他们也不能拿刀指向国家,更不能成为拿钱办事,不顾他人性命的雇佣兵。
      可那些人又有谁能体会,他们这些从战场上回来的人,从此再也睡不了一个好觉,做梦都是炮弹碎片扎入自己身体,被刀子划过喉咙的幻觉惊醒。

      谁都有自己的道理,谁都有谁的正义。

      “有人对我说,我应该去控诉。”纪德喃喃,“以战争英雄的身份,人们都不希望看到一个为国家付出一切的英雄,落到这种下场。如果我去控诉,或许可以得到心中的正义。”

      但他不愿意。
      哪怕子弹嵌入身体,他都忍着不说,为什么战后回乡,没得到应有的待遇,就必须摧毁原本的性格,变成一个诉苦的乞丐,扒开伤口给所有人看?

      “时代变了,哪怕是英雄也需要包装和媒体。”
      “队长,你明明是有理的,结果拉了一堆人变成雇佣兵,那就没理了。哪有老百姓会支持雇佣兵,除非你们没杀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否则你就根本说不清了——哎。”

      成功融入和平社会的队友痛心疾首。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为钱杀人当然是错,扒开伤口,犹如乞讨一般贩卖自己的苦难,就是对的吗?
      明明在堕落之前,他们这些人宁愿忍饥挨饿,衣衫褴褛,哪怕到了绝境,都没有作奸犯科,为什么那时候没人说他们是对的呢?更没有人来拯救他们呢?

      祈荒温柔地拥抱他,像神明,也像母亲。
      “你们的身体是完好的,但战争摧毁了你们的心灵,让你们只能以这种方式活着。”

      离不开,逃不掉。
      泪水爬满了纪德的面庞。

      他终于意识到,他并不想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者,没有身份的幽灵。
      他想要被人理解,被人接纳,听人说一句,不是你们的错,你们也是受害者,让我们一起好好生活吧!
      仅此而已。

      纪德眼泪落下的那一刻,祈荒便明白,这个男人已经不会自我毁灭了,但这还远远不够,需要给他们一个温暖的未来。
      “你们安心待在这里吧!我会治好你们。到那时,如果你们想要离开,费佳会给你们办合适的身份——去任何地方,想过怎样的生活都可以。”
      说罢,她望向陀思。

      陀思微微一笑,欠身回答:“请圣子放心。”
      虽然圣子并没有将这些人收归己用的做法,但他知道,就算拿鞭子赶,这些人也不会离开圣子身边。

      这是好事。
      圣子想治好他们的心理疾病,让他们正常生活,可他们就真的不想复仇吗?
      以前不愿意,是爱着自己的国家,现在……

      患有PTSD的战士,就像一听见枪声便惊慌失措的猎狗,谁知道他们在战场上会出什么岔子,这就是陀思先前打算把人杀了的原因。
      现在却不同了。

      身经百战,又被家国背弃,被圣子拯救,治好心理问题,又将对国家的爱转变为对圣子信仰的特殊部队。
      毫无疑问,他们都能成为最优秀的圣战士。

      为了不让圣子生气。
      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能够保证,这绝对都是Mimic从上到下——
      自愿的选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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