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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第五章
      那天是古历八月二十,中秋节刚过。在这之前,振强家早安排媒人备礼传送庚帖,水仙父亲业已允帖。振强家置罢微薄彩礼,又将水仙父亲作为嫁妆的一部分而置办的酒馆粉刷一新。阴阳先生便根据二人的生辰八字,忌单日、晦日、相冲,尚双月双日原则,择定了这天良辰吉日。又隐晦说大泽乡既多匪类,必定风水不好。最终土匪头子熊诽一拍板,振强在两镇相连的南湖畔接了亲。
      水仙坐着花轿既入桃源,长如蟒蛇的鞭炮随即点起。唢呐锣鼓之声不绝于耳,男女老少皆来围观,身穿喜庆的衣服口念祝词。轿子既到男家,振强便挑开轿帘背水仙入门。天井中喜烛喜桌之属业已备罢,由族长主持,新郎新娘先拜天地,次拜祖宗,再拜父母,然后对拜,送入洞房。随之摆席,宴请亲戚四邻。新郎新娘便出房来,按辈分逐一敬酒。至于闹洞房,有猜灯谜的,有恶作剧的,有对山歌的,或典雅,或粗俗,五花八门,种类繁多。新娘新郎只能八仙过海,见招拆招。到了次日,便在族中长辈的带领下,由族长主持,入宗祠祭祖,经过一系列程序,正式成为朱氏媳妇。
      时令已至秋分,婚礼早过半月。当振强赶马再次经过他与心上人曾对歌的高崖,秋风萧瑟的大手一捏,花草树木尽皆枯萎,唯松柏枝头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淘气娃娃也似。振强一石子打出,群雀皆飞。半晌复飞来一只老鹰,仍站在原处。只觉转眼麻雀竟已长大,变成了老鹰,更觉物是人非。性情汉子的综合使然,令他伫立良久良久,复爬到高高的崖顶。崖顶北风如刀,他张开黄莺般的歌喉,唱道:“楼台一别成永诀,人世无缘同到老。原以为,天从人愿成佳偶,谁知晓,姻缘簿上名不标……”一段《梁祝》唱罢,他挥了挥衣袖,轻拭去眼角的泪,掏出怀间一匝戏谱烧掉,下崖赶马而去。
      自从振强和水仙结婚后,水仙酒馆乃娘家置办,本只应水仙振强二人同住。振强父亲却以酒馆规模虽小,亦需要人手为由,强行拉扯振兴和爱莲一同搬将来住。水仙大度的表示欢迎。刚开始爱莲还顶瞧不上这个胖嫂子,觉得她相貌不佳,比二哥大,且大字不识几个,真是一朵狗尾巴花倒插在云端上。时间久了,发现这个嫂子非但本性善良,吃苦耐劳,且对家里每个人都极好。就连父亲偶尔酒醉后的发疯,也多承她照顾。便改观同她亲姊妹一般要好。
      水仙望着朱门上的大红喜字,还只觉恍恍惚惚,如同身心皆在梦中,她正驾着七彩祥云,双脚着不了地了,给人一种飘飘欲仙的错觉。忽然,时间的风吹过她的脸,岁月的尘埃迷进她眼里,她只觉着痒,赶紧闭上双眸,用手去揉,想把那异物感赶走。再睁开眼来时,朱门上的喜字已褪了色,大红变成了灰白。哎,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忽忽已一年过去了!水仙才觉着从梦中醒来了,双脚沾了实地。她确定无疑嫁给了振强。还怀了孕。
      这一年匆匆而过,桃源外面的世界顶不太平。日本侵占了东北后犹如一头饿极了的猛兽,既吃了中国这只病鸡的鸡头,愈发大了胃口,虎视眈眈的欲吞整个中国的模样呼之欲出。国共两党,则由于蒋大总统打着“攘外必先安内”的幌子,还在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你藏我找,水火难容。可谓螳螂明知黄雀在后,还发了疯的一心捕蝉。愈发让日本这只纸糊的中山狼,得志更猖狂。好在桃源由于地处偏僻,大山遮天蔽日,溪流四面环阻,外面如何的波涛汹涌,都不为桃源人民所感觉到。
      振强一家得了酒坊后,很过了一段蜂蜜包裹着的糖果,甜上加甜的日子。由于熊诽溺爱女儿,水仙女红针线尚可,大手大脚干体力活也行,却一点酿酒技术不会。其它人更不用提了。振兴是木头,头木手木;爱莲是花朵,中看不中用;振兴爹是酒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因此酒馆中里里外外的精细活,算账应付顾客之属,皆靠振强一人如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般苦苦支撑。农村人俗称全家的顶梁柱。水仙每每心疼振强,要雇佣伙计,皆被振强爹以家里有人何必再用外人的理由拒绝。那个宗法制年代,长辈既一槌定音,也即盖棺定论,旁人莫敢翻案。
      好日子就像是熟透了的红苹果,红火一阵子过后,免不得要坏。振强父亲因纵酒过度中了风,如一具木乃伊瘫痪在床。水仙爱莲除却要为他送茶送饭,端屎端尿,无故还要遭他泄愤似的嚷闹。邻里街坊皆热情似火,常来解劝他。无奈瘫痪意味着活死人,活不如死。他心里太苦,一肚子苦水要往外倾倒。每每邻里街坊一来,他便癞蛤蟆也似鼓足气力,一遍遍拽着人家的胳膊诉他的苦。久而久之,再热情似火的心,也免不得要被他一次又一次的苦水给浇灭了。终于无人再来。十里八乡内,也请了无数医生诊治。无名的,直接摇头说无药可治。自诩名医的则见不同,并不着急表态,只是“望、闻、问、切”好一通折腾。等钱到手了,才打着“多一句不如少一句,少一句不如沉默不语、故作深沉”的幌子,一问三不知,只是摇头,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然后长叹一声,故作姿态地飘然而去。
      医生乃正道,自古正道既行不通,便要用旁门左道。振强父亲忽然想起了跳大神。爱莲虽百般劝解,说那不过是封建迷信,把人家当傻子哄。却被其父好一顿教训,说自己傻不傻自己竟然不知,需要旁人提醒?终于请来了大神,是隔壁大泽乡的钱婆子。钱婆子一张蜂窝脸,凹凸不平,千疮百孔,甚是丑陋。可谓□□的近亲。由于战乱不断,早年从东北举家逃难至此。最擅长跳大神,是祖传功夫,人送法号钱半仙。东家孩子发烧,西家媳妇难产之属,除了看医,便是找她。据说因为跳大神,她一家从举家食粥的窘境,一跃购房置田,小阔起来。
      新式青年见了,每每张口大骂:“那房,那田,那富贵,竟是多少人骨堆出来的!甚么半仙,我看就是个活阎王!”若不幸被长辈听去,必要发火,说亵渎神灵是要遭报应的。就赶紧逼其烧香拜佛,跪拜忏悔,求神原谅。非不如此,不肯罢休。
      刘半仙既到了振强家,时候刚好入夜,月在中天。天井内业已备罢乌木供桌,用红布盖顶,上置灵位香烛。振强同振兴抬出父亲,置于供桌左侧。院里院外早围满了看热闹之人。钱婆子仿佛草圣张旭附体,一通鬼画符,写将一张福禄,贴于灵位之上。黄纸红字写着甚么,恐怕除了钱婆子,无人知晓。跳大神的人有二,刘婆子是大神,肥水不流外人田,他儿子是二神。祖传之说,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供桌上的香一点将起来,在满院烟雾缭绕之中,只见大神臃肿而肥硕的身体,套上一身花花绿绿的衣服就开始舞动起来。远远看过去,好似母猪披上彩虹,做出随时要腾云驾雾就地升天的架势。嘴里还不断叽里咕噜念着请神词,猪叫也似,半分听不懂。不到一会子功夫,神仙果真就至。说是白虎星下凡,百病皆消。一旁的二神听了,手中鼓愈发敲得震天响,仿佛钱塘江大潮奔涌而来,大有毁天灭地之势。想来非不如此,不足以显示那白虎星的法力之高强。也难怪二神非男人不可,毕竟打鼓打出杀猪般的架势,需要屠夫的体力。只这“屠夫”不是屠猪,是“屠人”,公平来说是“图财”,偶尔“害命”。
      神仙既附了大神的体,一般大神就要假借神仙之口说,这病是如何如何的凶险,若非他下凡拯救,很难活过明年,甚至明天,死后还要冤魂不散,克子克孙,落得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下场。振强振兴就赶紧供桌之上烧香点酒,挂红布杀公鸡,甚至置钱。直闹到了后半夜,围观人群大都散去,就要请神仙归山。也还是初来的那套把戏,换汤不换药,二神擂鼓大神跳,口里叽里咕噜个不停,念得送神词犹如杀猪叫。终于神送走了。刘婆子拿着红布揣着银钱,他儿子抱着公鸡满心欢喜告辞而去。可大神是走了,二神也走了,供桌上用来跳神的香火依旧还在燃烧个不停,仿佛神仙虽走,他腾云驾雾时遗留的烟雾还在。夜风一吹,那烟雾就好似流水,左院跑跑,右院逛逛,没个正经样子,好似一个幽魂,刽子手似的,举着屠刀,接替大神二神,人间继续游荡。
      大神虽跳了多次,钱也花了不少,振强爹的病却好似破棉袄浸在水里,不轻反重。刘婆子狡辩说,若非神仙搭救早该丧命,天数如此,非人力所能为也。只能接着跳大神续命,又见振强爹的病好似破棉袄灌铅,愈发之重,找个理由终于不来。振强一家自此死了心,提前准备后事。先前父亲要酒不给,现在索性让他饮骡子饮马似的牛饮个痛快。其父竟然活活熬了半年不死。仿佛被虫蛀空的柳树,枯木枝头尚有一抹新芽苟延残喘;或者吊瓶打完了,仍残留最后一滴药水,怎么也不肯下去。
      此时桃源外面的世界,日本加紧脚步,侵略的野心如八九月份的孕妇,昭然若揭,即将诞生。风吹则草动,无管桃源多般偏僻,山水环阻,到底是中国的一部分。恐惧的种子终究翻山越岭,随风而来,在每个人心中最脆弱的土壤上,生了根,发了芽,只待长大。桃源祖先曾因战争迁于此地,难道因为战争又要再迁?可从前是内战,现在是外战,迁也迁不了。国家国家,国和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国亡了,家何在?在这种紧张笼罩桃源,犹如大气层包裹地球般,令人能得哮喘的气氛之下,振强爹吊着一口气不死,不为别的,只为亲眼看到水仙生儿,朱家有后。
      到了水仙即将生产,强烈感到腹痛之时,接生婆便被请将过来。振强爱莲业已备好热水、剪刀、软布之属。振兴伺候瘫痪老爹。未久,振强在屋外侯着,爱莲于房中协助。按照接生婆要求,水仙将腿部弓起打开,调整好气息,按节奏使劲。爱莲为之擦汗鼓劲。接生婆则展开毕生之经验,仿佛庖丁解牛,双手到处,尽在掌握。一顿游刃有余的操作过后,孩子顺利生产,忙用已消毒的剪刀剪断脐带,将婴儿倒提,拍打背部,如此几下,婴儿一声洪亮的啼哭,好似公鸡一唱,迎来光明。同一个屋子,不同房间,这边,新生命刚刚降临人世;那边,振强爹已病入膏肓,苦苦撑着最后一口气,只为亲眼看到孙子。许是回光返照,在得知水仙即将临盆的那一刹那,他那已瘫痪的身体竟如有神助,鲤鱼打挺般猛地坐起。七天来头一次开口说话,仿佛钝锯伐木,沉闷而沙哑:“酒……拿酒来……”
      一旁看守的振兴见此,知是回光返照,狭长而眯缝的眼睛仿佛一口泉眼——已枯了的。所以一滴泪也流不出。振兴最是淳朴善良,母亲咽气那天,眼睛如开闸放水,差点没把他淹死。便是骡马一不小心病死,他也要为之痛哭一场。可如今面对着他的父亲,像雕刻家般亲手塑造了他血肉身躯之人,却如枯干了的河流,再无一滴水可以流出。只是狼似的干嚎着几嗓子,就去取酒。取酒回来,扶住父亲。父亲双手已不能动弹,只是张大嘴巴,一副要人喂的模样,搭配起宽大的身躯,好似一头等待喂食的巨婴,血盆大口洞开,想要一口吞掉什么的样子。振兴一口酒灌入,父亲立马抽鸦片也似,瞬间抖擞精神起来,仿佛顺风耳转世,隔了三间屋子便连水仙一声□□,也听得分毫不差。他像是一个知名的音乐家,仔细听着他儿媳一声声痛苦的□□,如听最美妙的钢琴演奏曲,想从其间变换的曲调中,听出生男还是生女来。
      一辟听,一辟要振兴灌酒。灌第一口,大笑一声,喉管混合着酒水颤动:“叫声大……一定生男……”复灌一口,水仙叫声小了,他的眼珠便猛地瞪大:“老天保佑……不能生女……”再灌一口,水仙叫声复大,他的笑意便仿佛大火,要从他那脸盆似的脸上迸溅而出,他说:“祖宗保佑啊……一定生男……生男……”……
      如此一哭一笑,一闹一叫,仿佛过山车似的,心情一会儿上去了,心情一会儿下来了,上去了,下来了……忽然一声婴儿啼哭,过山车戛然而止,振兴父亲一条命不死不活地悬在半空,像是上吊。他便催促振兴赶紧给他灌第十口酒,忽然听到产婆大叫:“恭喜,母女平安!”那个“女”字甫一出口,扑通,过山车突然剧烈下沉,快一点,再快一点,更快一点,飞机坠机一般,载着他整个的期待孙子的身与心,轰隆一声巨响,倒撞在地。他便听到自己胸口有什么东西正在破碎,一口痰火箭般直涌上喉咙,与此同时,振兴正将第十口酒缓缓灌入他口中,“咕噜……咕噜……咕噜……”,酒和痰两者相撞,形成人造塞子,一下堵住了他的喉管。振兴见势不对,来不及收手,酒还在猛烈地朝着他喉咙里灌啊,灌啊,流啊,流啊……他一个岔气,眼珠猛地凸起,仿佛子弹要射出眼眶;双腿犹如被猎人抓住耳朵的兔子,剧烈地猛蹬几下,身子便如达到高潮的那一刻,无力地颤动了几下,发出一声沉默的呜咽,立即咽气而亡。一辈子喝酒的伟大父亲,最后竟因为个“女”字,被酒给活活噎死。
      在这一个月以前,振兴父亲尚未病入膏肓。除却身体瘫痪,言语正常,思想正常,灵魂正常,他还做了一件事。那时,他方方正正的脑袋,犹如一把古旧的算盘,儿女是上面任他操纵的算珠,随着他脑细胞似有若无的轻轻拨弄,无时无刻不在精巧地计算着。他既想到了自己的身后事,便仿佛一个老年工程师,临死了,还要留下工程图纸,要儿女按照他的思路,去建造他们未来的高楼大厦。他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有三个儿女,振兴大龄未娶,爱莲适龄未嫁,如此动荡时局,倘或水仙生的是个女儿,儿子们哪天又不幸被拉了壮丁,朱家绝后,他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而若爱莲出了嫁,振兴娶上媳妇,既不枉他当爹一场,振兴振强两人一起使劲,也算增加了生儿的双保险。于是请来了曾给振强水仙做媒的王大娘,说出了要“换亲”的意思。
      换亲顾名思义,东家的女儿嫁给西家的郎,礼尚往来,西家的女儿就要嫁给东家的郎。此为两家换。亦有多家换的,比如三家换亲,乃甲家的女儿嫁给乙家的郎,乙家的女儿嫁给丙家的郎,丙家的女儿再嫁给甲家的郎。此为轮圈换。也可交叉换,这就要取决几家儿女的相貌人物了,尽量做到般配。换亲多是穷苦无彩礼人家,或各家儿子貌丑,个矮,年龄大,甚至残疾等原因,才不得不以牺牲女儿为代价,为儿子讨个老婆。因为换亲需要几家儿子皆难娶妻,才可由媒人中间说和,故而换亲如同杀头,并不常见。且儿子是娶了妻,女儿就要遭罪,嫁得男人多半不好。若人物不好,人品却好,还可勉强过活。反之,不是受苦一生,便是最终寻死。
      那日是个有星无月的夜晚,幽蓝的天空像是青春期的男孩子的脸,漫天的星星,如同满脸的痘痘,东一块,西一块,左一块,右一块,给人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不完全公开的美。振兴爹将振兴爱莲叫至床前。爱莲用枕头把他头部高高垫起,弯曲的样子仿佛一张就要发射的弓,一瞄准目标,他的儿女,嘴里的箭就猛地射出。一辟佯装命不久矣的样子,一辟边咳边表达了换亲的意思:“我前些天已拜托你们王大娘,换亲的人家已经选定。就是水仙他们镇的,虽说不在镇上,只在农村,到底农村姑娘身体健壮,好生养。此事就这么定了,你爹我既已命不久矣,下个月就操办,爱莲你嫁,振兴你娶,亲上加亲,好得很……对了,他们是老柳家的儿女,男的叫柳巷,女的叫柳絮!”
      爱莲听到“换亲”二字,瓜子脸上尖尖的脑袋,如避雷针,横空遭来霹雳。再听到柳巷二字,眼睛瞬间胀得通红,一根根红血丝犹如一条条蠕动的红蚯蚓,发狂似的,要从她那黑如火车隧道的眼眸里一条条爬出。她不知道柳絮如何,大哥娶她会怎样?可柳巷是甚么人她再清楚不过。她长到一定年岁,陪同二哥十里八乡卖酒时,早有耳闻他乃周围几镇的楚霸王。柳巷柳巷,人如其名,花街柳巷,有花花公子的本领,却无花花公子的命,便是俗称二流子。游手好闲之于有钱人家,还能落得个花花公子的美名,之于穷人家来说,简直是犯罪,天理难容。况他因为名声坏透,和大哥一般年岁,同样未娶上媳妇,自此酗酒无度,简直和自己父亲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肚子,也终成了一个酒鬼。酒鬼酒鬼,酒的奴隶,不是人类,是披着人皮的鬼。她前半生因为酒鬼父亲,支离破碎。后半生还有希望逃开,她不能一个人的前后半生,都毁在同一种人手里。她绝不能。她忽然想到了刘兰芝,想到了二哥被逼着娶二嫂前夕,两人一对一答的那番话。她说:“我心作蒲苇,坚硬韧如丝,宁折绝不弯,宁死绝不屈!”如今想来,只觉围观群众在菜市场看杀头,谁料得兜兜转转,竟也变成了被杀头的,要被其他人围观,方知道此中滋味。仿佛油盐酱醋全打翻,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咸的,傣族泼水节似的,没头没脑朝她泼来,她还要微笑着说多谢,因为根据傣族传统,泼水意味着爱,爱她才泼她,别人他还不乐意泼哩!
      “不!我不嫁,要嫁你嫁,我宁愿做尼姑,守着清白的身子死了嫁给阎王,一辈子做朱家的老姑娘,也不嫁他。”凭由父亲一张巧嘴,橡皮泥似的,拍扁了,拉直了,变成一把利剑,威吓着说;或者切烂了,剁碎了,成了一瘫泥水,软磨硬泡着说;爱莲全不上当。只当父亲的嘴便是孙悟空,会七十二变,她也只佛祖似的伸出五指,一挥,表示绝不同意。父亲见软磨硬泡不行,便耍赖以死相逼。桃源人最是重孝,爱莲无法,转过头来看向大哥。振兴只是沉默不吭声,站在那里,犹如一棵树,一动不动,死的样品。
      “大哥,你最疼妹妹我了,这时候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你是木头人,没有嘴巴,没有心,不会说话,不会疼。”振兴便终于张了张嘴巴,好似河蚌开壳。忽然父亲一眼撇来,如水鸟的喙,要啄食他里面的肉,蚌壳便猛然合上,振兴再不敢开口说话。
      这时酒坊里忙碌的振强闻声赶来。爱莲同二哥年纪相仿,从小最亲,她想二哥曾遭过她如今的苦,受过她如今的无奈,二嫂便好像是他爱情的祭品一般,摆在他生活的供桌上,钟摆似的,摆来摆去,摆去摆来,时刻提醒着他那以悲剧收场的爱情。他一定最能感同身受。爱莲期待着。没想到,振强却只是抬了抬手,仿佛甲午中日战争时候的旗帜。可他虽未朝父亲那边看,便知父亲的眼神,早已如日本倭寇的炮弹向他猛烈袭来,“轰隆……轰隆……”,中国战败了,旗帜倒下了,振强的手也终于沉了下去,如同北洋舰队千千万万被日军轰下海去的舰艇与士兵。
      二哥虽未说话,他耗子躲避猫般的眼神,已令爱莲明白,他对自己的婚姻都无能为力,对于妹妹,兜兜转转,同样。父亲的手犹如五指山,他们是上面的提线木偶,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句话,婚姻就从来由不得他们自己做主。看着二哥那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模样,她忽然想到了自己顶小的时候,见二哥背着大哥亲手缝的布书包去上学。学费是大哥出苦力挣的。自己羡慕哭着闹着也要去,父亲不让。二哥便帮着自己,跟着也闹。父亲却只是虫子般蠕了蠕嘴,嘴上的胡子秃了中间,如同虫子的两根触角,像是日本人。然后冷冷地缩了缩眉角,形成弯曲一条线,像日本鬼子手里的军刀。刀猛一出鞘,把大哥直关了三天三夜,滴米未尽。三天后二哥终于不闹,自己更是求着父亲,再也不要让她上学。理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如今回想起来,只觉“物是人非”这个成语该颠倒过来,物是变了,人还是同样的软弱。想来温水煮青蛙久了,青蛙就同化成水的一部分了。不看她大哥二哥,不看她们一家,单看整个国家,东北不早成立了一个伪满洲国,养着一群被驯化了的古书上的枭和獍吗?这类动物,不是生食其母,就是生食其父!
      “不!我不嫁,要嫁你们嫁。我宁愿即刻就死,嫁给阎王,一辈子活在地狱,也比嫁他好。”爱莲说来说去,无非围绕着死字圆规似的画圈圈,仿佛腿脚虽还立在原处,思想已在奈何桥上不知走了多少圈了,似乎除了死,别无它法。
      “你死也是白死,到头来你大哥还是没娶上媳妇。你妈走得早,你大哥对你如何你清楚。简直女儿般对待。同是一个娘生的,养的,他对你掏心掏肺,你却对他狼心狗肺……还有别再想隔壁辣汤店的德平,他是个软骨头,家里又有童养媳,想也白想!”爱莲爹似乎瘫了四肢,多余的使不完的力量,便都癌症般飞快地转移到了嘴上,能说会道起来。正说间,水仙挺着大肚子走了进来,想充当润滑剂,居中调和。爱莲爹见是儿媳,想着她肚中孙子,不便再说。爱莲便趁机挥袖而去。
      爱莲爹见女儿吃了秤砣,铁了心,少林寺十八铜人似的,油盐不进。无法,开始绝食,以死相逼。第一天滴米未进,爱莲只是躲在房间里哭。第二天滴米未进,振兴先着了慌,求妹妹答应。爱莲犹豫良久,到底不肯。振兴便跟着绝食,爱莲愈哭。第三天父亲滴米未进,开始半昏半醒。振强一颗心在孝道的滚油里熬煎不过,曾经的受害者,如今终于成了帮凶,也来苦苦哀求妹妹答应。爱莲为表决心,割断头发,要去山上的尼姑庵做姑子,被水仙拦住。振强无法,亦开始绝食。第四天父亲奄奄一息,两个哥哥病病怏怏,爱莲看着家不成家,家人不成家人的模样。一颗铁石做的心肠,也禁不住被以亲情之名的硫酸的海洋反复浸泡,终于融化,学习李鸿章在甲午中日战争时候的做法,投了降,在屈辱的“卖身契”上签了字,画了押,从此国不再是国,自己不再是自己。她哭着想:“血缘这东西真奇妙!真奇妙!血缘可谓传宗接代的直接物证,好似红绿色盲,传男不传女。‘奇妙’二字拆开是‘大可女少’,是不是就意味着为了血缘的传承,大可牺牲女儿,致使女人将来越来越少?”
      父亲到底没死,如狗尾巴草,因为野,野人的野,即原始性,所以生命力顽强,被爱莲和水仙连灌几日米汤,伺候了三天三夜后侥幸不死。可一个月后他到底还是死了。产婆那一声“母女平安”,像是房梁;喉咙里正灌的酒,像一根绳;绳子正好栓在房梁上,把他给活活勒了死。一个孩子出生,一个老人死亡,这当然是很寻常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可他是死了,他的孩子们作为他的遗产,精神上的,思想上的,灵魂上的,却永远的留了下来,一代又一代,如妖,魔,鬼,怪,不死的,活着。父亲既死,振强一家来不及为新生命的降临感到高兴,就怀着一种悲痛而复杂的心情埋葬了他的父亲。小镇人们同样伤心,同样难过,尤其老人,兔死狐悲,哭他,也哭自己。
      后事处理毕,过了很久很久以后,提起振兴父亲来,镇上人们脸上仍带悲色,说他:“虽然木讷,虽然保守顽固,虽然是个酒鬼,虽然害了他的妻子,虽然害了他的儿女,却乐于助人,诚实守信……仍不失为一个好人哩!”
      而多年以后,□□被粉碎,□□结束,高考恢复。一个清明的夜晚,月亮照在爱莲的坟前,像是三月落下的大雪,给人一种不期待的寒冷。振兴一辟喝酒,一辟向花儿提起她姑姑时,顺带讲述了此事。花儿虽大龄,到底信守承诺,完成了她君儒哥的心愿,已上大学。如今她的脑袋圆圆的,好像半球形图书馆,里面满藏着丰富的书籍,古老的,现代的,中国的,外国的,守旧的,创新的……中西结合,新旧碰撞,有了自己的思想,自成一套理论体系。她客观地想,酒瘾如毒瘾,开弓没有回头箭,或许爷爷早已死去,后来那一次,是他第二次死亡。回到学校,她偶有一次再读《套中人》,觉着与她爷爷冥冥之中有些相似,酒就是爷爷的套子,于是在信笺上写道:“死亡从一个人的头颅里开始,疼痛慢慢啃咬着他的意识,咀嚼着他的思想,然后麻木。等待着□□再死一次。人们含泪把他抬进棺材,他是第二次睡在棺材里的人,而且这一次他永远不会再醒。”
      写完落笔,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她黑色的眼眸里,好像手电筒照进隧道。看着那代表光明的阳光,她忽然想起奶奶,想起爷爷,想起姑姑,想起叔叔,又想起父亲,觉着苦难的大地上,稻子和稗子一起生长,两者疯狂赛跑,稻子跑赢了是希望,稗子跑赢了是绝望。还好,在新中国的大道上,父亲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跑赢了。虽然中间磕磕碰碰,奶奶死了,爷爷死了,姑姑死了,叔叔死了……曾经的一家五口,只父亲一个漏网之鱼。可改革开放的鸽子,去年已放飞。幸福的日子不会远了。瞧!那只白鸽飞远了。飞远了……不见了。何时携带一支橄榄枝,花儿要为他们插在坟头上!
      爱莲父亲既死,以绝食相逼而促成的换亲,只能婚礼延期半年举行。由于两家业已定亲,收了彩礼,且择罢婚配日期,根据当地规矩——规矩就是口头上的法律——女方无法退婚。否则她一家的“名声”就犯了罪,要接受“礼法”的审判,然后被关进流言蜚语的监狱里,无期徒刑。倘或真是如此,十里八乡之中不言其它,单他们家酒馆也就完了。爱莲无法,唯有接受。半年不过短短一百八十天。可一百八十天里的每个夜晚,她整整做了一百八十个梦,一天不少,一日不差,梦中,她无数次地想跑。可在这动荡的时局,她一个弱女子若跑,下场大抵如隔壁辣汤店的童养媳,落得个被拐卖的下场。况她走了,大哥怎办?梦做到这时,父亲一般也就如期而至。他做鬼都要千里迢迢梦里寻她,蜘蛛似的,给她编织一夜又一夜的梦魇。梦魇过后,她常常猛地惊醒,像跕板上跳跃的鱼,“扑通……扑通……”,挣扎几下;几下过后,没了力气,便再无了挣扎的念头了。于是一百八十天过后,两场婚礼一并操办,她到底从桃源嫁到了大泽乡。来而不往非换亲,柳絮也从大泽乡嫁到了桃源。
      柳絮与爱莲年纪相仿,虽为农村人却并不健壮,反而瘦弱。裹的三寸金莲的小脚,走起路来如风吹杨柳,给人以一种鬼魅的飘忽感,不真实的仿佛柳絮,风一吹就散。脸色微黑,农村姑娘多如此,却黑不掩其俊秀,俗话说一白遮百丑,黑中见美,方为真美。桃源人见了,每每称赞说,好个姑娘,与振强倒配。外乡人也说,乱点鸳鸯谱,振强之于水仙,是雄鹰配了山鸡,柳絮之于振兴,是凤凰配了野鸭,掉个过来,就好了。柳絮过门以后,酒馆既无了父亲爱莲二人,反淡季的客栈,空荡了许多。柳絮身体虽瘦弱,却实在结实。乃因哥哥二流子一个,父母年迈,近年来全靠她一人把地里种下的菜拿将镇上去卖,日久年深,身体自然好。也由于卖菜惯了,嘴巧如百灵鸟,或者政客,能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因此柳絮初嫁来未久,便扁担似的,分担了振强肩上的部分重量。由于水仙需喂养孩子,爱莲一嫁,酒馆的活计便登楼也似,更忙上一层了。振兴只在院内酿酒兼做些杂活,木头人似的不知疲倦,外面卖酒等诸事宜,就全靠振强和柳絮两人了。设若把酒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比做戏台,振强和柳絮二人正好比唱黄梅戏的生和旦,两张巧嘴一唱一和,生意愈发如戏台子上的帷幕,红火之势简直要从帷幕上大红大红的团花中,势不可挡地一路烧下来。
      久了——其实也不多久。由于振兴与水仙二人,多打仗时的高层似的,总喜欢躲在院后头,无管前方商场如战场,如何唇枪舌剑,兵荒马乱,所以外乡人进店饮酒,难免要把振强柳絮二人错认成夫妻,笑说:“掌柜家的酒不错,掌柜家的人比酒还不错,酒不醉人人自醉。哈哈……”另一个同行的外乡人,也忍不住黄梅戏对花腔一般,凭空把对方的话头一把抓住,蜜枣似的塞进嘴里,经过自己嘴巴的一顿回炉重造,善意地调侃道:“可不,老板与老板娘好一个郎才配女貌,戏台子上《天仙配》里的董永与七仙女似的,夫妻搭配,把小酒馆办得好不红火!”……
      这样误会的话不胜枚举。振强与柳絮每每听了,起初还只当玩笑,如拳头打在棉花上,不痛不痒地反调笑回去,直把对方说得脸红如苹果,忙摆手说不好意思,错认了。酒罢,慌忙而逃。可他们这是三省接壤之处,三线汇于一点,外乡过路商贩最多。这些商贩本就辛苦谋糊口,心里委屈常常无处诉,一喝醉酒起来更是身边逮着谁,就口没遮拦放肆起来。虽不至于话多难听,但也不会多么好听。偶尔找不到人戏谑时,就拿一旁招待的振强柳絮调笑。仿佛大多数酒馆饭馆的老板与老板娘,天生下来就是客人的话靶子,谁都可以冷不防的放上一箭。偏偏他们一个是老板,另一个却不是老板娘。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虽无恶意,可说得人多了,久了,时间一长,难保别人的谎话,不会剪不断理还乱,在他们各自心中,编织出一张以假乱真的网,仿佛一个华美的陷阱,什么真的,什么假的;什么感情,什么理智;什么爱,什么不爱;什么该,什么不该……真与假混在一起久了,谁也分不清谁是谁了,慢慢的连振强和柳絮都分不清她们到底是不是老板和老板娘了。于是再碰到不知情的人的调笑,再不是泰然处之,反笑回去,而是常常相视一眼,脸颊没由来的竟红成了猴屁股,针扎也似,飞速掉转过头去。如此一久,振强知道这样不行,他的爱情早已死去,断没有靠着这般□□的罪恶之火,死灰复燃的道理。他心里一阵兵荒马乱,理智与情感兵戈相交,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准备在星星之火还没有燎原前,一刀斩断这罪恶的情孽火种。
      就在振强一江理智的冬水,发洪水也似,往他越来越不受控制的情感之火上,兜头兜脑使劲往下浇,企图浇灭时,他一个人,一个家庭之外的整个中国,时局风云突变。日本国蓄谋已久的“人造乌云”,终于从东北开始蔓延开来,卢沟桥一声炮响,“哗啦……哗啦……”,中国母亲的怀抱之上开始下起了雨,血雨,瓢泼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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