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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第一章

      月亮从一个世纪移到了下一个世纪,人类从一代人换到了另一代人,可天是新时代的天空,地却还是旧时代的大地。若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的目光,冷眼打量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一幕幕披着皇帝新衣的悲喜剧,戏里有人唱生,有人唱旦,有人唱净,就要有人唱丑——可无论哪一种唱法,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凄凉。从人出生一声响亮的啼哭作为开场白,正式登台上场,这凄凉就在偌大的人间舞台上,演了过来,又演了过去……咿咿……呀呀……演不完的月与人的,阴晴圆缺,悲欢离合!
      星移斗转,五十年前的月亮,也还是现在的月亮;五十年前的星星,却早不是现在的星星了。然而今天没有星星,只有月亮,高高的月亮悬在半空,夜色倒看得分明。可那月亮是你的,他的,大家的,唯独不是我的,可爱惜不得——话多休提,把心沉下去一点,再沉下去一点——故事这才刚刚开始!
      嘿!——您小心,这故事薄,紧不起踩,当心别弄碎了它。故事一打头,跟紧我,您首先闭上眼,再睁开也不迟——哎!您还小心,是才起的满月——刺眼!那二月初的满月,高一点,高一点,再大一点,圆一点,仿佛一口雪铺的井,白亮是雪堆出来的,雪立时见水便化了,只好一堆子雪,一堆子雪地往里扔,所以免不得连带着月色,也是雪一样的,冰冷刺骨的,一点一滴往下落,月色落到人身上,免不得也是同样的冷——人心似的。这时,您且睁大眼,好好看,瞧好了,那冷便仿佛一个恶毒的强盗挟持着月色,蛾子般扑棱棱的一路势如破竹铺天盖地,兜头兜脑不管也不顾地直往人眼里钻,多一点,再多一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当今夜月色凉如春水,完全流淌过你的双眼时,你就可以看到故事开头的世界仿佛一个巨大无朋的调色盘,赤、橙、黄、绿、青、蓝、紫,数不清的五颜六色都被关在了里头,只留表面最原始的,最古老的,最纯粹的,黑与白。
      在安徽最北部,与山东、江苏两省的接壤处,有一座田园牧歌式的小镇,名唤桃源。后改为桃园。至于原因,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可小镇人们不忘本,仍唤它桃源。这座小镇并不多大,一面靠山,三面环水。白色房屋如珍珠,黄色土地似金子,碧绿溪水像翡翠。远远看过去,仿佛明珠擎在皇冠上,皇冠浮在深蓝的海里。小镇只几百户人家,大多姓朱。小镇祖先秉承太史公遗风,借用《史记》当中凡大人物出场必不凡的那一套把戏,族谱内记载曰他们祖籍凤阳,乃朱元璋远方叔伯们的后裔。朱元璋既当上皇帝,风光一时无二,衣锦还乡之时,曾几何时的和尚本心,又与他再续前缘,重新投入他的怀抱。大发慈悲之下,要接他的远方叔伯同往南京,共享荣华富贵。他们却好似孔孟借尸还魂,圣人附体,看不惯对方小人得志,退化成了猴子,沐猴而冠的模样。固执如老学究,不愿背井离乡。说他们是一棵树,死也要死在脚下这片土地。朱元璋大怒,心想他一人得道,如何这些鸡犬竟不肯跟着一同升天?难道天下小,凤阳大,他得了天下,得不到凤阳。便指点江山的大拇指一点,增加了他们十年的赋税。凤阳便自此流传一段歌谣: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户人家卖骡马,小户人家卖儿郎;奴家没有儿郎卖,身背花鼓走四方。”
      朱元璋既死,沾着其祖籍之光,凤阳人民在有明一代,倒过了一段优待日子。岂料花无千日好,好运和厄运仿佛跷跷板的两端,好运之花枯萎了,厄运之花就要盛开。自打闯王攻进北京,明朝这所庞大的皮包公司一破产,凤阳行情猛跌,这“优待”就变成了“虐待”。尤其满清入关以来,“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屡见不鲜,凤阳这座“朱元璋祖籍”的活招牌,也就变成了箭靶子,无数明枪暗箭射来。不是一个个来,是统统一起都来。人们活不下去了,便一部分人丁如同哥伦布寻找新大陆,北渡淮河,逃难至此徽北不毛之地。一棵棵小树苗似的,从此扎根地下,渐渐长成苍天大树。大树生儿育女,构成一片森林,这片森林便叫桃源。
      “桃源”此名,一根栓马绳也似,套将在徽北这一隅倔强的黄土地上的时间,好比尧舜以前的历史,不可考。桃源依山傍水而居,溪水合抱成圆,仿佛一个巨大的绿色玻璃瓶,人们不是生活在尘世,而是生活在美丽的玻璃瓶里,瓶外世界的纷纷扰扰,从来与他们无关。他们最好的邻居不是人,是芦苇。凡有溪流处,必有芦苇,像一根根巨大无朋的绿色吸管,竖插在玻璃瓶中。吸管未老头先衰,一个个长满白发。白发便是芦花。朵朵芦花连成一片,好似徽商从苏杭买来的上好绸缎,当风起时,必随风翩跹起舞,仿佛一个少女巨大的白裙子,啪嗒落下,把小镇尤壳之裹黄的朦胧包裹其中。这时,小镇便好似琵琶女,尤抱琵琶半遮面,远远看过去,芦花如水荡漾,像雾又像月,雾失了远方的楼台,月迷了近岸的津渡,绿瓦白墙的小镇如心脏坐落其中,好似一个闪闪发光的夜明珠,平空擎在一片仙境之上,四周满是仙山楼阁,琪花玉树,不真实的仿佛入了武陵人的桃源梦中。因此缘故,不知何年何月,由族中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儒生,翻遍经史子集,再由族中众人反复商讨,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化名而来。自此定名曰:桃源镇。其意为寄托美好,远离战火,人间仙境,与世无争。后世子孙便自云:“先世避明末战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
      绿瓦白墙乃典型的徽派建筑,有诗云:“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由于桃源人们祖籍凤阳,凤阳比邻徽州,几百年来经由几代人的努力,跃然在这片“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的土地之上,已是一个小有规模的徽派建筑群了。小镇虽小,五脏俱全,粉墙、马头墙、小青瓦、砖木石雕等,凡它处有的,这里一个不差,一个不少,尽皆都有;凡它处无有的,这里推陈出新,结合当地的建筑,也都还有。
      若把徽北的这一方小小的土地看做是一张宣纸,那么小镇跃然宣纸之上,有且仅有东西两条大街,一名徽州街,一名庐州街,中间一条约莫七八来丈宽的护城河如一把剑,当胸穿过。河水清澈见底,其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两岸以青石做底,供妇人捣衣冲米之用。河畔皆长满高而细的芦苇,像是发育不良的忠诚卫兵。河水仿佛饕餮的巨口,白天吞吐太阳,夜晚吞吐月亮,像是一个顽皮的小孩子,乐此不疲。小镇最美的景象当属夜空,满天的星,像是满天的心脏,一颗颗果子般,硕果累累地挂在夜空的大树上,风一吹,心脏便砰砰跳动。圆而白的月亮,则是几千年前人类的眼睛,月光是几千年前人类积攒的泪,每天拿出来一点,看到悲欢离合事,细细抛洒人间。整个小镇笼罩在这样一片星光和月光之中,像是一个身披溪水的老人,在历史的长河中轻轻趟水前行,一个不稳,微微一颤,便波光粼粼。可那闪光的不是溪水,是悲欢离合。
      徽州街与庐州街若生而为人,当是桃源一母双生的兄弟。徽州街是阿哥,庐州街是阿弟。哥俩年龄相差近一百年。徽州街上的住户,莫不多是姓朱的人家。即最初候鸟般从凤阳迁徙而来的人们的后裔。血统纯正。庐州街则仿佛混血,混杂许多。这街本是无有的,乃因清中期以来,战火、赋税、饥荒等,十八般武艺齐上阵,轮番打得老百姓活不下去,纷纷从四面八方逃难至此。而桃源人们无愧于镇名,民风纯朴,无论黄发老人,亦或垂髫儿童,皆有朋自远方来,张臂迎之。渐渐百川归海,在徽州街旁侧,长成了庐州街这朵花儿。因此庐州街比不得徽州街一脉相传,乃是个大杂烩,安徽人民有之,山东、河南、江苏人民亦有之。有姓张的、姓王的,也有姓李的……凡百家姓有的,不敢说全有,也十之二三。
      徽州街与庐州街隔着护城河遥遥相望,久了未免要害相思,虽无鹊桥,却两街的尽头各有南北一座拱桥,暂做药引子,可解燃眉之急。一曰南来桥,一曰北往桥。自庐州街建成之日,两街人们共同铸造而成。旨在纪念两街人民的友谊。南来桥旁边,即徽州街的尽头,是一座巨大的朱氏宗祠,如一只拔了牙的狮子,安静地蹲在热闹的街市之中。颇有大隐隐于市的君子之范。同大多数徽派建筑相同,前置飞檐翘角门楼,中是天井合院,内设祭祀大厅,通局观之,融“古、雅、美、大”于一体,是囊中羞涩的小镇,搭积木也似,一代又一代人添砖加瓦而成。北往桥旁侧,即庐州街的尽头则是一座大大的牌楼。牌楼是小镇的门面,设在小镇进出口的要塞之处。小镇的门面,好比美女的脸面,自然要费些功夫。乃取黟县青石,用徽州石雕中的浮雕与圆雕,以黄山的迎客松为蓝本,旨在欢迎之意,精雕细琢而成。上刻小镇名称,乃朱家先祖朱熹字体。
      古语云:无徽不成镇,无徽不成商。两街虽不甚繁华,街面不大,却颇似压缩饼干,各行各业,你挤着我,我压着你,无孔不入,竟把小小的两街,撑得饱满如孕妇。两街的肚子里包罗万象,有木行、布庄、酒馆、药铺、寺庙、学校、茶楼、客店……当然,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还孕育出了赌馆、烟铺一类的怪胎。每逢早市赶集,来往客商如飞蛾见火,一群群地扑来。店家一见客人,恨不得变成蜈蚣,有一千只手来招揽顾客。揽客好比吵架兼打架,手快不行,还要口利。个个都像是变成了演讲家还不够,又把政客忽悠人的嘴巴借来,就地上演口吐莲花之术。顿时整个街市仿佛夏天的池塘,蛙声蝉声一片。叫卖油盐酱醋者有之,瓜果蔬菜者有之,布匹鞋袜者有之,鸡鸭鱼肉者有之……凡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小到一针一线,大到渡船纺车,凡别处有的,这里都有,凡别处无有的,这里凭着三寸不烂舌,还有。两街所卖东西大抵相同,唯见不同的是,徽州街贩卖安徽本地东西居多,庐州街贩卖外省东西居多。
      若把整个的小镇比做夜晚的天空,集市贩卖的东西比做天空上悬挂的光明,那么别的东西一定是星星,唯饮食小吃可谓月亮,乃最闪耀的那一个。庐州街上,吃食众多,一个个如博物馆里陈列的展品,迫不及待要与大家见面,有面皮、烧饼、小笼包、糖葫芦、米线、烤鸭……这些小吃按发明创造年代计算,可谓老古董了。做法与它处大抵相同,唯见不同的是根据当地口味,酸甜苦辣咸皆穿了厚棉袄,增加了一倍,更酸更辣更甜更咸。当然还有臭豆腐,好比丑女钟无艳,虽卖相不好,但败絮其外,金玉其中,得到即赚到。甫一出锅,满街皆臭,吃在嘴里,却口有余香。徽州街则见不同,大抵是安徽本地小吃居多,有麻饼、乌饭团、白切、寸金、烘糕、米饺等等,面食类居多,爱吃的,吃一辈子不腻,不爱吃的,吃一口也嫌。而这其中最妙不可言的要属送灶粑粑了,闻弦歌而知雅意,观其名可知作用,乃腊月送“灶王爷”的祭品,逐渐发展,演变成了桃源每逢过年过节、请客吃饭必不可少的一道点心了。当然这些没有名气,比之面皮等大名鼎鼎,可以彪炳史册的食物,简直羞愧地要找个地洞钻进去。可适合的就是最好的,桃源人爱不释口,比除之桃源以外的中国人都爱,要好得多。就像外国的十四行诗再鼎鼎大名,到了中国也是水土不服,比之唐诗宋词,在本国人眼中,究竟是大大不如的。
      这徽州街上也有例外,虽不属安徽小吃,却甚有源缘,乃辣汤,产自江苏徐州。因桃源紧挨徐州,往东过渡口,便可往之。是以在小镇中仿佛养女,比之乌饭团等亲生儿女,都要更受欢迎。开辣汤店的乃镇上一个中年寡妇,因她常年以辣汤为生,人都亲切地唤她一声辣子嫂。辣子嫂没有姓名,她是被当成瓜果蔬菜,贩卖而来的,后当了童养媳。她其实是有名字的,但她过去不幸,这名字就为她所忘,或者不愿想起。她不说,小镇人便不问。都觉着是天赐给她“辣子嫂”这个新名字的。既然天要她如此,无论痛苦欢乐,她唯有接受。她长相犹如徽宗的瘦金体,比寻常人缺斤少两,矮小单薄,命也薄,“瘦”字贯穿她的一生。脸上仿佛草稿纸,满写着沧桑,若从脸上过滤下来,放到天平上去秤,也该有个好几两。两撇眉毛斜塌着,如同两个吊死鬼。她微微驼背,像虾米似地半拱着,仿佛身上背着一座奈何桥,一些过去的不愿投胎的人和事,都时时刻刻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常低着头,就好像她一直待在别人的屋檐下,别人的名字叫“苦难”,她不得不低头。因此岁月每天从她门前经过,她看着岁月,岁月看着她,生活如死水,日夜长如年,她看老了岁月,岁月也催老了她。加之苦难是岁月的催老剂,她在里面泡久了,就老得更加快。做母亲的人,老得简直像奶奶一样。
      辣子嫂其父名韩门,生于清末,长于东北松花江畔。当时科举制度完全就是一个巨大的机器,二十四小时不停运转,专门批量生产书呆子。韩门便是其一。生产完成后,即将走向市场时,却行情突变,科举制度落了伍,好比明朝的免死金牌,到了清朝不管用了,或者过期的彩票,无管有多大彩头,也无法兑现,进而惨遭时代淘汰。最终十年苦读无人问,一朝科举废除变了疯,成为了活着的活死人。父亲一疯,天塌一半。随之清灭,换汤不换药,军阀混战又起,百姓民不聊生。人们像是在药罐子里生活——毒药。母亲又重男轻女,她还有个弟弟,结果可想而知。当时人比粮食多,家家都要活命,她没有被易子而食已是老天长眼。在十多岁光景,她被母亲六十块大洋卖给了人贩子。她这个母亲的女儿,她这个中国的公民,她这个地球上的人类,她这个宇宙中的生物,只值六十块大洋。可见所谓亲情血缘,不过贱如白菜价。她这棵白菜上了磅,过了称,重六十斤,折合成价格,该当插个草标,写个牌子:“一块现大洋一斤!”简直比猪肉还便宜。可见当时猪比人贵,若骂人是畜牲,不是侮辱人,而是抬高人,贬低畜牲。猪听了都要不乐意。
      不过,那年头谁家不饿死、冻死、战死几个人,就不叫“穷人”这个共同的名字了。全家恐龙般灭绝的处处皆是,她这点小小的悲哀,在当时中国整个的大环境里,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况她比多数人幸运得多,人贩子由东北过徐州,要往云贵去。那里多大山峡谷,物以稀为贵,价钱合适。正好途经桃源,小镇人们天生怜悯,家家信佛,不忍那女孩从此落入火坑。一番商量过后,便让她如今的婆家买下了她。那人贩子坐地加价,小镇人们也不恼,家家又凑出剩下的钱,那人便飞快走了。他家里也还有几张口,如嗷嗷待哺的雏鸟和老鸟,等着这不多的钱,买米,下饭,活命呢!用一个女孩子的一生,换一家人的性命,值也不值,你问老天,老天看惯人间事,早成了老油条,又被天上的贪官灌足了迷魂汤,有眼无珠,哪里理你?所以穷人求老天保佑,只仿佛要太监生儿育女,花花公子变成柳下惠,马克思和资本主义握手言和,痴心妄想。
      辣子嫂作为童养媳,年岁已很大,一寸光阴一寸金,没有浪费多少金子,便猪似的养到了成年。猪大了要宰,人大了要嫁,众生平等。你若不信,这个年代,把人和畜牲放在命运的天平上去称,半斤八两。桃源人最是心善,辣子嫂公婆皆如菩萨,待她好似亲女儿。辣子嫂投桃报李,待其子如亲弟弟。此一结婚,仿佛□□。况对方小她近一轮。可为了报恩,飞蛾扑火,她是自愿的。她待丈夫如弟弟,丈夫也待她如姐姐,起初接受不了,拖了好些年,辣子嫂年岁渐大,其间之苦可想而之,再也等不得了,到底结了婚。同丈夫结婚十年后,不幸就仿佛强盗,也不提前商量,经对方同意,就直接一闷棍兜头打来。她那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当中,两次被国民党强拉壮丁后,大病小病多如蜈蚣之脚,身体千疮百孔像马蜂窝的丈夫,因破伤风感染的缘故,在一个雨夜如同一只被割断喉咙等死的鸡,尖着嗓子嚎叫□□了一夜后,悲惨地死去了。那夜的雨下得特别大,像是全世界的雨都欺软怕硬,听到辣子嫂软弱地哭泣,一传十十传百,都聚集到辣子嫂一个人头顶上下。这雨像是会“穿墙术”,透过她的皮肉,直流尽她心里去。混合着她心里的酸楚,变成了硫酸,一点点腐蚀着她的心。以致今后,常常午夜梦醒,人生三大不幸,幼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她已历其二,她总是会想:“我们人类是有多么的脆弱,才会有那么多的生离死别;而我们人类又是有多么的坚强,才能忍受得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
      辣子嫂高龄产有一子,乃求神拜佛,祈福数日方得。农村俗语云贱名好养活,小名谓之狗蛋。可到了大名上头,却半点马虎不得。名曰朱君儒,君子的君,儒生的儒。小镇民风纯朴,生活安乐,却家家都不富足,日子苦如黄连,她便希望自家的孩子如孔子的学生颜回一般,有儒生风骨,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亦不改其乐,故起此名。君儒或许因为无有父亲,跟随寡母久了,男生女相。他五官如八股文,严谨而精细。天生的制作“书呆子”的好材料。白净的面皮,好似药方,方上却空白无一字,只等未来书写上“忍冬、当归……”一类的药物。一副好细腰的楚王见了,都要嫉妒的身子骨,乃大病小病的温床,亲切的,简直时不时就要登门拜访一次,甚至赖着不走,把他的身体当成客栈,客栈名为“病秧子”,要长久地住下去,生儿育女。因此其人白如瓷器,可他不是瓷器,瓷器易碎,他是朵白花,今年的花落了,死了,灰飞烟灭了,明年还会开!
      照桃源说法,君儒父亲驾鹤仙逝,化作天上一颗星的那年,他只七岁光景。幼年时,他看到别人身穿缟素,一席孝衣,洁白的观音菩萨也似,就想什么时候他才能也穿穿。然真正到时,无法避免,他才知道此是意味着什么。就觉得那时的自己好傻,好傻。这辈子再不要穿它了。后来他又穿了两次。一次为爷爷,一次为奶奶。爷爷和父亲的仿佛已很久远,唯奶奶的记忆犹新,恍惚就在昨天。奶奶脸色苍白,不像是她的脸,像是戏台子上的戏子,厚厚的□□,涂了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是一个又一个的脸;面目肿胀,像是发面,膨胀得不成样子,说:“这年头,谁家没有几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时候,孙儿莫哭,你能黑发人送我白发人,已是我老太婆的大幸!我要笑着走,去见你父你爷……”
      祖母既咽了气,寿衣业已沐浴穿过,口中便放铜钱,两手置打狗干粮,白布盖脸覆身,停灵于堂屋正中央。头靠南,灵铺前放倒头饭、丧盆、香烛、祭品等物,灵幡高挂门前。族长主持一切,孝子既已先死,孝孙替代,手持扁担,披麻戴孝,指引明路。接着抬入灵棚,摆放明堂,报丧的报丧,奔丧的奔丧。亲人朋友、邻里街坊大哭一场,孝孙孝媳守灵三日毕,死者为大,便该入土为安。埋葬那日吃过正席,风水先生安排流程。一番祭语罢,辞灵,起灵,孝孙摔丧盆,然后入棺,封钉,唢呐在前引路,悲伤的花鼓敲起,九岁的君儒手持大大的灵幡,身后八九个大汗肩抬厚重的棺木,亲人一路烧纸,一路叩首。墓地业已打好,与其夫同穴,乃风水宝地。等风水先生画城毕,念完破土文之后,家人烧纸,即用公鸡冠上血,围圈滴在墓中。最后孝孙孝媳按规矩行礼毕,风水先生再跳上大神一番,便将逝者生前用物与棺材一并埋葬,烧了纸马、纸轿、纸床、纸车等等,亲人再哭一场。
      埋葬毕,吃过晚席,宴席已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这小镇便是这样,该伤心的时候伤心,该哭泣的时候哭泣,可一旦这使人悲哀的事情过去了,便日子照旧一天天地过。唯有曾几何时的音容笑貌,在那人死后的几月里,还在亲人耳边余音绕梁般的嗡嗡回响。像极了街东头那个算命老瞎子手里的二胡,拉着《二泉映月》的悲歌,声音一会儿拉长了,声音一会儿拉短了……拉长了,拉短了……没完也没了——像是一个人一辈子跌宕起伏的命运似的!可几个月过后,再多的伤心,也禁不住似水的流年去冲,这声音也就在耳边慢慢消失了。悲伤也同时从心间被日子愚公移山般,一点点移走。死者已矣。终竟忘怀了。
      桃源小镇是山和水的邻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颇具王摩诘“诗中有画,画中有诗”遗风。四五支溪流穿镇而过,至小镇南面约二里处,百溪归湖,聚首一处,算是大团圆的结局。湖宽数丈,是孩子和动物的乐园。溪水澄澈如镜,好似天上银河掉落人间。芦苇是它孕育的孩子,半人高有之,一人高有之,两三人高亦有之。芦花手拉手连成一片,如越女西施浣就的轻纱,可爱,可怜的紧。因此缘故,那名业已给镇子起名的儒生,又翻遍家中藏书,看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一句,起名曰“蒹葭湖”。又因地处小镇之南,小镇人们惯称它为“南湖”。湖畔之上,绿草如茵,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个个亭亭如盖,隐蔽过路行人。其间偶有双飞鸟,穿松掠柏而过,仰头凄凉对鸣。镇上便无论谁人听见,想起《孔雀东南飞》的故事,都免不得要长叹一声,说:“我们安徽不知哪个地方,又要出现一对刘兰芝和焦仲卿也!”便朝着东南方向,和着那双飞鸟,唱支黄梅戏里的凄凉的唱词。听!在不知什么时候,那哀歌又在南湖畔响起了!多么动听,多么哀伤……
      祖母头七那天,朱君儒从南湖烧纸归来的路上,眼睛哭肿如红桃,脸色苍白如梨花——被暴雨打过的。与他一般大小的淘气娃朱长鸿见了,咧开蚌壳似厚而大的嘴唇,嘴之大门甫一打开,两排牙齿便仿佛上下两队站岗放哨的白色士兵,迫不及待要与来人打招呼,被虫蛀断了半截的门牙,则像士兵中的一个侏儒,甚是好笑。长鸿鉴赏家似的,细细审视着君儒的脸,嘻嘻直笑:“我说,狗蛋,你这是遇到哪个仙女下凡,眼睛竟被啃出这么一大包。猴屁股也似。艳福不浅!艳福不浅!”
      君儒向来与他不甚对付,同龄遇同龄,好比女人遇女人,要么亲如蜜糖,要么相看两厌,绝非一页纸,有折中可能。长鸿长相如散文,粗枝大叶的。眼睛圆而大,像将出膛的子弹。脸上虚张声势的痞气,假的,一眼可知是赝品。年龄虽小,发育却快,好比热带雨林,茁壮生长,高而健壮,远超同龄人。孩子界的生存法则,与动物界大抵相同,智慧尚未开发,力量便代表权利。因此长鸿早早即在众伙伴中确立了“孩子王”的地位。君儒则人如其名,颇具儒家风骨,甚爱读书,从四书五经,到二十四史,每每受到老师表扬。老师的表扬堪比圣旨,是家长界定孩子好坏的风向标。故家家皆夸君儒,美名其曰“学习王”。所谓王不见王,两王都走“红”运,君儒学习王是带来一张张红色奖状,长鸿孩子王则不然,带来的是一个个母亲,牵着自家儿子被揍得流血的脸。为此因果报应,长鸿揍别人,父亲揍他。边揍边夸君儒的好,要其与之看齐。长鸿便气不过,每每私底下骂他书呆子,说:“狗屁学习王,我看不过书呆子涂脂抹粉后的模样。满清早就灭亡了,科举制度也早废了,如今是新中国,新时代,不能搞老一套,文化至上,那是封建,要不得。拿起锄头来,在脚下这片土地上,一个脚印一个坑,建设社会主义才是人间正道。”众人听了这番大道理,只当他是个孩子。既先已把他当做孩子,他说出的话便当不得真了。立时听听,不放在心里,立时也就忘了。谁都不会去想他一个孩子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定不是大人教的。他天资聪颖,自学成才。以后一定会有大出息。羡煞旁人。
      可孩子的恩怨,好比皇帝对后宫的宠爱,或夏天的雨,来也快,去也快。所谓物极必反,恨到极点,难免柳暗花明,生出亲近之意。随着小屁孩,长成了大屁孩,长鸿心里小镇人们生来即有的悲悯,渐渐如蛇逢春,开始露出头来,人性打败了兽性。眼见君儒家一个个亲人死去,永远地化作天上的一颗星,看得见摸不着,兔死狐悲,未免心中万千悲悯,都黄河水泛滥似的,从胸口尽皆泼出。况一个善文,一个能武,抓耗子的猫,哪碍得着看门的狗?他若与君儒化干戈为玉帛,则可谓桃源浅滩出蛟龙,他自封的“文状元”与“武状元”的珠联璧合。和好的想法便如催命符,在其脑海中萦绕了无数次。他知道君儒祖母头七,便等在此地,趁机安慰兼握手言和。可坏话说惯了,仿佛飞速开动的火车头,很难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见到君儒的面,嘴里讽刺的话就自动宣告独立,像是擦了油打了腊,直接滑了出来,如覆水,收都收不住。
      君儒见来者不善,不愿对方看见自己被悲伤摧残过后的脸,仿佛许久没有打扫的屋子,见不得人。便打蛇随棍上,冷笑道:“我就是楚襄王,遇见了巫山神女,你怎样?”
      长鸿不懂此典。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可惜他既不贪财也不好色,书本诱惑不了他。他是绝缘体,与学习既然无缘,自然无份。狠心的懒惰与贪玩,硬生生割断了他与书本的红线,是他的口头禅。就像父亲的烟袋锅子一样,常挂在嘴边。所谓文人的嘴如蝎子的尾,轻易不蛰人,蛰起人来要人命。好在君儒还小,顶多一个小蝎子。长鸿见君儒此地无银三百两,明明很悲伤,却照旧死鸭子嘴硬,用皮里阳秋的手法,故意揭他不通文墨的短,气鼓鼓如青蛙。他是要与对方和解,但绝非现在。认输,那可不是桃源好儿郎。他皱了皱眉,脸抹布似的一甩,把头抬得高高的,简直要拔苗助长成长颈鹿以振威势,摆出一句反问句道:“什么?你说什么?”
      “白痴!”
      “什么?”
      “我说你白痴!”
      长鸿彻底怒了,他最恨别人骂他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不知道甚么楚襄王,甚么神女又怎样,他们老祖宗朱元璋大老粗一个,最后还不照样当皇帝。“呆子,呆子,你个书呆子!你自己呆,还贼喊捉贼,骂别人白痴……”长鸿连本带利骂个够,稳赚不赔。
      君儒的悲伤正无处诉,箭靶子送上门来,虽力量悬殊,也竟毫不示弱,酸文呷醋地反击回去。俗话说狗咬狗一嘴毛,不一会儿功夫,两个同样愤怒如公牛的少年,就在这绿草如茵的南湖河畔,画地为斗兽场,拔河似的,不是你进我退,就是我退你进起来。一黑一白,好似在打太极。
      此时的天空,铅云低垂,好像墨洗过的还不够,又把谁家淘气娃的洗脚水泼上去了一样。黑的,如小孩的眼,灰的,如老人的眸,仿佛是在四目相对,比赛谁先闭眼谁就输似的,不是老人压倒了小孩,就是小孩压倒了老人。到底是小孩年轻,更胜一筹,老人先闭了眸子,小孩的眼还睁得大大的,赛过铜铃,便黑盖过了灰,天彻底阴了下去,打翻了的墨水瓶似的,在天空这张画卷上,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铺天盖地泼了开来……桃源镇上的女人们看着下雨的消息,在天上快马加鞭地透漏,便赶忙把家常话撂下,做鸟兽散,该回家收衣服的收衣服,收萝卜干菜的收萝卜干菜。男人们也打渔的,赶紧撒网;种地的,赶紧施肥;跑买卖的,赶紧躲避。家家户户,里里外外,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忙得不可开交,累得不亦乐乎。组成了一幅桃源田园图。美哉,乐哉,快哉。
      镇人传说:“天上的雨,是天空的泪。雨小时,是天空母亲在啜泣,‘嘀嗒……嘀嗒……’;雨大时,是天空母亲在痛哭,‘哗啦……哗啦……’;在没有拨开云雾见青天以前,这哭泣永远没有个尽头。”君儒不懂,便问母亲:“这是怎个样呢?”母亲怜爱地看了儿子一眼,回答:“俗话说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天空也和我们一样,是有眼睛的。她看到中国这片大地上她的儿女们悲伤痛苦、挣扎不幸,她就啜泣,天便下小雨;看到她的儿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她就痛哭,天便下大雨。”君儒疑惑:“我们小镇不是很幸福吗,怎会这样?”
      母亲像被这话蝎子似的蛰了一下,身子一颤,便想起了她的父亲、母亲、公公、婆婆、丈夫,被命运的橡皮,一一从她人生的草纸上擦干抹净。那时君儒还小,不知父亲的离去,并非小别胜新婚,而是此生都不会遇见。她望着儿子,不仅悲从中来,双眼看天,她和天都是母亲,想天空真的和她一样那么悲伤,那么悲伤吗?她也想哭,像天要下雨。可人的一生好比盖房子,童年好比建地基,地基建不好,人挡不住风雨,一生都要摇摇欲坠。她不能给儿子树立一个“危房”的榜样。忍住悲伤,咽泪入心。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不像是从她嘴里发出,像是贯穿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从无数中国人们嘴里共同发出。她说:“母亲的悲哀不悲哀,母亲儿子的悲哀才悲哀。母亲的悲哀是一辈子,母亲儿子的悲哀是祖祖辈辈。对于家庭是如此。对于国家亦然。我们桃源是暂时安居乐业,可中国其它地方的人们还在水深火热中挣扎不幸。他们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天空母亲看见了,无能为力,唯有哭泣!”君儒还是不懂,但看到母亲悲伤的模样,他又或许,已懂了。书本上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虽有不同,大抵相似。
      天空母亲又下起雨来了,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孩子似的呱呱往下坠。可雨的寿命极短,从天空到大地便是它的一生。雨的一生因为短暂,生长的便飞快,刚开始还是婴儿,转眼就长成大人了,雨便愈下愈大,愈下愈大,像苦难者的眼泪,没完也没了。南湖畔的君儒和长鸿便同时停止战斗,皆知在中国不知什么地方,他们的兄弟姐妹又在受苦了。他们很想哭。他们脸上挂彩时不哭,你看,君儒左脸肿如小山,长鸿鼻血流似长河,他们都不哭,他们很坚强,他们是桃源的好儿郎。但当他们看到天哭时,他们忍不住,也就跟着嚎啕大哭了。
      雨终于停歇。好像太上老君能收万物的金刚圈,往天上一甩,打着旋儿,所有的雨就被立时收了去。人们往上瞧,天空已改头换面,像一张崭新的画布,那布上满画着太阳,白云,飞鸟……还有光明。可怜可爱极了。想来一定是中国哪位最擅长工笔画的画家画的。一定没错。因为那天空那么蓝,那么蓝,连一点污渍都没有。也只有画家那种终年沉醉在幻想中的人儿,因为有眼无珠,有腿无脚,从没有走出门去,看到中国人民所受到的是怎样的苦难,才能画出这样美好的画来。美好到如此不真实。仿佛手一碰,就纸做得老虎,那布,便立时碎了。当然这里的画,是指手画脚的“画”,因为指手画脚在行,成了大家,所以简称“画家”。
      大雨过后,君儒和长鸿像是长在桃源这片土地上的两棵树,与风霜雨雪打交道惯了,所以越浇越生机勃勃。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四只眼睛皆瞪大如牛犊,还不服输的样子。尽管彼此心知肚明,一个手下留情,一个口下留情。只是可怜城池失火,殃及池鱼。无辜的草地成了受害者,被他们纵身行凶,压成了牛蹄印般的弧形,一圈又一圈,如镇头百年树木的年轮,把他们合抱在一处。长鸿忽然说:“狗蛋,你落汤鸡!”君儒不遑多让:“猫蛋,你也落汤鸡!”两人就同时笑了。大笑不止。从此握手言和,成了朋友,成了兄弟。
      回到家后,双方挂了彩的脸,像刚涂了油漆的大门,花红柳绿的,甚是喜庆。两家大人只是笑笑,说还未过年倒先把红对联贴到脸上了,也就过了。孩子们吵嘴打架,在桃源无管如何,大人是不许红脸的。邻里街坊,纵使间或有一两次,大人因为孩子闹得不愉快,不几日,也就好似一家人了。这小镇民风纯朴,人们皆性情如云水般平淡。对待坏事,就好像水里的游鱼,得了失忆症,立时发生,立时也就忘了。对待好事则不然,就如同黄山上的磐石一样,在心底无论搁多久,也不会腐烂变质,永远无转移。总的来说便是,凡好事都记得,凡坏事,不必记得。
      小镇不大,可玩之处便不多。间或闲下来时,大人们无非打牌的打牌,打麻将的打麻将,垂钓的垂钓,斗鸡的斗鸡,赛马的赛马……老人因为热情的火焰已熄,自然闲情雅致许多,下棋的下棋,谈天的谈天,偶尔唱唱黄梅戏,跳跳凤阳花鼓,最是陶冶性情。间或说一段书,快板一拍,或说三国,或说水浒,或说隋唐,直引得无管大人,小孩,忙的,闲的……皆如小伙子初见大姑娘似的,路都走不动了。非不到尽兴处,断然不会离开。便实是有事非离开不可,也是一步一回头,如离家的游子,贪恋他的新娘。
      大人玩处少,因为他们身强力壮,大树也似,是家庭这所房子的顶梁柱。家中雏鸟老鸟嗷嗷待哺,要与生活挣日头,太忙,太苦。天允许他们玩,脚下这片土地也绝不允许。非但他们,便连黄发老人,也半分闲下来不得。老妪拆拆补补,老翁跑跑杂活,不为贴补家用,只为向天证明,他们还不老,有手有脚的,白吃饭,不能够。孩子们可玩的东西便很多了。女孩子,跳方格,丢手绢,踢鸡毛键,玩跳皮筋,用褂子捕蝴蝶,用大扫帚捉蜻蜓等等,其中最受欢迎的,当属跳跳皮筋了。人为双数时分两组,人为单数时分多组,可以单跳,亦可多跳,玩法繁多,不可计数。每每令人脚一粘绳,如同鱼儿上钩,回家吃饭也忘记。常常必得因此,挨上母亲一顿好骂。男的则见顽皮许多,竹林里捉麻雀,山坡间斗蟋蟀,空地里打皮卡、弹玻璃球,水中钓鱼、捕鱼,甚至斗鸡的斗鸡,斗狗的斗狗等等。便是偶尔腻烦了,也总能间或推陈出新,变出花样来。这其间最妙的,且最乏味的,当属钓鱼了。爱它的人,简直如饿狗初见包子,野猫乍闻鱼肉,爱不释手,恨不得家安在溪边,日日与鱼竿为伍,夜夜共鱼水同欢。不爱它的,简直味同嚼蜡,苦似黄连,不安定的心,仿佛泡在滚烫的水里,一分钟也不能在胸腔里忍耐,仿佛那鱼竿立时变成了毒蛇,要来咬他。便是离开了,那砰砰乱跳的心,也还能使人烦躁一天。
      南湖多芦苇鸟雀,岸上多松柏鲜草。长鸿父亲因见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却无牛羊。自作主张买下一牛一羊,并一支短笛,做为生日礼物赠予儿子。不过这只是太监娶老婆,旧屋涂新漆,或者官员视察前的大扫除,作表面文章用来哄人的。实则只因长鸿太不长进,太不像话了,虽年纪还不甚大,可农村俗话说得好“两岁看到小,十岁看到老”,既学习先不如辣子嫂家的儿子,已然在镇上没了脸面,又整日里动如脱兔,逮着谁家静若处子的娃儿,就没羞没臊地欺负。简直操碎了他一个大丈夫家的,满腔满血的七窍玲珑男儿心。只得以退为进,以守为攻,借以希望人放牛羊,牛羊能栓人心,让儿子暂时安分下来。可谓既得了牛羊,又得了人,一举两得,岂不乐哉。
      忽忽数日,春去夏来,先前冬去春来时,梅花谢了,桃花又开,如今因果报应,天道循环,桃花谢了,荷花又开。既到了暑假,牛业已长得半人高,羊也长得半牛高,孩子们不甘牛羊后,皆如湖中芦苇,一眨眼功夫,个子就猛窜起来,很有些小大人模样了。夏季桃源最忙。白日里,大人们简直如陀螺,被忙抽得团团转,真恨为什么当初不任性,在娘肚子里多待个两三年,这样生下来就能哪吒似的,三头六臂了。阎王不在,小鬼当家。长鸿便同几个小伙伴们南湖边上放他的牛羊。牛羊在湖畔吃草,他们在岸上玩闹,人与动物在这隔离尘世的自然里,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欢乐。南湖多草地,草地多蟋蟀。他们甫一捉到蟋蟀,便放在蛐蛐罐里撕咬。蟋蟀在缠斗,双方在呐喊。终于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落下阵来的那方,认赌服输,按约定对着天空“汪……汪……汪”三声狗叫。惹得牛羊皆停止吃草,回头看他,牛儿摇了摇头,羊儿弯了弯腰,那神情,那模样仿佛在说,他好像是我们的同类,也是动物,可怎么只叫,不吃草?
      “君儒,我们烤好了鱼和蚂蚱,你快些来吃。晚了,就什么都无!”长鸿像是会狮吼功,朝着君儒所在方向,大嗓门地广播着。君儒收到消息,忙丢下手中书,跑到他们身旁。
      “小胖墩,你够了,给我留点儿,快被你吃光了。千万莫再吃,再吃,要吃成了猪,被屠夫捉去,剥光了衣服,集市上卖哩!”君儒抢过满笙手里的一条烤鱼,咬上一口,香且嫩,天上琼瑶来换,多少,他都不换哩!
      满笙其人心宽体胖,慈眉善目,天生成佛的好材料。与君儒长鸿最好,号称桃源三侠客。好得简直能省衣料,因为他们好得可以穿一条裤子。若说长鸿比之君儒,是颜色黑与白的对照,堪称太极。满笙之于君儒,一瘦一胖,就是相对论。君儒是减肥药的好广告,满笙便是饭店菜好的活招牌。别人生来都哭,满笙生来带笑。像是上天造他时偷工减料,喜怒哀乐只造喜乐,少了怒哀。乐观的,笑像是用胶时刻粘在脸上。具体化的,都有了重量,让满笙胖子更胖。
      满笙口阔如蚌壳,吃都塞不住他的嘴。听好友笑他胖,一手把好友的笑反接回来,放在自己嘴上,笑得更厉害了。这笑里却藏刀,滴溜溜朝君儒掷去:“你懂什么,胖是福多的灵魂都盛不下,水似的溢出来,把身子挤胖的。庙里的佛胖,皆因如此。总比你瘦得小鸡子也似,塞牙缝都不够,拿到集市上去卖,就算叫破喉咙,也铁定无人买,只能作为赠品,附送给顾客。”君儒便笑着扑上来,同满笙闹在一处。长鸿趁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嘴巴张大如麻布口袋,把剩下不多的烤鱼,一点点往里面塞。
      此时天上,阳光正好;脚下,风摇青草。蝴蝶蜜蜂你争我夺,穿花而过;梧桐松柏树上,知了声声,在唱,在叫。蓝色的天空像是蓝色的海,飞鸟化身为鱼遨游其中。海藻因为孤独长满白发,羽化成仙变成白云。太阳是黑夜的月亮掉落深海,白天被人无意打捞出挂在天空……君儒和小伙伴们闹够了,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看着这如诗如画的景象,差点醉在里面,忍不住歌道:“盛夏投入云的怀抱,旁侧是连着骄阳的水草。欢快跳跃的不是鱼儿,是游过天际的鸥鸟……”
      既到了晌午,根据常例,旁的小伙伴莫不垂头丧气归家吃饭。唯君儒长鸿有人送饭,照旧悠哉悠哉。一个继续看他的书;一个继续放他的牛羊,同时手中笛,吹得咿呀地响。天上的太阳愈发口渴,伸出长长的火舌,舔舐着南湖水,南湖像是一块绿糖,都被舔瘦了。君儒看着双脚泡在溪水里,供南湖享用的长鸿,又看了看天上毒毒的日头,喊:“好兄弟,莫吹了,这曲子太悲伤,像哭泣之声。”
      “呜呜……呜呜……呜呜……”笛子依旧在风中呜咽地吹着。吹了过来,又吹了过去,像是得不到心爱姑娘回应的痴情郎的轻声呜咽。一声,两声,三声……如此凄凉,如此悲伤。长鸿回头向君儒一撇嘴,说:“要你管!笛子不悲,如何为笛?”笛子便继续哭泣不止,呜咽之声随着夏天的风,东南西北,西北东南,落叶一般,到处没有着落的,无根的,飘。
      君儒见山般的长鸿,发此悲凉的笛声,忍不住微微一笑,老虎也有可爱的一面。便仔细去听。手中书本,正好被风儿淘气的小手,沙沙翻弄到《列子·汤问》篇,看着高山流水,伯牙与子期的故事。心想:“这是我的兄弟,好兄弟!长鸿若是伯牙,我当是子期!”
      “可弦断了怎么办?弦断了,知音少,又会有谁听!”君儒摇了摇头,自己又不是扫把星,努力把亲人一一离他而去之事,从脑海里打捞出。像打捞一具具尸首。随后蒲公英的种子般,一挥,就把它放逐了。他自嘲地笑了笑,头摇得拨浪鼓也似,骂道:“傻瓜,不会的,你真傻。桃源儿郎,皆壮实如牛犊,天塌下来,顶天立地,也不会怕。你真是倾城倾国貌没有,空余多愁多病身!”
      “阿哥了哩……吃饭了哩……”忽一女孩子,口唱山歌,手提竹篮,爬坡越草,携风而来。声音之清脆,动作之灵巧,像是山里的黄莺,得了桃源人杰地灵的精华,成了精化作人形,偷来人间半日闲。那歌声越逼越近,越近便越像锤子,把君儒和长鸿的世界,呼啦一下全打碎,又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
      “花儿妹子!”长鸿叫。
      “花儿妹子!”君儒也叫。
      “哎……哎……饭来喽……饭来喽……”回声清脆嘹亮,像是约旦的死海,只要有什么东西掉进这声音的陷阱里,就要浮动起来。这声音,浮动起来了山涧鸟雀,水中鱼虾;浮动起来了整个南湖,整片草地;也浮动起来了两个年幼的灵魂。
      “日头好毒!辣椒水似的,四面八方往外溅,只要一沾上就没个好,像把火,把人全身都烧得火辣辣的!”花儿把芦苇筐放下,轻轻拭去皮肤上渗出的汗,似嗔似笑地说。
      君儒长鸿早扑到筐前,同时拿起烙得金黄如日头的烙饼,卷起顶辣的土豆丝吃将起来。吃完了,嘴还不闲着,像是机器按了暂停键,齿轮依旧惯性地转几圈。两人同时咕哝道:“可不是呦!这般毒的日头,像是孙猴子打翻八卦炉,人间成了火焰山,又不知要旱死多少庄稼,饿死多少人喽……这年头,下雨,庄稼涝死;不下雨,庄稼旱死。做庄稼难,吃庄稼的人更难!”可见太阳这鬼东西,和人心一样最是捉摸不定,温暖时,能让你每一个细胞都跟抽鸦片似的舒服,反之,也能让你痛苦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的仿佛三生三世。有厌世之人,故弄玄虚,或许会说:“天空下,我不敢抬头,怕太阳落下来,砸碎了人类的梦。审判前,我不敢低头,怕眼睛伸进肚子里,看见人类的心!”
      花儿见太阳的鞭子,像贪官污吏的魔爪,肆无忌惮地剥削着大地。大地斑斑为之裂。脸上不禁渗出一点汗水,心里流露一点同情,对山对水,对天对地,对人对物,唱道:“骄阳倘或再多一,吾必倾命学后裔呦……以骨为弓、以发为箭,将那烈日射去三分之一呦……”
      君儒听着这歌声,这歌声像是蛇直钻进他心里去,为了防止走弯路,直接趴在他的心头,诉说着毒日头下千万人的苦难。可千万人受苦受难,千万人都与他无关,他也是这千万人之一。他看着南湖水轻轻地流,每一滴水像是每一个人,你踩着我,我压着你,拥挤而热闹,沿着时间的河流,一路向前汹涌奔去。君儒看着眼前的热闹,只觉世界是一个闹市,万事万物各司其职,他纵使变成一张纸,也挤不进去。所谓孤独,不过:一人念人,二人念从,三人念众,千万人念热闹,你我掺插其中,千万人的热闹,都与你我无关,念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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