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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第二章

      花儿妹子,大名朱长兰,兰花之兰。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小口,小鼻子小眼,小手小脚小身板。人虽不算顶美,年纪小小却如敦煌卷子,有一种传承千年的古典美。当然这种美现在是不太流行了,自鸦片战争以来,非但国被人家给侵略了,美也被侵略了,“小”是落了伍,“大”渐渐取而代之。樱桃小口,三寸金莲,小巧玲珑之属,只仿佛蔬菜搁久了,不新鲜了;现在是大眼睛,大鼻子,大个子,丰乳肥臀,甚至连嘴都要大的天下了。可桃源同样落了伍,拖了时代的后腿,花儿这种古典模样,生在桃源这片土地,倒破锅配破盖,正好合拍。
      花儿乃长鸿的阿妹,还有一个阿姐名和萍。和萍身兼双职,既是二人的亲姐,又是二人的堂姐。小孩没娘,说来话长。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管它是圣经,佛经,还是古兰经,一样老太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这家仿佛是个无底洞,两对年轻的男女,掉进那造化弄人挖下的陷阱里,往下沉,往下沉,不死也要掉层皮。
      长鸿爷爷生有两子一女,夭折的不算。大儿子名朱振兴,小儿子名朱振强,女儿最小,叫朱爱莲。振兴大弟弟十岁,大妹妹十二岁,既当哥哥,又当父亲。等弟弟妹妹长大时,他已达三十而不惑之年。振兴顶像其父亲,整日家拿着个烟袋锅子,田野里的水牛也似,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其人敦厚老实,样貌不扬,甚而丑陋。稳重犹如一棵千年老槐树,栽在桃源这片土地上。振强和爱莲则不然,皆更像他们的母亲,仿佛峨眉山月,十里八乡也找不出来的好模样。性格也好,如山间小兽,活泼,可爱,可怜。嘴巴更好,似山涧泉水,甘甜,可口,可心。
      振兴二十岁那年,临近结婚,新嫁娘是邻近镇子的姑娘。日子业已选好,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母亲恰在这时不幸而死去。死于尿毒症。不同于父亲的沉默窝囊,母亲如一口钟,坐落在家庭的主心骨上,永远直挺,永远嘹亮。在每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城里人赏雪赋诗的光景里,她都会把有且仅有的被子,被子里有且仅有的温暖,省着,攒着,计算着,留给她的儿女,她的丈夫。一年复一年,她的外表依旧如钟般□□,内里却早已亦如钟般,被寒冷的硫酸日日腐蚀着,越掏越空。终于轰然倒塌。她的腰被寒冷冻坏了。曾经无数次为了儿女,为了丈夫,口里节食而瘦弱如枯柴的她,因为尿毒症,在吞咽了无数次的寒冷和饥饿后,如竟变胖了。三寸金莲的裹脚,像是一只喝饱了水的癞蛤蟆,越撑越大,越撑越大,绣花的布鞋再也装不下。全身水肿的,简直如同一口被命运沸水煮熟的猪,挣扎着,也还是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份。
      她叫过大儿子:“老大啊,弟弟妹妹还小,都还小。我一生拜佛问心无愧,去天堂也好,地狱也罢,总放心不下人间,你须替我,替我做家里的顶梁柱,来照顾弟弟妹妹,可好?……你答应我,答应为娘……”
      “阿妈……儿答应你……答应你了!”
      母亲满意地闭上双眼,像一扇铁门重重地关闭。她知道大儿子的性格,铁做的嘴巴,轻易不开口说话,说话了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永不反悔。她临终前,却不和丈夫说话,半句也无。她爱了丈夫一辈子,临了了,却爱搁置久了,就发了霉,变了质,臭不可闻。且既已把生活的重担移交给了儿子,乍见阳光,便对丈夫陡生恨意,恨他的懦弱,恨他的哑巴,恨他一个男人为什么却要她一个女人撑起这个家,更恨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要为多得些彩礼钱,贩卖了她的一生!
      振兴其母化作天上一颗星之前,唱了一夜的黄梅戏,乃《孟姜女哭长城》:“苍天啊!何不让月常圆花长好,却叫那月缺花残付断云。我高哭三声天也暗,我低哭三声地也昏。天昏地暗乌云起,你不见三山五岳血泪倾。你不管人间苦难如东海,你不管坟山高筑恨难平……”秦始皇已死了几千年,孟姜女的故事也早完了,可孟姜女的悲剧仍在中国的大地上一代又一代地上演。孟姜女哭她的城,母亲临死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哭她的命。
      母亲既死,振兴的婚事自然告吹,女方退还彩礼钱。不是说其它镇上的女子不比桃源,太过现实,乃因嫁过来没有婆婆做饭、洗衣、缝缝补补、照顾孩子也还罢了。振强爱莲两个拖油瓶,一个十岁,一个八岁,正是不干活只吃饭的年纪,且心脏在胸腔里被肉温暖地包裹着,都能长偏,不长在中间,单长在左边,可见人心都是偏的,都存有私心,长久下去,既当嫂子又当娘,谁能受得了?还有振兴父亲,更别提了,木头做的人,有手有脚,有头有脑,有肝有肾,有鼻子有眼……就是没心没肺。人非铜铁,谁家也不忍心把姑娘往火坑里推。
      可火坑外的人,可以不跳进这火坑来,火坑里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身上的血肉被一片片焚烧着,却打死他,也跳不出这火坑去。久而久之,也就成了这火坑的一部分。母亲死后,苦难不打声招呼,接踵而至,振兴双拳难敌四手,被打得措手不及,叫苦不迭。可哪又能怎样,又能怎样?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听天由命,听天由命,天既要他如此,他唯有万千苦水都往肚子里咽,迈起双腿,咬紧牙关,尽自己的人力,听从天的命令。他不相信,不相信老天总是这样,苍天无眼。他有信心,做一头闷声发大财的水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在生活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一手背着父亲弟弟和妹妹,一手辛苦耕耘着他脚下的土地,他有信心,总有一天这破烂如垃圾厂的日子,要被似水流年洗刷干净,从垃圾场中开出美丽的花来。
      徽州民谣说:“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又说:“一月扛锄挖冬笋,万家争作羹与汤。二月梅花初破绽,烘烤精致喷喷香。三月春笋尖尖角,干藏鲜食两相当……”这民谣一直从一月唱到了十二月,又从十二月唱到了一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五天是人间一个轮回。这轮回反反复复,复复反反,泡在药罐里的日子一般,苦水熬煎着,枯了又添,添了又枯,没完也没了,没了也没完,转眼十个轮回已过,振兴也三十岁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啊!按照当地“十六的姑娘,十八的郎”来看,他已不再年轻。人生如树,兜兜转转,一年是生命的一个年轮,他与“十八的郎”相比,已差了十二个年轮。他三十岁以前都没有找到媳妇,三十岁以后的希望与可能就更加的渺茫了。
      振兴最好的年华算是过去了,他的弟弟和妹妹却是迎头赶上来了。“驭……”,“驾……”,人生这条马路上,一匹老马儿停了,两匹年轻的马儿更飞快地上路了。
      “你家闺女真标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明个儿就算不当官太太,也一定当富太太。”邻人皆夸赞爱莲的美,恨不得好话会七十二变,都统统使在她一人身上。便连来往客商,偶然惊鸿一瞥,也忍不住要说:“你家姑娘贼俊贼俊,迟早要跳出山窝窝,飞上枝头变凤凰哩!你家有此女,真乃福气!”
      爱莲父亲听在耳里,乐在心中。她的姑娘是不愁嫁的。如果桃源是拍卖行,他闺女一定是镇馆之宝,家家户户都要挣着抢着竞拍的。若大清还没灭亡,便是皇帝也嫁的。女儿恰满十八,已然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可她的两个哥哥还没娶,她如何能嫁?愁就愁在此处。大儿子已无甚指望,小儿子还年轻。一般如女儿的标志。但同样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好样貌,众人夸起女儿来,毫不吝啬,大方的,千句万句张口而出。对待儿子则不然,像铁公鸡,一毛不拔,仿佛一言千金,夸儿子一句,就要损失好大一笔钱似的。也对,他这样的家庭,自己没本事,又死了老伴,谁愿意把自家女儿往火坑里送。女人好看,可以摆在家里当活菩萨供着,男人好看顶个屁用,不顶吃,不顶喝,不顶穿,面做得浆糊,没卵用。农村俗语说,男人有貌无钱,便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两个儿子若都成了老光棍,没人继承自家香火,他如何去见列祖列宗?想到这里,他只觉苦。是怎般的苦,他嘴木,又说不出来。只觉苦难光天化日之下,扒光了他全部的衣服,拿着打马的鞭子,左右开弓,狠狠将他和儿子绑在世人众目睽睽的耻辱柱上,一起抽打。
      “妈的,苦难扒光了穷人的衣服还不够,又要糟践他们的魂灵。”他有苦说不出,只能在心里狠狠咒骂。骂完,便走到门口影壁的神龛处,跪下。想人苦,不能心跟着也苦,上了一道香,拜了几拜佛,一回头,又兀自喝他家自酿的米酒去了。他想自己早晚要变成酒鬼。却不知,这个想法简直是在自欺欺人。因为在他的妻子儿女,左邻右舍看来,确定无疑,他,早已是了。那时,他的妻子还未死。新中国,尚未成立。他已然是个酒鬼了。
      “大喜呦!大喜呦!振兴他爹,你家算是梧桐树栽得好,栽得妙,交了喜鹊运,捡到大便宜了哩!”小镇人们对内,安分守己,对外,乐于助人。振兴与振强的婚事既久久无有着落,非但他们父亲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全镇子上的妇女旁观着,皇帝着急,太监更急,皆怀着一种悲天悯人的心境,推销货物似的,十里八乡到处张罗此二人的婚事。
      “什么喜?他婶子,你说,你直接说!”振兴父亲竹筒子倒豆子,半天蹦出来这么一句话。那妇人只是掩口笑,笑意像是高空下坠,想止也止不住。等笑意在脸上消耗尽了,方说:“你家振强舌头长得好,如桃源山上的黄莺,谁家不夸。为了活计,不总是下南湖,过津渡,到城里贩卖你家自酿的酒吗?”振兴爹点头如捣蒜。他婶子一面拍手,一面笑道:“这就对了,夜路走多了能遇到鬼,山路走多了能碰上女人哩!”
      “怪道我家二娃,最近,总魂不守舍!你说的喜事,可是……那姑娘!”
      “不……不是。哎!虽然他没那个好运,为人家唱了六个月的山歌,人家本动了心,却家里人一打听家境,哎,也就吹了。可您别着急,当真是摔了个跟头捡了个大元宝,歪打正着,那姑娘是没戏了,她却还有个同伴,亦被那歌声浮动着,带上了天,天河里游了一圈哩!从此那心就被河水泡软了,软的,小绵羊也似,被那歌声连人带心一起栓住了。牢牢的,逃也逃不了。而你家振强,就是那根栓绵羊的桩!”
      “哦……有这事。是谁?”
      “这个人的父亲大大有名,你肯定听过。我一说出来,保准你大太阳底下的向日葵,乐开了花。她不是别人,正是大泽乡因卖酒而十里八乡闻名的,富户掌柜熊诽的女儿。嫁妆是一整座酒坊。她叫水仙。”
      “她……”振兴爹猛地站起。脸上三层被子都捂不住的期待,被这句话,锤子似的一下全打碎。“是她!”妇人回答。圆圆的肥脸蛋像是泉眼,无数笑意你挣我抢,泉水似的汹涌而出。溅了振兴爹满头满脸。
      振兴爹愣住,水仙二字像是鞭子,抽得他如飞速运转的陀螺,晕头晕脑的。旋即像是全身瘫痪,或被施了定身法,想动却动弹不得。一阵风吹来,兜头打他跌坐凳中,久久不发一言。仿佛木头人。木头做得躯壳,远远看过去,像已与两条腿的木凳长在了一处。他多了两只脚,既像人,又像四条腿的什么动物。半晌,终于站起,恢复成人。弯腰弓背回转天井,摘了一朵桃花:“他婶子,给,拿去吧!”桃花火红而娇艳欲滴,像是一个热烈跳动的心脏,刚从桃树的胸腔里一刀挖下。
      那妇人笑着接过,会了意,知道桃源人们民风纯朴,有人热烈,有人含羞,热烈的人儿,山歌唱情,含羞的人儿,桃花表意。根据当地规矩,妇人既上门说亲,无管她从前的身份与职业,此刻便是媒婆。同意了,当赠以桃花,红的如心,表接受;不同意,当赠以芦花,白的胜雪,表拒绝。
      “振强他……你不再问问他的意见……他能同意?那娃,可刚得很呐!”妇人临走,炸弹似的丢下这么一句话。
      “我是他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他。别说人家姑娘只大他八岁,就是大他十八岁,他也得答应!儿子听老子的,天经地义!” 振兴爹斩钉截铁,字字珠玑。这话说得漂亮,说得天衣无缝,仿佛当票上的文字游戏,或者皇帝的传位诏书,别说删字或加字,就连一个标点符号也动不得的,只因左右稍稍移动一点点位置,凭着汉语之博大精深,足可以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啊!振兴爹这个伟大的,沉默的,孤独的木头人,一辈子终于硬气了一回,嘴巴如枪筒,话语如子弹,“啪”地一声响,扣动了扳机;“嗖……”,子弹出膛;“嘭……”,正中目标;“哗啦……”,有什么东西支离破碎,从此葬送了桃源最美男儿郎的爱情,与其峨眉山月般皎洁的一生。
      媒婆一走,振兴爹方觉后悔,恼恨自己真没骨头,白披了一张人皮,儿子已在火坑里烧得皮焦肉烂,自己还要把柴禾往里扔。越后悔,便越恨自己不配当爹。越恨自己不配当爹,他越需要酒来麻醉。一转身,就化作一条鱼,只有短暂的记忆,足可以让他忘却一切,“扑通”一声响,□□着灵魂,鸵鸟也似,钻进酒缸里去了。“呼……呼……”,转眼呼噜一声响,再次醉生梦死,逃避起现实的世界来了!
      在酒业中,有“西不入川,东不入皖”之说。桃源所处地方,酒类繁多,皆不甚出名。比邻的淮北有口子窖,亳州有古井贡酒,宣城有宣酒等等,这些都是大佛,桃源这座小庙,只能望而生叹。当地小有名气的,除却隔壁萧县的岱河大曲,灵璧的钟馗王之属,皆山沟沟里的东西叫不响。
      淮河既为南北气候分界线,桃源地方又正处淮河之北,便多种高粱、大豆、小麦。乃两年三熟。高粱、大豆约六月上旬播种,十月下旬收获。小麦紧随其后,犁田耕种,挨过一个寒冬,五六月份即可收割。由于地处南北交界处,桃源既得阳光,又受雨露,高粱小麦长势极好,颗颗饱满,粒粒滚圆,高粱红的像玛瑙,小麦黄的像金子,以二者为原料酿出的高粱酒,堪比天上玉液琼浆。桃源人们皆骄傲地夸口唱:“隔壁千家醉呦……开坛十里香……天上要开蟠桃会呦……桃源来请高粱王……”
      天下美酒出高粱,高粱酒酿造工艺极简,若要酿好,达到贩卖的程度,却甚费功夫。酿酒在民间是门手艺,需要匠心,多以乡镇或家族为单位,一代又一代传承下去。都说酒好比人,有血有肉,有名有姓。拿淮北口子窖来说,淮北就是此酒之姓,口子窖就是此酒之名。桃源地方既无名酒,这姓名也就简单。首先是姓,桃源酿造的,便冠以桃源开头;汴河酿造的,便冠以汴河开头等等,也就罢了。名更是起得随便,只是阿猫阿狗一类亲切地叫着:高粱酿的,便叫高粱酒;大米酿的,便叫大米酒;玉米酿的,便叫玉米酒……而说起来,其中最有名的,莫不当属熊家高粱酒了。它是方圆百里内唯一一个不以乡镇为姓,而冠以自家姓氏的。既提到熊家酒,谁人不知他的掌柜子熊诽,那可是十里八乡酿酒业的头一号人物。
      熊诽满清末年土匪出身,人如其名,高大健壮,匪气十足。匪气是香气的死对头,香气使人亲近,匪气使人疏远,自然不招人待见。整天冷着个脸如放高利贷的,好像别人都欠了他很多钱似的。民国建立后回到家乡。因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很有魄力,在别人还在传统的酒锅子里讨酒吃时,唯他倾家荡产,卖房子卖地,把老爹给活活气死后,死活从南京购买了一套洋玩意儿的酿酒机器,同时还请了个洋师傅。
      “白酒是中国的东西,这些洋玩意能行?”“洋玩意也还罢了,这洋鬼子中国话都说不溜,还酿酒……我呸!”“可不,迟早要赔得连裤衩子也不剩……哈哈!”……在十里八乡的乡亲们的冷嘲热讽,指指点点之中,流言插上了蜚语的翅膀,在徽北这一方春夏秋冬如溪水般静静流淌过的大地之上,仿佛一只南来北往的鸿雁,春天,飞了过来,冬天,又飞了过去;飞了过去,又飞了过来……来来往往,大雁已飞了十八趟,而大雁一趟,人间一年,转眼十八年已过,多么快啊!十八年里,且眼看他飞黄腾达,平地而起;眼看他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烧酒铺子开了一家又一家。众人才知道他们狗眼看人低,终日打鹰,最后反被鹰啄瞎了眼睛。瞎了的眼睛,黑咕隆咚的,仿佛一口井,他们是井里的蛙。
      青蛙红了眼,便唱:“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唯桃源不然,在熊诽创业之初,其它乡镇皆报以冷眼嘲笑时,桃源人们只要遇见他,皆热心热嘴地给予鼓励。且在其买卖愈做愈大后,也不红眼,狭路相逢之时,给予其应当的赞美。赞美完,便自家该怎么平平静静地过,依然怎么平平静静地过。仿佛雁过,绝不留声,人过,绝不留痕。
      熊诽乃大泽乡镇人。大泽乡比邻桃源,偌大的南湖如楚河汉界,将其划分的泾渭分明,犹如一盘象棋。桃源执红子,心是红的,凡好事都有,凡坏事不必有。大泽乡执黑棋,心是黑的,凡坏事都有,凡好事不必有。总之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同一片天空,同一方水土,却养出了截然相反的两番人。大泽乡人多恶,桃源人必善,仿佛女娲造人时偏了心,一面天堂,一面地狱;凡坏事,大泽乡次次有份,凡好事,桃源每每争先。大泽乡观其名可知来历,正是秦末陈胜吴广起义之地。不知是否因此缘故,此地每朝每代多出土匪,正如垃圾站多出苍蝇。熊诽便是近代最著名的一个。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蜚语是把刀,杀人于无形。不知是他人眼红后的诅咒起了作用,还是天要他如此,命里该当偿还其做土匪时死在他手里的那几十条人命。其它都好,独一个女儿不好。都说“女随爹,儿随娘”,水仙与熊诽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木匠雕刻时,偷了工减了料,没有把。她大手大脚,身材健壮,宽肩膀宽腰,终日长在风日里,皮肤健康而黝黑,与男人相比,仿佛郫子和稻子,外表相同,只功能不同。当地人嘴毒,谓之曰男人婆。然其人虽不多好看,却也不丑陋,平地一站,俨然一副做工的好手。性格方面,却见更像她的母亲多些。文静近乎憨厚,狼皮裹着羊心,不懂人情世故,说话每发于心。贾卜仁见女儿太像自己,担心“女大愁嫁”,既改变不了外在,只好装扮内心。本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当地传统,水仙大字不识一个,烹饪女红之属,却见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水仙十多岁那年,酒坊意外失火,母亲烧死,水仙左脚也被锅炉砸伤,自此腿有些跛。这跛却跛得不老实,慢走时几乎看不出,快跑时方觉与常人有异。那场火后,人人盛传报应,不是人为,此乃天意。直到某个日色向晚的黄昏,镇上一户酒掌柜的全家,一夜之间被土匪屠戮殆尽,他们才终于闭声。知道那场火并非天意,实乃人为。此后熊诽又续娶一娇妻,老来得子,更觉对不起女儿。女儿十八岁时,见无有媒人上门说亲,便放出声去:“我的女儿不轻嫁,要嫁就嫁状元郎,彩礼一分都不要,还倒赔一座酒坊!”然而事与愿违,话是放出去了,却迟迟不见有鱼儿上钩。待到女儿长到二十,为了酒坊的,熊诽看不上。他看上的,却不愿为座酒坊,娶他跛腿的丑女儿。一来二去,青春不等人,转眼姑娘老。水仙已二十六岁的大龄了,还无有人家。
      直到一个盛夏的傍晚,天空拉成一片蓝色的幕布,白云飞鸟点缀其中,夕阳低垂着火红的头颅,仿佛梵高笔下一幅破败而炽烈的向日葵,那向日葵发了疯,正在自我燃烧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直从画中烧了出来,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从村庄到河流,从森林到麦田……一直烧遍了整个天际;又从天际孙悟空推倒八卦炉也似,烧到人间,烧满大地。万事万物,时而金黄,时而火红,时而紫檀,时而灰白……终于火烧云下去了。从天上烧到人间后,又开始从人间往地狱烧去。至于地狱是怎样一番景象,我们不得而知。鬼知,人不知。而人间,装神弄鬼,心里有鬼,牛鬼蛇神等一切与鬼字沾边的人,亦知。就在那个黄昏,桃源与大泽乡交界的溪边,几个采莲的女子见天色向晚,正欲回家。赶马车卖酒归来的振强恰巧路过,一个往西,一个向东,中间隔着一条溪的距离。只见溪那边采莲女子中嗓音最美的姑娘,正轻唱着《采莲曲》,歌声如水,浮动起来了万事万物;歌声亦如酒,醉倒了桃源最美男儿郎的灵魂。
      振强来了兴致,“吁……”,打马的鞭子空中一挥,不过虚做个幌子,马车便立时慢了下来,如年迈的老人,细细丈量着脚下的时间,一步步往前走。振强心大胆大,应和着,也大声唱起了桃源的民谣。马车吱呀吱呀地直响,仿佛破旧的老风箱,和着苍凉的曲调,为之伴奏。终于隔河擦肩而过。同时歌声甫停。可谓:人未到声先到,人到时皆不做声。振强认出了那姑娘。那姑娘也认出了他。她乃一家杂货铺寡妇的女儿,人长得并不算多么美丽,振强卖酒时与她接触过好几次,印象皆不及此一次,刀子般深刻他心。
      数周以后,偶尔的几次擦肩而过,有意无意间地山歌对唱,振强因歌声爱上了那姑娘。并为她在大山顶上唱了半年的歌谣。歌声谓之曰:“姑娘呦喂……你知道与否,我用尽前世一生的清灯古佛,袈裟缁衣,不知敲穿了多少木鱼,跪破了多少蒲团,念烂了多少经卷,才换来今生,与你的片刻相逢……”他的歌声打动了那姑娘,也打动了姑娘身边的水仙。姑娘的寡妇母亲得知消息,进酒时已与振强打过几次交道,知道其不堪的家境,坚决地以表反对。并为了小儿子的彩礼钱,迅速地把她嫁给了一个老财主。水仙旁观着这场故事,以悲剧收尾,天性温良而内向的她,第一次鼓起勇气向父亲吐露心声。父亲土匪的本性甫出,哈哈大笑:“有钱能使鬼推磨,钱不行,老子就拿竿枪替你把亲抢!振强那孩子,我也久闻其名哩!眼光好,不愧是我的女儿!”
      当水仙坐着大红花轿,身披凤冠霞帔,带着一满车陪嫁的酿酒物事,再次经过那片溪畔时,既觉忧伤,又觉欢喜。忧伤的是她爱的人并不爱她,欢喜的是她爱的人就要娶她。这边水仙心情激动。那边振强正站在南湖畔迎亲,等待着他的新娘。时值深秋,芦苇破败,乌鸦悲啼,西风走走停停,芦花在它的脚下,毫无还手之力,如一片片丧葬的白纸,被抛起,又落下,有种婚礼变葬礼的苍凉感觉。他濒临枯竭的心海中,忽然浮动起与他对歌的那女孩子,告知他要另嫁他人时悲伤而又无奈的眼神,禁不住一颗颗泪滴如雨般落下。砸在他的手上,脚上,胸前……所有身上能有温度的地方,随即埋葬地下千年的尸首乍见阳光般,风化。他想自己若是鲛人,就着这般凄凉的故事下酒,该要流下多少珍珠儿?
      临接亲前,大哥一声不吭,仿佛石头,与水仙倒配。妹妹侧过脸去,只是大哭:“二哥,你好傻,你好傻。父亲他……他不配当父亲!”
      振强脸上的悲伤,就好像融化的雪,一点点灌进他的胸腔,漫过他的肝,脾,肺,肾,最后淹没他的心。溺死他的人。他悲伤久了,也就麻木了,只是苦笑着说:“若你是我,妹妹……你却又能怎样?”
      “我……”爱莲忽然想起《孔雀东南飞》里的刘兰芝,脸一红,“我心作蒲苇,坚硬韧如丝,宁折绝不弯,宁死绝不屈!”
      “呸呸呸!快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赶快双手合十,给老天爷赔罪!……老天啊,妹妹还小,妹妹还小,说话当不得真,你千万莫怪她,莫怪她!”桃源人皆信神佛,振强忙捂住妹妹的嘴。
      水仙坐在大红的花轿上,大红的花轿摇来摇去,像万顷碧波中的一叶孤舟,摇摆得她有些头晕脑胀,觉着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仿佛她嫁给振强,像是天边的云彩,是很遥远很遥远的梦。照理说只会出现在梦中的未来。可未来是一个庞然大物,充满着惊喜与意外,奔跑着,就一下子来到了她的面前。使她不敢相信。她掐自己一把,是疼的。她听见唢呐锣鼓齐鸣,仿佛骆驼的背,高一声,低一声,又高一声……忽然大风刮过,水仙鱼鳞状样式的红盖头,像是涂了红漆的木墩上的圈圈年轮,每一圈代表一年。岁月的风无情吹过,红盖头如波浪涛涛,一起,一沉……起时,她远远看见振强的身影,在满天飞舞的芦花之中,愈来愈模糊,愈来愈模糊,终于看不清;落时,万事万物皆归于黑暗,急切的心情使她度日如年。就这样,盖头一升起,一落下;一落下,一升起,仿佛飞快旋转的年轮,旋转一圈,便是一年……盖头总共起落了十八次,转眼,她已度过了十八年!啊,多么快啊!物是人非,盖头早已褪了色,振强也早死了,她还活在这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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