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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第三章
      水仙酒馆乃桃源顶大的酒馆,龙盘虎踞于徽州街街头。当初在熊诽的扶持下建成,并以女儿名字命名,振强家自然无有反对。在爱莲出嫁,其父病死后,由于振兴与水仙皆口钝如木头,起初由振强同哥哥新娶的嫂子柳絮打理酒馆生意,振兴和水仙只负责后面酿酒工作。振强失踪,柳絮病死以后,振兴和水仙无有办法,纵使再口钝如木头,为了活计,也要乌鸦尖着嗓子,学那黄莺把歌唱。虽然生意大不如从前,倒能勉强过活。并在挺过一段艰难的岁月后,木头开了花,两人嘴皮子功夫渐渐磨出,酒馆这辆破旧的马车,又重新驶入原先的轨道。
      自古闭塞之地,当死神降临到一个家庭,有成年男丁不幸而死去,多有弟弟娶嫂子,哥哥娶弟媳的传统。无管伦理道德,只为最原始地活着。水仙与振兴相扶持几年后,在镇上人们善良地撮合下,过到了一块。两个皆外表不甚出众,甚而丑陋,内心却如花朵,柔软而善良的人儿,比之先前各自的婚姻,虽无爱倒更配。
      长鸿和君儒既握手言和,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后,水仙与辣子嫂两家在近邻的基础上添砖加瓦,便从此亲如一家,颇似红楼里的贾史王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把桃源比天空,酒馆和辣汤店堪比日月。辣汤店是日,太阳一升,客人临门;酒馆是月,月亮一起,生意兴隆。不知是否因为小镇人们天生善良,人人信佛,觉着死神降临他们两家的次数太多太多,替众人抵挡了本该他们承担的厄运,常怀着一种感激而又怜悯的心情,照顾两家的生意。每每晨光熹微,便去辣汤店吃包子或油条之属,再喝上一碗热乎乎的辣汤。每每黄昏月上柳梢头,则又去水仙酒馆,就着几碟花生米,几盘下酒菜,与几个好友,喝上几大碗高粱酒,痛痛快快地醉上一场。他们一星光地来,一星光地走,只有此时,满天星碎如银子,全身喝醉似神仙,才能洗尽他们奔忙一天的疲劳与委屈。他们喝醉了,总要说:“谁叫咱们这里山高水密,人多耕地少。既不能守着老婆儿女,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唯有外出经商这一条活人的路。如今徽商是没落了,可我们不能丢老祖宗的脸,还是要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大力干活,使劲与这老天挣日头哩!”这种精神,使小镇尽管虽小,街市必定繁华,何况正处三省交界之处,地理位置优越使然,更使每逢赶集逢会,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常年不息。
      水仙酒馆与辣子嫂的辣汤店只相隔四五户人家,皆处徽州街的好地段,乃典型的徽派建筑,绿瓦白墙。当然酒馆比之辣汤店要大上许多。辣汤店只二层楼的小店,一楼无非见缝插针摆上六七张桌子,十几条木凳,也就满了。二楼更小,小到仅两个房间,蜂巢也似,刚好只住得下他们孤儿寡母二人。后面还一个小院,填满制作辣汤、包子、油条、豆脑一类的物事。尽管小店虽小,必定干净整洁。各色物件,在辣子嫂手下,井井有条,挤而不乱。也对,她是一个极其命苦的女人,人生大不幸有三,她独占其二,早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只一个文弱的儿子陪在她身边,给她以最大的安慰。多年生活的苦楚,命运的熬煎,早练就了她的火眼金睛,懂得在一切事物面前,见缝插针。她是一个柔软的女人没错,但为母则刚,面对生活的血盆大口,她毫不手软,把一颗热烈的心脏拍扁、挤碎、抛撒,散成满天星空,像是无数双寻找的眼睛,要在黑暗肆虐的大地里,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路烧出一片光明。
      辣子嫂每日天不亮,星月还未下班,公鸡尚在笼中做着甜美的梦,便披星戴月将昨日和好的面,并洗出的面筋拿出,放将烧开的鸡汤中,加入胡椒、青菜、海带丝等佐料,小火慢慢熬出。辣汤看似简单,难在洗面,好的面筋入口,如手摸轻纱,春风拂柳,似有还无,甫一入胃,百转千回,口有余香。包子、油条、豆脑等,所需的菜馅、发面、豆花之属,皆昨日熬夜一并做出。早晨再驼着背弯着腰,任劳任怨如一头骆驼,在生活的撒哈拉沙漠中,按着二十年如一日的步骤,照例做出。汤香满街时,人便上门来。母亲何时起,君儒亦然。母亲在生活里熬煎,他在书本里畅游,母亲将生活当成仇人,他把书本比做朋友,母亲偶有抱怨,他无一刻分心。母亲用自己的辛苦,托起了儿子的另一片天空。都说女人能顶半边天,为了儿子,她甘愿负重前行,把另一半天也顶上。
      水仙酒馆与辣汤店放在一起比较,两者处处相反,该当是“反义词”。辣汤店早忙晚闲,酒馆早闲晚忙。中午半斤八两。水仙酒馆乃两层楼的店铺,外观与辣汤店无有不同,只大上五六倍,俨然老虎与猫咪的区别。酒馆前左右各种一株桃树,春天开花,秋天结果,行人渴了,大可随手摘之。桃树上挂白布酒幌,表示进去即可沽酒。一楼除却桌椅板凳,还有一椭圆形柜台,振兴常年拿着把脱了漆的算盘,并一沓厚厚的账本,木头似的杵在那里。但凡有客人临门,即木头开了花,微笑着欢迎。二楼有四间正房,水仙、振兴、长鸿、花儿居住其中。后院大似麦场,酒锅、酒缸、高粱等酿酒物事,井然有序摆放其中。因着水仙嫁来之初丰厚的嫁妆,加上后天的打拼,比之辣子嫂一家的缩衣节食,水仙家显然要阔绰许多。在镇上当算富裕人家。但桃源人们本性善良,并不攀比。从不因富贵而夸耀,亦不因贫穷而自卑。反而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使镇上谁家无管天灾,还是人祸,在全镇人们的共同帮助下,总能顺利而安稳地度过。
      俗话说茶馆议事,酒馆谈天。一日初夏黄昏后,先前还是晚霞满天,继而乌云小人得志,取而代之,转眼乌云如墨,泼满整片天空。水仙酒馆墙上的挂历,被斜风吹得哗啦直响,像是一只只鸟儿扑扇着翅膀,要飞到酒馆外面的世界去。若有人仔细,会看到挂历上的时间是一九五八年。风是雨的急先锋,未久大雨便至,像是天裂了一个大口子,无数雨点你抢我夺,顺着这道天裂,铺天盖地倾泻而下。过路行人客商纷纷来至水仙酒馆避雨。是以聊天的,喝酒的,天南的,地北的,上到小商小贩,下到农民渔夫,鱼龙混杂,皆凑到了这一方狭小的天地里,喝上一碗烧酒,吃几粒花生米,胡吹一气起来。众人皆躲脚笑骂:“好大的雨,好大的雨,淋死人了,淋死人了……”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唯有一个身材佝偻头发花白,上了年纪的跛足乞丐,拄着一根破棍,走在漫天大雨之中,全身皆湿,却不进酒馆避雨。只是一边走,一边哈哈疯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皇帝换谁做,我们贫民百姓都是一般的苦哩!说甚么王侯将相,公子王孙;又说甚么贫民百姓,市井小民,都一样是人,谁他妈的不是双腿双脚,十月怀胎从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又不是金刚做成的不坏之身,都一样怕雨淋哩!”众人听了,皆大笑。唯桃源本地人淳朴善良,心有不忍,要去搀扶进来。
      坐上的外镇人忙拦住不让,骂说:“疯子,他就是一个疯子!又脏又臭,平白脏了我们的手!”其间一个大泽乡的脚夫识得那人,笑着回应:“可不,他是我们镇上的人,知根知底,疯子确定无疑了。不过也好,世间每多一个疯子,便多供我们穷人取乐一次哩!富人笑穷人,穷人笑疯子,哈哈……”
      那众人口中的疯子,却恍然未闻,瞧也不往众人这边瞧上一眼。大笑三声“愚不可及”,便双腿一瘸一拐,继续雨中踱步前行。任由风言风语,他自孤苦伶仃。那名大泽乡的他的同乡,本是二流子一个,听他个疯子反骂他们疯。怒极,大骂一声,猛啐一口,作势要冲出去打他。酒馆中除却桃源本地人外的众位看客,见此,或拍掌大笑应打,或急呼手下留情,或捂住双眼不忍看……看客心理各异,反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疯子是死是活,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看个热闹。
      “甄二,你别这样,无论如何,他总还是你叔!”水仙粗壮的身体犹如一棵苍天大树,丢开手中活计,忙闪身过来,轻声细语说道。她是大泽乡嫁出来的女儿,对那里的人和物门清。知道大泽乡人不坏则矣,一坏起来如洪水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
      “呦呦……我当是谁呢!这不是熊诽那个土匪头子的好女儿吗?俗话说忠臣不事二主,好女不嫁二夫,怎么你爹你夫皆抗日而死,回娘家后又被继母轰出,无有活路了,就和丈夫他哥……”看着水仙气得发抖的身体,又瞧着不远处的振兴,嘿嘿怪笑起来。虽未说完,其意不言而喻。早有邻里街坊闻声过来。桃源人们家家交好的,仿佛群居动物,护犊子之情甚笃。一听此言,大怒,一窝蜂地把他打了出去。雨中,直淋成了个落汤鸡。众看客见雨势渐小,也纷纷做鸟兽散。水仙便打伞接那老人进来。振兴带他到后院换掉湿衣,复回桌前施了饭菜。水仙问:“甄大爷,可还好?”老人只是疯笑,口里乱嚷:“要变天了,要变天了……”
      甄大爷本名甄化,桃源比邻的大泽乡人。原是个清末举人,科举制度废除后,疯癫一阵。痊愈后在镇上教起私塾,后给一大帅当过秘书,也曾有头有脸过好些年月。直到抗日战争爆发,他以将近六旬的年纪同长子被国民党拉了壮丁。徐州会战时,大儿子被炮弹炸死,他侥幸活着。他想天也嫌弃他老,不愿把他这副老骨头带走,平白玷污了天堂的空气和泥土。回到家后才知镇上同时发生了瘟疫,父母妻儿孙子孙女皆染病而死。唯一的女儿因被丈夫打骂不过,主动离婚后回到娘家准备另嫁,却被镇上人们视为灾星,认为正是由于她的不守妇道,才致使上天动怒,降诸这场灾难给予小镇以惩罚。便在族长的带领下将她捆绑至祠堂前的高台上,堆满柴禾,做将法式,浇满白酒和黄油,将她给活活烧死。死后修建了一座顶宏伟的贞洁牌坊,将她供奉其中。瘟疫其间,香火不绝。他们哭着说,她虽然不守女德,到底贞洁保住,更为了全镇人们的性命,主动牺牲了自己,可歌,可泣。俨然成了女英雄。
      甄化看着女儿被烧死的地方,遗留下一大片一大片的灰烬,仿佛黑狗血铺成的一张地摊,在金黄色的土地上,尤为显眼。风一吹,那“黑狗血”就河流似的到处流,流到天上,树梢,麦田,泥沟……甚至人们的身上,顺着人们的皮肤,流进血管,流进胸腔,流进心脏,把他们的心染黑。迷信说黑狗血能辟邪,被烧死的女人的骨灰能防瘟疫,就争着抢着,把那灰涂在脸上,手上,脚上……全身所有地方。
      甄化听完前因后果,看着镇上人们因为害怕瘟疫,害怕死后要变成鬼,就到处涂着他女儿的骨灰,墙上,树上,桌上,床上,最后是他们的身上。涂得他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小镇也不像小镇,像是地狱。他脑海里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宇宙大爆炸也似,在脑海里岩石般迅速迸散,自己像是变成了一头任人宰割的牛,生活是庖丁,完美地掌握了他命运的一切,他无法逃,逃不了。命运残忍的大手,正顺着他全身的肌理结构,艺术家般,一点点剥开他的皮,拆掉他的骨架,把他的心、肝、脾、肺、肾一点点从胸口取出,最后是他的思想和灵魂……终于他挣扎几下,扑通一声,瘫倒在地。再醒来时,确定无疑,他已疯了。他疯笑着,又一点点把心、肝、脾、肺、肾,捡粪球一般,重新装进胸口。却装错了位,心在右边,肝在左边,两肾一上一下,脾肺被挤到了中间。五脏六腑装完,再拼他散落一地的骨架,最后抖一抖灰,披上人皮,重新算做是一个人。一个疯了的人。
      起先瘟疫过后,镇上人们顶同情他,皆施舍饭菜予他。久了,饭菜也无。末了,甚至放狗咬他。他虽疯了,却也还是一个人,不是甚么猪狗牛羊一类的动物,知道痛,知道渴,知道饿,知道哭,知道叫,知道呐喊,知道为他的女儿喊冤……镇上人们良心禁受不住,眼不见便是没有。就又一次在族长的带领下,把他以疯子的名义,从此撵出了大泽乡。他便能且只能从一镇到另一镇,从另一镇到又一镇,镇镇都不是他的家,镇镇只是他的临时“坟墓”!——可奇怪的很,他如竟不死,乞讨着过活至今。
      酒馆外面的雨,忽地又下大发了。慌忙走进几个外省的客商,听口音是京腔,要了些酒菜后坐下。其间有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年约六旬,一身黑布大褂,架着一副白边眼镜,很有身份的模样。听着甄化“要变天了”一类的疯言疯语,只是微微一笑。然后捋了捋胡须,皱了皱眉,饮将一口酒水,缓缓咽于肚中。他的肚子滚圆像枚砚台,酒水灌进其中竟有了奇效,酒水立马变成了满肚子的墨水,卖关子说道:“夏天下暴雨,此乃天降异相,天降异相!非天气变化之缘故,实乃将有大事要发生也……”
      “夏天下暴雨不很正常吗?”“是啊,太正常不过了!”旁坐几个脚夫,身材皆粗壮如牛犊,性格豪爽,代众人发出疑问。
      那老者瞧了他们一眼,漏出很是鄙夷的神色,说:“粗鲁。这虽是陋室,也要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哩!”他们这些脚夫皆大字不识一个,因此在东家的文字游戏上,吃尽了苦头。听这个“之乎者也”骂他们白丁,仿佛老虎被猎人触摸到了胡须,而且这个老虎还是个母的。大怒,欲围上前去理论,却被好心人拦住,低声说:“听他这口音,看他这打扮,京里有来头的人确定无疑了。我们可惹不得,惹不得。”
      那“之乎者也”见他们这架势,心里一怕,竟也立时忘记了自己披着文化人的外衣,长着京里人的嘴巴,很能哄人。生怕对方蛮牛也似,真来打他,他这把老骨头可等不到找他们秋后算账,忙拱手作揖:“消消气,消消气。见面即朋友。坐下来聊。”见他们稳定,“之乎者也”方松了口气,拍了拍大褂,这才进入正题,“此数日来,不骗尔等,实乃多事之秋也!国家之政策,一个接一个,我们京里已开始实行□□、大炼钢铁之属。人民公社,亦不远也。如此之好的政策哉,我们难道不应顶礼跪拜乎?……”
      之后就是满嘴的之乎者也了,俨然一个老学究伪君子。这一类人从来吃人不吐骨头,大大的口张着,仿佛由人变成了吃纸的怪物,满嘴满心地咬着文、嚼着字,吃进去的是白纸黑字、仁义道德,经过男盗女娼的肚子一审判,流出来的却是血,人血。这下人们才知道,他们的嘴巴好似水蛭,能吸血;肚子仿佛容器,装着一所衙门,且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立马使他们身价倍增,直指百万富翁。当然,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很善于伪装,要不是笑时,嘴里漏出了刀。
      酒馆外的雨终于停了,“之乎者也”的一番话,犹似起了传送机的功能,天上的雨,全转移到了人们心里,“哗哗啦啦……”,“淅淅沥沥……”……一直下个不停。可天上下雨时,人们还能打着伞,心里下雨时,何如?全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之乎者也”等人一走,酒馆里就讨论开了。唱大戏也似,生旦净丑轮番上场。
      一个黑脸脾气暴躁的“净”,忍不住怒发冲冠,先唱:“□□、大炼钢、人民公社都是些什么东西?能吃吗?能喝吗?能用吗?”
      “人家京里人刚才不说了嘛,□□是口号,能听;大炼钢是发展工业,能用;人民公社是绳子拧成一股,大家能一起吃,一起喝,一起干!”一个儒士模样的“老生”稳坐钓鱼台,呷了一口茶,回唱。
      “那可太好了,天大的好事,我和我那苦命的孤孙女,再不用担心日晒雨淋,饿肚子了!”一个身材佝偻,满面沧桑的“老旦”忽然站起,欢喜地唱。边唱,边双手合十,呈祈祷状。
      “你是好了,你们家穷得没锅砸了炼钢,没桌椅板凳劈了当柴烧,没猪狗牛羊上交公社……可我们有。我们还年轻,有力气,想奋斗,和你们一起干,岂不吃亏吃大发了!”一个正值青春,尤具书生意气的“小生”拍案而起,怒唱。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我看,这样你帮助我,我帮助他,他帮助更多的人,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养;让孤寡老人,孤儿,残疾之人等,皆有所供养,这有何不好?我看好极了,人民公社简直就是古代圣贤所毕生追求而未能完成的大同世界啊!”一个天真浪漫如温室里的花朵,整日爱幻想如七彩的泡沫,一戳就破的“小旦”,脸上兴奋而害羞地晕开一抹陀红,陶醉在梦中一般,欢快如夜莺地唱。……
      众人唱来唱去,桃源人竟然有之,大泽乡人必定有之,两镇之外的人有之,它省的人亦有之,无非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乱哄哄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其它人走了,桃源人还在“唱”个没完。桃源人们这场罕见的争吵,仿佛共工怒撞不周山,桃源上空被不经意间划开了一道女娲也难补的天裂,从此撕开了笼罩在桃源身上那层美好到不真实的面纱,使桃源人与人之间开始出现裂痕,且这裂痕不断扩大,从此桃源露出本来面目,再也回不到从前的那般美好,那般纯洁了。仿佛春天一至,大雪初融,那些掩盖在大雪底下所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开始才漏尖尖角,白色的世界里,也终于开始掺杂了一些其它颜色,比如说黑和灰。其实这道天裂不远不近,早在二十年前瘟疫流行时,就出现了可以燎原的苗头,只是接连的战争和死亡,让人们选择性地忽略罢了。
      该来的总会到来,就像再吃斋念佛的人,夜路走多了,也总会撞见鬼;又仿佛怀胎十月的孕妇,早生一月,晚生一月,谁都不是哪吒他妈,都得生,避免不了。□□的星星之火终于从“天上”烧了下来。一路之上好比游泳溺水快被淹死的人,苗头好比人头,上去了,下来了;下来了,又上去了……忽隐忽现,忽强忽弱,总算是一路烧到了安徽。城池失火,殃及了桃源这条池鱼。镇上绿瓦白墙的房子,皆被挂满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一类的红色标语。风一吹,那标语就波浪般来回在人们眼前晃动,像是流动的血液,哗哗啦啦,一路从镇东流到镇西,从镇南流到镇北,给人以鬼子屠城时的错觉。这错觉叫没有硝烟的战争。
      “辣子嫂,你还在忙呢!哎呦,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听说了吗,其它镇可都开始实行人民公社了?”辣子嫂看着店里愈来愈少的顾客,眼睛像是飞速转动的车轮,寻不到轴心,茫然地问:“他大娘,人民公社是什么?”那大娘微微抬起头,眼框深陷的眸子里,仿佛住着一位圣人,满怀悲悯,只是那圣人太重了些,太沉了些,把他自己住的房子,也即那大娘的眼眶都给压塌了,无数悲悯单瞪着眼发不出,只能嘴里化作一声叹息:“哎……”
      “人民公社就是杜甫笔下的广厦千万间,庇护我们这些人民俱欢颜!”一个上过几年私塾的小姐,欢快地跳了出来替她回答。仿佛一条刚离水的鱼,不知道这环境即将要了它的命,只是觉着新鲜,觉着好奇,激动得险些忘掉自己,头尾跟着心脏一起欢快地跳动。辣子嫂看着她的快乐,拨浪鼓般,只是摇头。别人的快乐,不是她的快乐,她不知。就好像她的悲伤,不是别人的悲伤,别人亦不知。
      “得了吧,恶狼披张人皮就是人了?我最讨厌人家给我画大饼,说那饼是好的,妙的,能够全中国的人吃一辈子。到头来却只是张空头支票,清明烧给死人都不要。画饼可充不了饥,却能饿死人哩!曹操望梅止渴的把戏,兜兜转转,赠加了几千年的赋税,扑通一声,到底是砸在了我们头上哩!我很现实,可不管别人说得怎样千好万好,我只知道有人要来关我的店,砸我的锅,劈我的床,拿走我的米面油盐,强抢我的猪狗牛羊,还美其名曰大炼钢,大食堂……”一个年愈八旬的老人,仿佛□□经过满腔热血的回炉重造,起了返老还童的作用,瞬间年轻了许多。他嘴巴尖尖如毛笔杆,胡子长长如毛笔头,写回忆录似的,一气呵成地讲了这一堆子话。直听得那小姐目瞪口呆。也对,这“回忆录”是他用鲜血写就,清末内忧外患有之,民国军阀混战有之,抗日战争有之,解放战争亦有之。凡此种种,每一笔每一画都是他对历史的无情控诉。他活了八十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八十年统共两万九千两百单二十天。这么多天的每一天里,都觉着希望渺茫的好像太阳,他是夸父,一次次地奔跑,一步步地逐日,终究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白云与青草的距离,相隔万里,跑断双腿无处觅。所以但烦有新政策要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本能地抵制。
      “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可以一试!”小镇镇长,曾经的族长,一锤定音,偶有异声,也被瞬间压了下去。
      不久京里即下派专家协助工作,带头的正是几月前酒馆中躲雨的“之乎者也”。之乎者也身材圆润,一副菩萨样,整日笑不离口,像是焊在嘴边的。他的笑温暖而慈悲,好似从弥勒佛嘴边直接借来的,能让人因为他的笑而忘记他这个人。他名叫贾达孔,自诩要向孔老圣人看齐。宋朝有个宰相半部《论语》治天下,他虽不是宰相,却依葫芦画瓢,整日《论语》不离手,很能唬住一些不识字的平头老百姓。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他心眼小撑不下船,只好把《论语》念得滚瓜烂熟,塞于肚腹中。古话云书中自有黄金屋,按照科举制度下人们的经验来看,所有书中《论语》里面的黄金屋肯定是最大的。他的肚子既撑不了船,只好以《论语》当媒介,假装肚子里装着《论语》,《论语》里面又装着黄金屋,也就等同他肚子里虽撑不了船,却能装屋,一对比,屋子的体积反比船更为庞大。嘴里再动不动念上几句“子曰”,就仿佛他的大度是真大度,能用“子曰”从嘴里表示出来,宰相的大度,却万没有开膛破肚看看有没有船的道理。
      名字仿佛妻子,取名仿佛娶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正妻一般都不满意。贾达孔这名字非他的原配,乃父母死后续娶的。更是在之后招摇过市风光一段时间后,□□挨批斗时,狠心要休了这名字,另娶一个贾向党。于是又被按上了一个反党的帽子。因为贾向党,贾向党,向党是假的。可现在,贾达孔觉着自己这个妻子简直好极了,却不知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背后人们都叫他棺材铺里纸糊的高楼大厦——假,大,空!
      小镇本就闭塞,他一来更是天高皇帝远,嘴上说着要带领大家走向共产,把桃源镇之桃源建设成桃花源记之桃源,实现真正的大同世界,行动上却南辕北辙走了调,从此朝着目标相反的不归路驶去。他到来后无多久,就使手段荣升镇长。随即组建起自己的班子,跳大神也似,无管白天黑夜,挨家挨户进行洗脑。不消二个月,镇上大店小店,关门者十之五六。凡与铁有关的,皆砸了炼钢。米面粮油、猪狗牛羊等物,也尽都上交给了公社食堂,过起了蜜蜂般的群居生活,公社就是他们的蜂窝。
      辣子嫂心疼自家成了慈善机构,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无偿献给了公社。水仙亦痛哭自己的烧酒锅子、酿酒物事等皆被砸了炼钢,怕自己埋在地下成了干尸的老爹要跳出来,骂她守不住自己留给她的唯一念想。皆小小的眼睛仿佛竟能住进去一整片太平洋,一整片太平洋的海水是她们的眼泪,除非沧海变桑田,否则永远没有流干的尽头。她们眼里发洪水的同时,心里却成旱灾。心脏干裂的一块又一块,简直要形成一整片撒哈拉沙漠。可沙漠里的不是沙子,而是她们一粒粒凋零的心。
      桃源风气也渐渐随之转变,这转变却如武陵人初入桃花源,并非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有过程的。贾达孔的不告而入,像是小偷光顾后反客为主,或者西方人闯入美洲,屠杀印第安人后,却说这块土地是“新大陆”,“新”就代表从前无人居住,在他们眼中,印第安人只是未进化完全的野人,野人夹在灵长目人科的直立行走物种与畜牲之间,算不得人类。桃源既闭塞,大约也类似美洲一类的土地,在别人眼中是“新大陆”,难保贾达孔等人不依葫芦画瓢,也学欧洲人,拿出掩耳盗铃的那一套把戏,说桃源人都是野人,要泥菩萨全打碎,再重塑身躯,强行加上“英语”、“西班牙语”、“基督教”、“圣经”一类的思想和心脏。
      首先妥协背叛的乃庐州街的吴鑫。他曾是大泽乡人,所有大泽乡人固有的坏习惯都有,好习惯皆无。自幼家境殷实,父母溺爱,养成吃喝嫖赌抽无所不能,无有不会,败光了家产不说,更气死了爹娘。可祸害遗千年,正好赶上了二十年前的那场瘟疫,他嫁到桃源的姐姐一家皆死,瘟疫过后便接来同住。五年前姐姐复死,便鸠占鹊巢,庐州街上从此安了家。桃源民风纯朴,人们拙口钝舌,又念着他已故姐姐的情分,也不撵他,只是当他会隐身,眼睛看不见。大人们根植桃源甚久,对他一切恶习厌而远之。小孩子们刚开始同样,怎奈年深日久,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学好困难学坏易。某些十多岁的孩子,思想同身体一样未发育完全,上了他哄骗的当,得了他的真传。仿佛吃喝嫖赌抽也是一种瘟疫,吴鑫是病源,抵抗力差的孩子就被他当场拿获。以至于贾达孔来时正好赶上了好时候,孩子们可怕的,恰已长大。而镇上人们才发现苗头不对,想要在族长的带领下,像无数次驱赶瘟疫、蝗灾一样,驱吴鑫出桃源一事,也即就此宣告破产。
      吴鑫一个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被他坏过的“汤”又仿佛一块石头,丢进水里荡起一片涟漪,涟漪好似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未及半年,庐州街“陷落”,风气大变。徽州街上人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叹息说:“唉!桃源这片土地上没有骨头的蚯蚓,贾大空这还没亮出‘满清十大酷刑’,只掏出几块‘糖果’,就缴械投降了。果真庐州街扎根桃源不深,如杨树,到底比不得徽州街扎根已数百年,松柏也似,不惧风雪。”
      水仙酒馆,一个有月无星的晚上,夜色仿佛上帝无意间打翻了墨水瓶,把万事万物都给浸黑了,染成了一幅水墨画。唐代仕女身材的水仙,先从画中走了出来。月光搭配灯光一照,有了颜色,形成实体。只见她两撇眉毛浓厚,像极两个淘气鬼,被“皱眉”的跷跷板指使着,左眉下去了,右眉上来了;右眉下去了,左眉又上来了;一来二去,颇有两个河东狮吼吵架,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架势。振兴见一向温和的水仙,罕见生气,树皮般的大手搓了又搓,溅起好些灰屑,安慰说:“事情也许没你想的那般糟糕。山不转水转,太阳落了明天还会升起。只要人不死,一切总还会有转机。”
      “转机?我们都不是傻子,干嘛要自欺欺人,上赶着做傻子!族长都无奈地妥协了,我们这些小人物又能如何?我虽不识字,也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贾达孔有备而来,庐州街已然天下大乱,徽州街怎么可能独善其身?早晚也得完!”水仙愈说愈气。顶想发泄。可她善良的本性,使她无从发泄。仿佛身体里住着一座火山,滚滚岩浆积聚完成,就要喷涌而出,却被上帝残忍地告知,他造人时,给她身体里造的火山,是死的。只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火既顽强不肯合作,只能找水勉强凑数。眼泪如放水的龙头,止不住地往外流。
      振兴忙拥抱着替她擦去眼泪。嘴里喃喃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我们也不能怪族长,谁叫贾达孔利诱不成,改为威逼,听从了吴鑫那个二流子的鬼计,说是族长若不听他的话,就一把火烧了宗祠,因为封建迷信要不得。那宗祠是他的命,一旦付之一炬,他死后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罢了!罢了!不必说,我懂!”水仙挣扎着把碎了一地的悲伤,用手从地上胡乱捡起,骨灰似的,顺着风的方向扬了。然后拍了拍手,说道:“宰相门前七品官,贾达孔既京里来,手握‘圣旨’,又是当街卖艺的好手,把戏一个接一个,软硬兼施,我们肯定斗他不过。他既然看中了我们酒馆,要用后院来堆炉炼钢,我明天就收拾好,给他腾出位置来。反正酒锅子等物,都被砸了炼钢,也不用酿酒了。唉!宗祠砸了,族长无颜面去见列祖列宗,酒坊没了,我又有何脸面去见我那死在日本鬼子手下的可怜老爹?”说着,金黄的月光好像金黄的麦子,从红漆雕花的窗格里生长进来。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反客为主,瞬间长满了整个屋子。水仙想起父亲,想哭,哭不出来,想挣扎,挣扎不起。仿佛一只人们只为肉质鲜美而割颈放血的鸡,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等待死亡的过程,一点点地看着自己的鲜血从身体里流出,“嘀嗒……嘀嗒……嘀嗒……”,直至死亡!
      月亮不是一个人的月亮,月光也不是一个人的月光。月亮是大家的月亮,月光也同样是大家的月光。月光照进辣子嫂的辣汤店里,狭小而拥挤的屋子,像是春节时候的火车,只不过把到处的人,换成了到处的物,挤得月光都站不住脚,只好下属拍上司马屁似的,眼疾手快,见缝插针,瞬间就如同情人的嘴巴,贴满了整个屋子。辣子嫂弓背弯腰,绕着屋子来回抚摸店里的物事,仿佛火车即将开动,列车员一个个细心地检票。她说:“这些物事,都是你爷、你奶、你爸临死前留给我的,要我好好保管。他们靠着这家辣汤店过活一辈子,留下我们母子二人,也还靠它勉强过活。如今公社要把这些锅碗瓢盆砸了炼钢,米面油盐拿到大食堂去,本来纵使拼了这条老命,我也是万万不肯的,可……”
      她望了望一旁的儿子,忙撇过脸去,努力不让泪水流出,两只眼睛瞪得老圆,像是两只苍蝇,继续说:“可贾达孔有手段,停了学校的课,不乖乖听从他们的摆布,你们就无法上学。你爱读书,这是好事。我经常告诉你母亲的悲哀并不悲哀,母亲儿子的悲哀才悲哀。我父亲是没赶上好时候,十年苦读到头来,却落得个科举一废,便疯了的下场。我不能让你没有书读,再走他的老路。绝不能。只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明天就把这些米面送去食堂,顺带答应他们在食堂做饭这差使。”
      “阿妈……”君儒想说些安慰的话。可脑子里嗡嗡乱响,像是逻辑和情感在打架,逻辑打不过离家出走了,空剩下情感,没有逻辑,怎么也组织不起来语言,只是鹦鹉学舌般地重复叫着,“阿妈……阿妈……”
      辣子嫂听到儿子这声“妈”,想母亲真是一个神奇的字眼,再苦再累听到此二字,都能苦累皆消。念头及此,看着儿子那书呆子的脸,只觉与自己父亲韩门越来越像,忽然有一个可怕的想法如闪电劈来,若儿子走他外祖父的老路怎么办?他太多太多的方面,皆像他那个已惨死的外祖父,由不得辣子嫂不恐惧与害怕。她安慰自己说:“他不是他外公,现在也不是清末,宿命再怎么轮回,厄运也总没有可着劲,往她一家砸的道理!”如此口问心,心答口,经过自欺欺人的脑袋居间调合,心口达成协议,再不胡思乱想。身心打了麻药一般,逃过了现实地围追堵截,自回房睡去了。
      躺在床上,睡眠好像沙漠里的雨,她是沙漠里等雨的人,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干脆侧过身子不再睡,对窗望月。窗外的月亮也还是几十年前的月亮,她却早不是几十年前的人了。横卧在几十年前的月光之下,她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整个的身心怕冷似的蜷缩在一起,皱巴巴的,好像一枚山核桃,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像被“过去”这把核桃夹子,给一下子拿捏住了,连一点儿挣扎的力气都不再有了!
      君儒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三寸金莲的小脚像是一柄尖锤,在木做的楼梯之上,敲出“吱呀……吱呀……”声,好似松柏树上,群鸦乱飞乱叫。他听不得这声音,忙捂住耳朵,逃也似的回房去了。他强迫自己更加努力地看书,看不下去时,就在字与字的缝隙间,一遍遍地写道:“我害怕,害怕冬天的风吹散春天的月亮,害怕平静的日子披上苦难的衣裳,最害怕母亲的脚下原是一片凄凉。你知道与否,无数次午夜梦醒,我多么想变成一只鸟儿,衔一片月光和《圣经》住进你的身体,告诉你这人间世事除却痛苦以外的,仁慈与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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