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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第四章

      桃源人们因心疼自家物事,全都变相充了公,生意店铺也除却必须开的,十之八九都关了门,反聚在一起大炼钢等等,而厌极贾达孔,厌极吴鑫,顺带先入为主对人民公社产生了偏见。然公社实行之初,镇上人们倒过了一段顶舒服的日子。男人们再不用东奔西走的养家糊口,老弱病残在公社食堂也终于能把肚子来吃撑,仿佛“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大同世界,如眼睑上的睫毛,就近在眼前。加之桃源本就民风淳朴,家家安居乐业,如今披上共产主义的美好外衣后,更仿佛陶渊明笔下的桃源乃假,他们这里的桃源方真。
      小镇人们一扫公社实行之初的复杂心情,所有徽北人民同声高歌唱:“公社开掘幸福泉,集体力量能翻天。人民这一次当家做主,为自己做嫁衣裳……”或正式场合,名家用黄梅戏唱;或公社活动,锣鼓齐鸣,请戏班子来唱;或田间地头,河边湖畔,编成各色民谣将这好日子扬……“咿咿呀呀……”,这喜庆的歌谣与大戏,在人民公社的舞台上,红红火火地一直从年中唱到了年尾,又从年尾唱到了年头,最后又从年头唱到了年中,兜兜转转整一年,中国人民换了天。
      又是一年农历八月十五,桃源万里长空,星河破碎,月亮独圆。人人都说八月十五看月,可今年的桃源却并没有什么月亮好看。那月亮太小,小如女人的心眼,那月亮也太朦胧,朦胧如近视眼猛然摘掉眼镜,模糊看不清。仿佛天空是一张画布,那月亮不过小孩子随便几笔的涂鸦,没有面积,没有体积,只有隐约轮廓,类似西方的抽象画。桃源主要有三大节日,春节为首,中秋次之,清明最末。春节无非贴春联、放鞭炮、吃饺子、走亲戚之属,凡别处有的,这里大同小异,千百年弹指间,习俗大抵无改。再说清明,之所以重要,只因桃源最重礼教,宗祠祭祖乃头等大事。每至清明,在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之中,桃源人们便在族长的带领之下,经过上香、读祝文、奉鱼奉肉、献茶献酒、献馔盒献嘏辞、焚祝文、辞神叩拜等等,一系列繁杂而隆重的步奏,且这步骤如丝线串珠,一环连一环,环环相扣,半点马虎不得。到了中秋则无须祭祖,只是把祖换成了月,需要祭月、拜月。今年月亮虽小,却好过没有。总算还有月可赏,可看。不至于但愿人长久的佳期,却无婵娟与你我共千里。其它诸如吃月饼、放孔明灯、赏桂花、饮桂花酒等等,如天下乌鸦般,大抵相同。唯有因庄稼瓜果皆于此刻成熟,为了庆祝丰收,这时桃源人们必唱大戏。大戏须唱三天三夜,否则绝不完。
      桃源人们爱戏如痴,街头镇尾、田间地头无论何时,总要突兀地来几嗓子,或黄梅戏,或凤阳花鼓,或坠子戏,或马戏……直把小孩吓得哭,妇女叫着骂。哭着骂着,大家也都随声唱和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南来的,北往的,大人,小孩,声音瞬间纠缠在一起,仿佛一群人在吵架,热闹无比。尽管他们的腔调不顶正宗,在这安居乐业的一隅之地,倒自有一番风味,另成一片景象。寻常时候既都如此,重要节日更不必说,唱大戏一定是重中之重。因中秋这日,家家皆忙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是以大戏十六日开始。戏台设在南湖畔的大片空地处,四周满是青草片片,溪流与鸟雀之声,空山寂静,此起彼伏。大戏一开场,鸟雀声息顿无,只闻人声、骡马吼叫声、小孩哭声、妇人打骂声、男人吹牛声……由于人民公社在桃源恰实行一周年,钢铁产量月月增长,贾达孔成绩斐然,便破例今年这戏要大唱七天七夜。大家对这个闯入者虽不满,但他们劳累一年,大戏又是自己耳朵听,便放下对其一年来种种做法的嫌憎,桃源人们有力的出力,有物的出物,争取办得红火,太阳也似,照亮他们头顶各自的天空。
      十六的月亮圆圆的脑袋高高挂,一望无际的天空像是一望无际黑色的海。那月是鲛人岸边流下的一滴泪,泪落成珠,斑斑洒向人间。君儒望着不远处忙碌的母亲,月下母亲的头发变得更白。白如枯木里的碎屑,或者刚卖过血的脸,没有一丝生机,越看越像是一只被生活紧紧捆敷住的蚕蛹。君儒忽然悲哀地想:“白乐天说得对,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哪有那么多的美好,月亮并不是永远都圆?”
      正想间,长鸿和满笙人未到,大嗓门先至:“君儒,君儒,快出来看戏喽,看戏喽……”辣子嫂便邀他们进门。给他们拿自家做的土月饼吃。辣子嫂做的土月饼堪称桃源一绝,长鸿尤其满笙顶想吃,只恨家中吃得太饱,肚子撑大如猪,半分也吃下不了。辣子嫂看出端倪,轻轻一笑,满是慈爱地说:“可以拿回家,等饿了再吃!我做得多,我们娘俩吃不完!”长鸿和满笙忙接过又谢过,君儒已换衣出来,三人便欢欢喜喜驾着月光告辞而去。
      三人出门来,又去叫桂喜、来宝、小南、小北等人。几家串过,每个人的肚子皆圆鼓鼓如八九月份的孕妇,怀抱着一大堆各家大娘大婶所赠的吃食。简直没把满笙乐开了花。脸上浓浓的笑意仿佛花香,或者肉案上的猪油,随时要从他那胖胖的脸蛋上满溢出来。他们来至南湖畔时,大戏正唱得分外热闹。高高的戏台是镇上几位有名的能工巧匠合搭而成。大红的幕布如花,满缀着人民公社的标语,乃各家的巧媳妇,用徽绣绣成。
      戏台临水而搭,台上正唱得好。三人坐舞台旁侧,分执大锣、小锣、扁形圆鼓,在一旁伴奏帮腔。戏台正中央,是一名头戴钗环、上襦下裙的花旦,手捏巾绢,长长的白袖边舞边唱。与她搭戏的是一个风神俊秀、头戴白纱帽的小生,手执折扇,与之对腔。在偌大的舞台上,两人一唱一和,四支上下左右来回翻动的长袖,好似四只翩跹起舞的白蝴蝶,在台下人山人海的掌声中,或翩若惊鸿,或宛若游龙……用花腔正唱《天仙配》。可巧君儒等人来时,正唱到名段《夫妻双双把家还》:
      花旦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小生唱:“绿水青山绽笑颜。”花旦唱:“随手摘下花一朵。”小生唱:“我与娘子戴发间。”花旦唱:“从今再不受那奴役苦。”小生唱:“夫妻双双把家还。”……
      令人面红耳赤的情戏,在幽蓝的夜空之下,唱了过来,又唱了过去。听在少男少女的耳朵里,仿佛一根马夫手里的打马鞭子,从上到下,从外到内,“啪……啪……”,打在人身上,也打在人心里。却并不觉得痛,只觉得痒,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身上爬,顺着毛细血管,直爬进人心里。一口一口地啃,一口一口地咬,直啃咬的人浑身酥麻,脸红如苹果。少男少女彼此对望一眼,旋即飞快地转过头去,心想:“大晚上唱这些子东西,没由来让人听了怪害羞的!”
      看戏的人非止桃源本镇,附近乡镇的人不看白不看,亦来凑份热闹。每逢这时,大姑娘小媳妇皆如初春的蛇,冬眠了好几个月,在洞里憋得顶闷,这时候出来寻食。男人们也同样,不过他们是进口的泰迪,一年四季都是他们的春天。因此戏台子上投其所好,多唱《天仙配》、《牛郎织女》、《孔雀东南飞》这些子爱情戏。一到这类戏上场,台下女人就多;女人既多,男人就多;男人女人既多,他们的附属品媒婆就多。类似于有粪的地方苍蝇多,有毛发的地方虱子多,有杀头的地方看客多一样。可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有不吃屎的狗,没有不偷腥的猫。尤其晚上,借着夜色的掩饰,仿佛贪官得了免死金牌,贪赃枉法起来就更加的明目张胆。男男女女们皆睁大双眼,伸长脖子,犹如一架活的望远镜,你偷看看我,我偷看看你。其间,一见钟情者有之,单相思者之,两情相悦者有之,说媒前提前相看者有之……
      这家小伙子做个口型说:“我的胸口失了窃,心丢了,小偷是你!”那家大姑娘嘴一撇,满脸含羞,也做个嘴型道:“贼喊捉贼,明明是你先暴力地闯入我心,还反客为主成了主人,撵都撵不走!”这是两情相悦。也有单方面自作多情的,一个二流子猛吹一声口哨,说:“对面的女孩看过来!”一众大姑娘小媳妇又羞又臊。嘴上皆说肯定不是冲着自己的,自己平常顶规矩。心里却巴不得那话就是对自己说的。多一个男人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大姑娘可以证明自己正青春,小媳妇可以证明自己还不老。可你瞧,她们嘴里却齐声笑骂道:“我会看天,看地,看花,看草,看一只喝饱水的癞蛤蟆,闲着无聊呱呱叫,也不会看你——害眼!”……
      台上唱着戏,台下演着戏;台上的戏非真,台下的戏不假;台上的戏精彩,台下的戏比台上的戏更精彩。经常有因着这看大戏偷偷私定终身,结了姻缘的。父母若同意,就是一出喜剧,父母若不同意,就是一出悲剧。或私奔;或无可奈何,斩断情丝,顺从父母;或干脆以戏台子上唱的《孔雀东南飞》为榜样,双双殉情的。后者多发生于其它乡镇,尤以大泽乡为甚,桃源是从来无有的。大泽乡也从来不办大戏,都让桃源办,他们当免费观众,腆着个老脸来听。
      夜愈发深了,漆黑的天空仿佛一面黑漆的墙,月亮是挂在墙上的一架顶老式的旧钟,从夜初到夜深,裹小脚的老太婆似的,从东到西慢慢行,慢慢行,每移动一个脚步,老钟上的指针就移动一下位置,一步,一小时;两步,两小时……转眼晚上十刻钟了。戏台子上还在吚吚呀呀地唱个不停,唱的是《打猪草》。台下的人们掉进这摇篮曲似的曲调里,睡意渐起,也就跟着月亮的脚步,一步步往夜的更深处走,慢慢的困乏了。人自然而然就渐渐少了起来。明天还有活计的,大多都走了。留下来的,除却孩子老人,各镇闲荡的二流子居多。
      人一少,没了人多势众这面无形的墙,二流子们便愈发放肆起来。回想起刚才言语上调戏人家小姑娘,差点没被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围起来打。这放肆就更如人力暂时压下去的弹簧,手去力空,反弹回来,更是千百倍报复的力量。他们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骂将一阵,骂无可骂,眼看戏台子上的花旦正唱得好,忽一个二流子,对之吹了一声口哨。嘴边流里流气的笑容,仿佛伤风感冒者的鼻涕,流下来一点,流下来一点,再流下来一点……然后猛地吸回去。却又从鼻子里流下来,流下来……终于流到衣服上,无比恶心的,冲旁边一众二流子笑道:“你知道这小旦是谁吗?”
      “谁?”众二流子顿时来了兴致。漆黑的眼眸,像是臭水沟里的一只只肥大的苍蝇,嗅到不干净的气息,就要马上团团围将过来,叮。
      “她叫冬梅。她是大泽乡人。”那人说,“她娘叫牡丹。她是牡丹的女儿。牡丹是个婊子。她是婊子的女儿。”
      “哦!原来……如此……”众人大笑。笑着,笑着,笑意仿佛立时变成了一个夹子,捏得他们喘不过气来。脸色发红,像猴屁股。远看,看不清脸时,像人。近看,吓了一跳,又不像是人。不过半人半猴,未进化完全的类人猿,或者基因突变的不知什么动物。方正历史漫漫,时间还长,有待考证。暂且把他们当做人。
      那些人笑着,说着,愈说愈笑,愈笑愈说,言语愈发不堪。听在人耳里,像拿牙签戳,刺耳的很。这时还没走的人,多半是明天无甚活计的老弱病残,听着二流子们污秽不堪的狗言狗语,惹不起躲得起,一个个起身欲走。忽人群中冲进来一老汉,对着其中说得最污秽的那个二流子打将一拳。那些二流子瞬间把他围住,欲拳打脚踢。众老弱病残也不走了。他们大多是桃源本地人,风俗民情使然,又加之从小听水浒一类的故事,耳濡目染之下,很有些见义勇为精神。皆掉转头来,一致对外,老人拿拐杖,小孩拿弹弓,妇女尖着嗓子破口大骂:“欺负老人,不要脸!”
      众人虽是老弱病残,好在人多势众,犹如蜜蜂,力量虽小,一窝蜂一窝蜂地涌将上来,也够敌人喝上一壶的了。这些二流子寻常时候滑头惯了,最能闻风声而知进退,瞬间做鸟兽散。众人经此一闹,睡意全无,又坐下来继续听戏。台上吚吚呀呀地唱,他们有滋有味地听。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也是一场戏,是假的,并不真。最多骂上几句社会的蛀虫,也就完了。桃源人们总是这样善良,这样容易原谅,凡好事,牢记于心,凡坏事,既过去了,何必记起。
      老弱病残中出力最大的乃孩子王长鸿,他一弹弓打将过去,一个逃得慢的二流子险些破头。他与那老汉是认识的,那老汉常在南湖放牛,与桃源众孩子都很亲。长鸿与君儒等人把老汉搀扶到不远处的山坡上,就着一簇簇青草席地而坐。众人问:“小磨大爷,你怎样?”
      小磨笑了笑,尽管脸上挂了彩,依旧挺直腰板,嘴硬如鸭子:“没事,你大爷我还不老,尽管我只一只手,这样不长进的后生我还能一个揍十个哩!”说得大家都笑了。
      众小伙伴中,别人皆粗枝大叶,唯君儒细致入微。就着月光看小磨大爷,只见他黑白相间的眼睛白多黑少,如同白面发了霉,微微长出一点黑斑。尽管他努力挺直背,却显然驼子无疑了。断了手臂的左袖空空如也,如同吊死鬼般空垂着。君儒也不说什么,问花儿借了手帕,替他擦拭额头上的血污。两个受苦受难的灵魂,仿佛互相肚子里的蛔虫,最能心心相惜。他边擦,边小心问:“小磨大爷,疼吗?疼就说出来,我们像是你的孩子,愿意聆听。阿妈说这是本能,并不丢人。”小磨瞬间泪流满面。如清晨的露珠,一颗颗从青草上滑落。
      豺狼猛兽聚居的地方,也有牛羊,同水仙一样,小磨也是大泽乡为数不多的善类。大泽乡人多姓甄,甄士隐之甄,非真实之真。小磨也姓甄,至于大名叫什么,久已无人得知。他有过一段时间卖过香油,别人便根据他招牌上的“小磨香油”四字,而叫他小磨。久而久之真名是什么,到底忘却了。反正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名字不过人的一个装饰品,仿佛蛇身上披着的那一层脆薄的皮,蜕了皮,该有毒的还是有毒,该咬人的还是咬人,并不因为那层皮好看,或者不好看,而改变本性。对于一个可有可无的光棍老汉,名字就是那层皮,不要也罢。而后来小磨老了,背驼如骆驼,再也不能骑着和他一样老的毛驴,走街串巷吆喝卖香油了,便改为放牛。如今牛也被公社收走了,他改为等待。等待政策什么时候再变,能把被公社拉走的那十几头与他相依为命的牛和驴要回来。等待,等待,没有盼头的等待,简直是一种钝刀子割肉般的残忍。饶是小磨大爷最是善良,也经常忍不住对天对地,对山对水,对这一方养育了他六十多年的土地大发牢骚,叹息着说:“哎!等待,等待,我最讨厌等待,有人在等待中生,有人在等待中死,有人在等待中生不如死。”
      这时候他总是会想,若他的牛或驴在就好了,它们是他的朋友,是他的兄弟,是他的家人,是他的老来伴……他可以亲切地抚摸着它们的毛发,说:“牛儿,驴儿,我一个老光棍在这世上,没有朋友,没有兄弟,没有家人,没有老来伴,我很孤独,牛儿驴儿,你们知道吗?……还好,还好,有你们陪在我身边……”可是他的牛儿驴儿已被公社拉走了。别人不知,他在庄稼地里挣饭挣了大半辈子,怎会不知?□□与人民公社的红火,只是鼓吹出来的一层脆薄的泡泡,知道如果天再照这么旱下去,迟早要出现饥荒。倘或饥荒真至,他的牛儿驴儿,还不知道要怎样悲惨地落入无数饥饿者的口中哩!他越想越怕,越怕越要自欺欺人,这是人之本性。他安慰自己说:“今年五九年,下年就是六零年,六六大顺,或许是他想多了,想太多。新中国怎么会饿死人呢……”
      月亮高高地挂着,月色如飞蛾般扑棱棱直往人身上飞,掸都掸不走。时候已不早了,再过不久就到午夜,终于曲终人散,台上的戏子开始准备收班。可对于山坡之上,簇簇青草间的众孩子来说,他们正伴着清风明月,围坐在小磨大爷周围,听他讲过去曾发生的故事——与黄梅戏,与黄梅戏子,与这片土地的所有,恩与怨——所以,好戏这才刚刚开始哩!
      小磨以戏词开头,用洪亮的嗓音唱:“架上累累悬瓜果,风吹稻海荡金波,夜静犹闻人笑语,到底人间欢乐多……”唱着唱着,讲故事的人开始讲故事,听故事的人开始听故事。一个人笑着在讲,一堆人笑着在听。欢声笑语之中,然而那笑是什么,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说,他们说,故事里面的人知道,要我们追随着他们的脚步,一起往故事里头瞧。
      小磨生于大泽乡一农村,祖上三辈贫民,皆在地主手里头熬日子。主家若好,勉强过活。主家若不是人,他们就是畜牲。不死算是他们福大命大,梦里头都要给老天爷磕头烧高香,保佑饶他们狗命一条,砍头改判为斩监候,脑子暂时还在脖子上挂着。小磨生时,兵荒马乱,那是清末,苦;小磨大些,还是兵荒马乱,换汤不换药,那是民国,军阀混战,更苦。可那年头的穷人谁家不苦,都满肚子的苦水吐不出来,只能肠胃里走一遭,自己内部消化掉。小磨长到十四岁时,碰巧他庄上一个老财主娶第九房姨太太,一帮野台班子连唱三天三夜大戏,临走时山坡上撞见他一个放牛娃,正哼着徽州民谣,嗓音清脆而婉转,仿佛竹雀托生的喉咙,是块做小生的好材料。虽年纪大些,班头相信经过他的打磨,石头都能发光,何况金子,愈发光芒万丈。就这样小磨成了和氏璧,班头即他后来的师傅成了卞和,把他这块璞玉历经千山万水从山沟沟里带了出来,带到了一个生旦净末丑的大红大紫的全新世界。他父母已生养了七个儿女,母亲复又有孕,巴不得省下一份口粮,不至于灾年若至,多一个孩子易子而食。
      用小磨的话来说,他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火坑。当时人命贱,戏子的命更贱。贱如草芥,任由命运的大手来回拨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他像是一块铁,被师傅反复锤打,锤得面目全非,体无完肤,十年辛苦路,不说也罢。这期间中国好像一个热闹的皮影班子,外国的大手在后面支配着,幕布前你方唱罢我登场,袁世凯下去了,皖系军阀上来了,皖系下去了,直系上来了,直系下去了,奉系又上来了……波浪似的,躲过一浪又来一浪,他们自己越是人,就越不拿别人当人,自古上位者的心理大抵如此。好不容易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小磨已成为了戏班子的台柱子,他才知道,花好招蜂,人好招畜牲。各军阀底下的大兵最不懂戏,又最爱看戏,叶公好龙,做给旁人看的。他们不知道戏的好坏,却知花旦的美丑,戏班子偶尔一次被不幸拉去,糟蹋几个师妹成了必然。一次,两次,久了,鱼龙混杂,总要有一两个变相继承满清龙洋遗风之人,况且他扮相又好,下场可想而知——不提也罢,提多了,又是一个令人伤心的故事。
      夜路走多了的人,黑暗中总需要一点光的慰籍,不至于跌倒后再也爬不起。牡丹便是他黑暗生活中的那束光,她比他小六岁,他上台演戏时,她才进来。牡丹亦是大泽乡人,却是镇上的。她父亲是戏台班子里的丑角,尽管他看惯大兵糟蹋戏子之事,知道送女儿进来意味着什么。可女儿毕竟是个赔钱货,嗓音顶好,不能浪费,弟弟又多,他们两个人挣钱养家,总比一个人要好得多。他曾经受的罪,如今又要他女儿来受。可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重男轻女自古有之,为了香火延续,哪户穷人家没牺牲过几个好女儿。母猪上树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戏班子只寸大的地方,低头不见抬头见。小磨和牡丹,一个做生,一个做旦;一个扮董永,一个就扮七仙女;一个扮牛郎,一个就扮织女;一个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一个就唱“绿水青山绽笑颜”;一个唱“好花摘与织女戴”,一个就唱“插在鬓边心里甜”……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戏里戏外怎能分清?年深日久,一对年轻的男女,总免不得要日久生情。那是一个有月的晚上,牡丹受了大兵的欺薄,衣衫微破的默坐在山坡上看月。月光仿佛溪水从她十指间缓缓流过,她想:“月亮真残忍,它看惯人世间的生死离别,怎就不老?或许它也无可奈何,只能用阴晴圆缺,来表示对人间的无情控诉!”
      “师妹……”忽然,她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她扭过头去,是他的师哥。她张了张嘴,又闭上。无奈一笑,想两人戏台子上唱久了,下了台,面对面,正常话都不知该怎么说。
      “师哥……”半晌,她也笑着回他一句。两人便都不说话了,静静地站着。或许,此时无声胜有声,心里想说的话,对方都已知道。夜晚的风很大很大,吹了过来,又吹了过去,像天上的银河倾泻而下,从他们中间静静流淌过。
      牡丹看着远方的黑暗,黑暗中横七竖八站着株株大树。忽然觉着眼前的黑暗好冷好冷,像是冬天绵延数万里的冰天雪地,树是这冰天雪地里一个个冻僵的人,有人冻死,有人麻木……她叹息一声,冲背后的师哥笑说:“来生若做一棵树,该有多么好?”小磨就给他讲起各种各样的树,他说:“听说,非洲有一种猴面包树,可以活一万年。”
      “一万年太久太久,就算做树,也免不得要受人的侮辱。倘或真有来生,不如只做一株昙花,暗夜一现,便是永恒。”这种话既说,也就有了随时都可以赴死的念头。小磨天生愚笨,不知如何安慰,只是下意识抢上前去,一把握住牡丹的手。仿佛冰与火交融的一刹那,瞬间又分开。两人只觉有什么东西,在黑夜编织的陷阱里炸裂开来,他们都被波及的无了意识。然后两人就统统掉进这陷阱里,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后面两人如何红着脸离开,都再不知了。只觉月光如着火般,跟着他们,一点点往他们身上落,一直落进心里去,烙下永生难忘的烙印。
      可月光再好,再亮,也总会有熄灭的时候。慢慢的,如火的月光终于下去了。可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知过了多少年,历经多少个春秋,如火的月光终于又在桃源上空烧了起来。火星四溅,烧在君儒长鸿等人的胳膊上。长鸿性情如小兽,最是性急,见小磨大爷说到此处,久久再不言语。好奇便仿佛一条巨龙,在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问道:“那后来呢?你和牡丹,那后来呢?”
      君儒忙掐了长鸿脖颈一把,长鸿吃了一痛,倏地站起。方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挠了挠头,轻轻给了自己一嘴巴子,搓了搓手,复又坐下。小磨大爷方回神过来,看着月光照在自己身上,想起二十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自己跪在牡丹的坟头,也是这样一片清冷如水的月光,兜头兜脑,把他整个人浇得透心凉。那时,他双手紧握着坟头上的黄土,黄土就好像立时也变成了月光,一点一点从他的指缝间溜走,“沙沙……沙沙……”,抓不住的时间一般,流逝的让人可怕。同时,一阵阴风吹来,坟头上松柏的树叶就纷纷落下,好像牡丹一个个的吻落在他手上,脸上,身上……哪里都吻,嘴唇似的。他想,或许牡丹也想他,特借树叶还魂来见他。某个有月的晚上,他不是曾给她讲过猴面包树的故事吗?心念及此,无神论的他,也免不得粘染一堆子世俗气,虔诚地坐在牡丹坟头祈祷:“倘或真有来生,我要去找你。在没有找到你以前,我是一颗长寿的猴面包树,一万年内不会老去!”祈祷完,拍了拍身上的土,冲苍天挤出一丝苦笑,像挤一管没有开口的牙膏。
      “满笙……满笙……你这孩子野哪儿去了?这都几时了,还不回家,身子痒了,讨打……”坡下满笙娘与水仙闻声寻了过来。唱大戏期间熬夜是常有的事,但今天他们实在逗留得太晚。戏班子早散场了,只余远处火堆通明,话声未绝。那是其它乡镇或村里人特来听戏,不愿来回往返舟车劳顿的,晚上就随便在骡马旁对付睡下。满笙娘见有旁人在场,不好当场对儿子发作。不过她刚才那一声河东狮吼,也就此炸断了小磨与牡丹故事的尾巴,就仿佛辛亥革命一声响,炸断了满清长长的辫子。
      水仙倒吃了一大惊,说:“小磨大哥,你也在这。许久未见,你……你还好吧?”
      “好,好得很。能吃,能喝,能睡,能干活,能唱一两嗓子!好得很!”小磨大爷紫黑的脸庞,笼罩在朦胧的月光里,这月光一半是从前的月光,一半是现在的月光,当他“好”字说出口时,也就完全从从前的月光中抽身出来,回到了现在的月光之下了。
      满笙娘见水仙遇到老乡,知道他们要寒暄一会,便先带着几个孩子告辞而去。时间已太晚,水仙与小磨未及多聊,就好心要请他一同回家。小磨笑着拒绝,说在一旁的土地庙里歇宿一晚就好。水仙不便强求,携了花儿长鸿和君儒三人踏月而去。长鸿等人虽顶想知道小磨与牡丹的故事尾巴,也终究无可奈何了。
      第二日傍晚,晚霞如大红的绸缎铺满天,风起时,那绸缎就波浪般翻滚,好似一滩流动的血的海洋,偶尔几只雀鸟穿梭而过,惊起波涛阵阵。小磨从土地庙中缓缓站起,脸上的皱纹好似波浪,笑容就从这波浪之中一圈圈绽开,对来人说:“你来了。我猜你也会来的。”
      水仙也笑,玉盘般宽大的脸上,笑是这玉盘反射的光,问:“晚饭吃了吗?”小磨回答:“吃了,镇上好几家大食堂,随便咱人民吃。”
      两人寒暄一会,便讲起过去大泽乡发生的一切,一切肮脏与肮脏中的纯洁。水仙已逃了出来,小磨仍泥足深陷。禁不住感慨万千。说着,小磨掏出裤带里的旱烟,搓了一小点烟草,才发现火柴已尽。水仙随身带着,点燃一根递予他,他自点上。火柴上的火便瞬息灭了,从火柴头转移到旱烟锅里烧去了。在黑暗的夜色当中,小磨每抽一下,那旱烟锅里的火星便愈发明亮。仿佛庙外的太阳下去了,又装在了这一方小小的旱烟锅里,在无边的黑夜中充当月亮。
      水仙就着光,怀间取出三柱香,在神像前点燃,然后跪拜。香的烟与旱烟的烟瞬间交织在一起,仿佛两条河流汇聚一处。就在这样一片烟雾缭绕当中,他们听到不远处河岸之上,又吚吚呀呀响起了大戏声。相隔有些远,不知道唱得甚么。只听悠扬的戏声打着旋儿,如一只只蝴蝶飞入他们耳中。小磨笑说:“可真热闹,连唱七天七夜大戏。已好久好久没这般的大阵仗了!”
      水仙缓缓从神像前站起,叹了一声:“可不是,人民公社在桃源实行一周年,不热闹怎行?我们可将就,贾达孔将就不得。他说,大戏唱七天,保准人民的好日子千万年。”小磨听着这话,不知如何就想到了龙王爷。他们往年每遇干旱,也是唱七天七夜大戏求雨。想若天再不下雨,地里的庄稼迟早要完,到那时,为人民公社唱得大戏迟早还是要物归原主,再唱给龙王爷他老人家听。他摇了摇头,像是在自我催眠,表示不可能。然后说:“我记得上一次唱这般大的阵仗,已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了吧!这次是庆祝,那次可是瘟疫。日本鬼子在外面杀人,我们在里面死人哩!”话甫一出口,立马后悔。他知道日本鬼子是水仙最大的痛,她的父亲因抗日而死,她的丈夫振强亦在战场中不知所踪。
      水仙此来的目的便是为振强失踪一事。一颗心早做好千千万万遍准备,用自我安慰,给它穿了千千万万套盔甲。听了小磨这话,依旧如晴空霹雳。她逃不了。仿佛一颗心受伤了,把它暂时放进冰箱存放。然后冷上,冻上,麻木了,心没有知觉,也就不会痛。可总有一天要从冰箱里再拿出,暴尸在阳光下,任由热气蒸了,煮了,炖了,烂了,变成肉泥一滩,上面爬满苍蝇……她忍住恶心,忍住一肚子苦水立马要从喉咙里瀑布般喷涌而出的欲望,问小磨说:“振强他……他……你们一同上的战场,他如何,你应该知道的!”
      “可……我不知道!”小磨说无可说,到底说,“水仙阿妹,是我对不起你……我说过他失踪了。在战场上失踪意味着什么,你也知道。是你不愿相信。”失踪意味着想宣布死亡,却找不到尸体,仿佛满清时外国人看到中国男人没有辫子,就不叫中国人似的。法律上称之为物证,衙门中称之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水仙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小磨摇了摇头,理解地微微苦笑:“你问我千遍万遍,还是这个结果。我不能骗你。妹子……你已问我太多次了,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你和振兴现在的生活很美满,过去的事就埋在记忆的坟墓里,再不必提起吧!”话揭开了也好,好比伤口感染流了脓,必得把其间烂肉剜掉,方能在时间的风中慢慢痊愈。水仙懂了,冲着身后的神像拜了三拜,鞠了一躬,告谢小磨而去。
      走着走着,水仙脑子一阵空白,也不知要身归何处。只觉凄凉仿佛有了实体,正变成一个顽皮的孩子钻进她的肚中打滚,左滚踢着她的心脏,右滚踹着她的肋骨。她用尽全力,想模仿孕妇生孩子般,拼命把它从体内挤出,却徒劳无功,终于胎死腹中。
      天上月明星稀,繁星仿佛一面镜子打烂后的无数碎片,把天空割裂的一些地方暗,一些地方明;暗的地方隐藏肮脏,明的地方未见得光明。水仙不知何时,已悄悄走到南湖畔尽头。四周寂静无声,除却她连一只鸟儿也无。只有大片大片芦花,如层层薄雾横亘水面。秋风轻轻亲吻着南湖水,南湖的翠脸上便荡起阵阵笑意……这一切当然都是美好的,可这美好与她无关。她像一个活着的标本,在黑暗的相框里高高挂。
      忽然,她听见不远处的大戏再次响起,打着旋儿缓缓传来,像是一只只白鸽嘴衔着一圈圈音符,飞入她耳中,“吚吚……呀呀……”,唱个不停。每个唱腔都仿佛一只蚂蚁,爬啊爬啊,不但啃咬着她整个的身体,连带着啃咬着她整个的灵魂。她猛然想起二十多年以前,也是这样一个芦花满天飞的初秋季节,她身穿凤冠霞帔,红盖头如一轮红日罩顶,大红花轿如船,颠来颠去,颠去又颠来,有种强烈的晕船的感觉。花轿正是行至此处,她就听见振强那边的接亲队伍中唢呐锣鼓震天地响,给人以一种共工怒撞不周山时天崩地裂的强烈错觉。初时还觉吵闹,想到振强,那声音便旋即变成了细雨过后的桃花,花瓣飘啊,飘啊,顺着喜悦飘进她心中。——可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振强已死,她还活着!
      “吚吚……呀呀……”,耳边的大戏依旧唱个不停。“噼里……啪啦……”,记忆中二十多年以前的唢呐声,又在脑海中浮响起。一会子吚吚呀呀,一会子噼里啪啦,在狭窄而拥挤的脑核里,现在与过去,真实与虚幻,来回挣扎,来回纠缠。两种声音交织久了,剪不断,理还乱,到了最后,水仙放弃抵抗。她终于不知道自己所听到的,到底是过去的声音,还是现在的声音了。只觉一阵头晕,一阵目眩,哗啦一声,如镜子摔地,现实的世界全打碎,她一个踉跄,身子就跌入了另一个世界——记忆中的,二十多年以前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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