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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扑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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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模糊糊的人影渐渐清晰,坐在桌前用指尖捏着烛心玩。他静静地看着,缓缓地呼了口气,桌前的人转脸明媚一笑,光照的好看,说不出的心尖一颤。
“你怎么在?”他问。
缬落乖乖坐在桌前没动,就看着他道:“仙君对我日思夜想,不是来寻我的吗?”
分别月余,他跟到了采渠阁下,采渠阁的山阶前立有训诫:入山者,天打雷劈。闯上去也不是不行,他还不想惊动寻岸,花朝离开采渠阁后音讯全无,缬落留在镇子里守株待兔。
期间寻岸外出,次日卯时前准回。只有一次,寻岸终究是延迟了半个时辰,人还没进镇子,天际一丝游灵如电闪悄然入魂,寻岸倾身跪在原地,像一只受惊的小兽瑟缩成团,任由游灵吞噬他昨日一点一点聚回的灵力。他定在原地,他不能过去肆无忌惮地护着他,斥灵只会越过他,以双倍的反噬之力去吞食受灵者。
三十斥灵卯时三刻现,半个时辰功夫,寻岸静静地躺着,无声无息,灵力褪尽,近乎常人,采渠阁的天雷阵自会将他打的可以直接去投胎了,随遇而安吧。
缬落把他抱了回来。
“仙君醒了便好,天不早,我也累了。”他的指尖划过烛焰,伸了个懒腰,推门而出。
寻岸半靠着榻沿坐了一会儿,道:“想说什么?”
红烛爆出一微响,缬落趴在床侧问:“怎么知道我还在这?”
“太乖。”
缬落抓着他的手,蛊惑道:“仙君,我予你缔结。”
缔结什么?寻岸被他攥着的手一翻,室内的温热骤然降温,他觉得心灵受到了冲击,手心上的东西丑的不忍直视,一株被薄雾囚住的草张着如裂开的香囊般的嘴,两片嘴唇上细长的触须四处感知。
“难怪你要炖了鼠子。”不知是该感激还是该感叹,有时候铄姝觅食猛地不像一只弱小的鼠。寻岸侧脸想了想,问:“你又抢了谁的?”
“它本来就是你的,缔结固灵。”缬落坐过来,撤去那层禁锢,将它举至寻岸鬓发,缔结的触须犹如藤蔓顺着寻岸的长发变作垂铃。
万俟中葭只是放走了他,还是不放心,养了这么棵怪草。
他闭上双眼放松地将额靠近寻岸,无比认真地呼了口气,缓缓开口道:“仙君,你想不想……两个人……两个人做很多事情。”
翌日晨,寻岸走出门,便见早等在门口的铄姝挎着小篮子,她小步跑过来上下嗅了嗅,气色明显比昨日好,拉着人向外走。
“铄姝,你见缬落了吗?”
“不是吧,公子没见着他,他让花朝去采渠阁送信了。”
寻岸听到这名字,沉思片刻道:“一封双鲤便可,花朝去应有他事。”
这日铄姝上山取箬叶,下河割芦苇,还有艾草菖蒲一并捆了,让寻岸提着真有些新婚学过日子的观感。此时街上俱是清洗箬叶与淘米的百姓,海风游游走走,不过百步,镇中便有一只铜制海龟,或趴或立。寻岸将这像打量,龟身上无一例外凿出一条狭长的口,他正要看看里面,一枚铜钱贴着那道缝“咣当”落下。
缬落欲拎他手中的艾草,他手向后背去,倒退一步。
“多了几分人情,官府将那些钱用作何处?”
两人走着,缬落想了想,回答道:“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也能拿的。”
经过一果脯铺,铄姝将篮子塞进缬落怀里,疾步去买。寻岸再看街边扑满,上面常绑红绸,系五彩线,似有驱邪请福之意,寻岸庆幸刚才没有冒犯。
到了宅前,有几个当差的一见他们迎上来,缬落上前几步将他们请到一旁,府吏瞧了个大概,笑了笑,便同缬落讲明缘由,寻岸进门前,抬眼看门匾,大步走了进去。
宅院尚无下人,纵是五月仍有些冷清,花椒树上的椒果青青,小亭之上用来降温的水瀑顺着亭檐飞流直下。
寻岸忽感晕眩恶心,屋内火绳的残香淡了,人推开窗,看到的不过方寸。丝丝嵌扣的十二只缔结铃小如粟米,又像十二只精心打造的长命锁。听见有人进来,他看向缬落,有几分嫌恶几分不甘才能去问:“我跟你们想的一样吗?”
“不是。”缬落自己也问过这个答案,既然是万俟中葭的实意,寻岸跟城主到底什么关系?转世还是分身?他对寻岸,他对城主,一样吗?也许,曾经他想当然地认为,那份执着让他有意靠近寻岸,爱屋及乌,好像又不对。
他很确定不对,伸出手牵住寻岸,他不敢用力牵,只能低声道:“寻岸,你登仙入籍的那日便知道了,他……他的心上人用你为他分去一半反噬,是我将你引到灵城,是我让尹薄岚到留伊城。当初你困于采渠阁,日日受三十斥灵,全是我们一手经营。”
“可怎么办?我不懂一见钟情,我也没见过天长地久。可我每每想到你,我就又想哭又想笑,想到你明日会不会忧愁受伤,我就夜不能寐,我不敢乱动。”缬落猛然发现他从没靠近过城主半步,永远保持着疏远,城主的喜爱赠予灵城,接纳了万俟,给他的只有怒忧思悲恐与惊,以及时时提防着他会伤害任何一方。
“城主不要我。”他盯着寻岸,“我怨恨过,愤懑过,但我可以理解。你不行,寻岸,要是你讨厌我也就罢了,可我不能接受,你明明有心偏不要我。”
寻岸抚上缬落的脸,这张脸跟姜绮安简直毫无关系。缬落让尹薄岚去撮合两相府的婚事,尹薄岚却一心反其道行之,最后尚入自己做的选择。
“可是登记算赋的?”
“是。”缬落一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坦白道:“仙君,日后便是姜宅的人了。”
寻岸笑了:“得到某样东西,就觉得能牢牢抓在手里。我们交易达成,拿得起,放的下,不好吗?”
缬落看着寻岸,竟有一种山崩地裂的错觉,他对八方神明起势,他与万俟中葭绝对、绝对、绝对地没有想多相处一秒的心情。但刚才寻岸跟那个家伙的言辞腔调简直一模一样,他这次却不想逃。
“好,很好。我拿的下,也放的起。”这么多年,缬落学会了收敛,他把自己和寻岸圈在一起,两个人静静地远距离感受对方的心跳。
“缬落,你怕我把留伊城的事怪到你身上吗?世人要我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可我做不到,也会恶之不知其善。”寻岸的手抓着他的手,低语道:“姜绮安和万俟中葭都不是对方的首选。如果是我也会那么选,可我还是想贪心一点……”
……
铄姝做了八种口味的角黍。等她把第八个剥了皮送到寻岸面前,缬落先看不下去了,对她道:“你喜欢,多吃点。”
“我包了好多,公子觉得那个口味最好,我挑出来。”
“不用挑,让霜想也尝尝。”寻岸道。
“你要实在吃不下,拿去送给邻里。”
铄姝猛地坐直,看着缬落,问寻岸:“公子,你们是不是偷吃了?”
为证清白,再拿一个,寻岸默默地剥开,肉馅于米中调和的恰到好处,油而不腻。
缬落想起来,带回来的一罐梅子还在凉亭里,让铄姝送东西的时候一并捎上。
左邻右舍的妇人借着礼尚往来登门造访,寻岸起初觉得主人不在家,他不便招待,以此为由婉拒,不知谁改了口风,登门的时候变成了:“看看尚公子。”
寻岸找了只圆凳坐在亭内,宽阔风畅,访客纷至沓来,上上下下看人。
屠户的妻子道:“姜少爷这次回来,又是添置,又是翻新,连门上的匾也改了,我们就猜八成要娶妻,您这就来了。”
“诸位夫人见笑,这里原来是姜宅?”
“可不是嘛,我们也是从小看着他父亲长大,当年姜老爷同人置业,行善事,幼子没有母亲照拂,梁老爷的朋友常带着他父亲……罚跪,不过那也是位学识人品好的不得了的公子,南边替人看相的老头至今还觉得他有经世之才。”铁匠的老母亲由媳妇搀着,惋惜道:“后来很少见了,姜老爷也再没让少爷跪在外面。宅子荒废多年,不成想小少爷前两年突然回来了。”
她们接着说到遍街扑满,常有人在丑时看到扑满不翼而飞,血流一地,第二日扑满完好无损地待在原地,上面的红绸彩绳等物却被人取了去。
“怎会想到放置扑满?介兽并不常见。”寻岸对这个非常感兴趣。
老妇摆摆手,道:“别提了,不定是有心之人生闲事,扑满历经数十年,有困难者去磕几个响头,次日便可获借钱财,只要盈余归还,哪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传言。吴年楹也在姜府待过些时日的。”
在坐的人无不起身,解释:“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想公子刚来……”
“随便聊聊便是。”寻岸抿了一口茶,对他们口中的吴年楹愈发好奇,既然被姜绮安和万俟中葭收留,还有缬落共处,于人们评价中也是正义凛然,但他隐隐觉得那些扑满不似福气满满。
一连数日,拜访的人不断,姜老爷交友实在广泛,还有城中的店铺掌柜送上账簿及贺礼。
寻岸问道:“这些账簿原先送到哪儿?”
“花朝大人亲自来取。”
“继续交给他,我不通此道。”
这些掌柜耳聪目明,将姜宅的风吹草动看在眼里,见寻岸归还账簿,无心应付,知趣地告辞离开。
跟在后面的人一到门口,忽被一道灵力结成的墙拦住,转身看向寻岸。
“你们三位的账簿还没拿。”
三人面面相觑,方才他们躲在一群人背后接连做小动作,有意瞒不过寻岸。
“先,先听我说,我们那儿风光无限,游客络绎不绝,是老有所养的好地方,长年累月的山税犹大。”黑衣掌柜道。
蓝衣的青年人简而言之:“客栈酒楼迎来送往,自产自销,家主不必担忧。”
“是是是,家主,听闻您爱游河,我们开了一条运河,直通黄……”
两个掌柜向中间挪了一步,将人挤到后面。
“皇宫。”黑衣掌柜笑脸相迎。
寻岸灿然一笑,翻了翻那本色彩明艳的“皇宫之旅”,问道:“三位送来的也算灵城的吗?”
“当然不能。回魂乡说好的十里红妆,毫厘也不能少缬落的。”
黑衣掌柜竟先沉不住气,气的青年一言不发,执着于“运河”的人还在规划再建一座宫殿的开销。
“我做不了他的主,等他回来,或者,你们亲自交给他。”
“我们去找了,他没在。我们便想上采渠阁问问花朝,您府上养的那个毛兽,啊呦,我们要不是灵,也得被他打成灵。”提笔的黄衣少年打着寒噤,想想都觉得惊心动魄。
黑衣掌柜附和道:“做的了,做的了,门上写的清楚,他入赘的好。”
寻岸觉得那个门匾确实该重新做一个,他起身出门。
“你们好生等着,缬落差不多该回来了。”这道门禁本来就是给他们准备的。
……
渔船泊岸,捕捞的鱼蟹陆续搬下船,酒楼的下人按照吩咐将约定的食材提走,有人走上栈桥,对着海面凝神,随着这段时间的恢复,他的感知也愈发明确。
不远处,一个渔民拉着铄姝的篮子,递给她几条上好的比目鱼,道:“铄姝姑娘,你家办喜事,我们也没啥好送的,就这你拿去煮汤。”
铄姝拎起活蹦乱跳的鱼看了看。
“好吃吗?”
“姐姐,好吃的,我娘说,还能替姐姐招个如意郎君。”螺田笑嘻嘻地打趣。
铄姝将鱼向寻岸一扬,喊道:“公子,有鱼了……”然后鱼掉进了海里。
“姐姐,你的郎君跑了。”
“跑就跑了,看它能跑多远,最后还不是掉进别的兜里。”铄姝将螺田拽回岸上。
寻岸向渔民行了一礼,渔民受宠若惊,忙道:“公子客气了,我们常受姜府关照,您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这里有吴宅吗?”
渔民不解,沉思片刻,道:“公子问的莫不是吴年楹?”
寻岸应是。渔民如实告知,这里并无姓吴的宅子,吴年楹从前住在姜宅由姜家抚养,成年后他搬了出去,居无定所,直到他重金打造了一艘船,便在那艘船上终老。
“那艘船跟着一起葬了海。姜少爷是想找什么?”渔民试探地询问。
这件事确实应该问缬落,等他回来……他只是闲的无聊,想找点事做,回去的路上,寻岸去书局买了一本地方图志。
两个姑娘在后面窃窃私语,忽闻螺田道:“公子,乞巧节那天,也同我们一起去吧。”
“我去做什么?”寻岸刚一出口,见小姑娘红了脸,于是安抚道:“我可以去雕个瓜。不过到那时,我可能不在这里。”
“你们要出远门?”铄姝追问上来。
寻岸看着她奇怪道:“为何一定带他?”
螺田也问:“嫁了人还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吗?夫君会生气吧。”
“生气?”寻岸很为难地想了想,答道:“既然互不高兴,便写封放妻书,各自安好。”
铄姝暗想缬落这小蹄子漫漫长路修远兮。
“公子,你好惊世骇俗。”小姑娘愣愣地说道。
似觉得不妥,寻岸忙解释:“总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和离。”
几日后,缬落出门一趟,发现人们看他的目光既同情又无奈。待至家中,三个人形灵雾围着他转,缬落道:“有何事?”
“你是不是……不合仙君的心?”蓝灵一针见血地问。
另外两只悄悄地鼓起了掌,这个问题大胆又直白,缬落手中已聚齐一团电光。
黑灵忙道:“你是不是打他了?”
“???”缬落犹疑,三缕灵的身形顿时高大不少,轮番惊恐。
黑灵:现在揍他一顿还来不来得及。
蓝灵:简直无语。
黄灵:哥,赶紧去煮汤。
缬落进屋时,见寻岸正睡的安稳。
灵力逐渐聚集。
“哥,你带了什么?”
“送你期颐的礼物。”
“我都期颐之年了,还能叫你哥吗?”
“吴年楹,我不要礼物,你能收手吗?”
“这艘船再大,没有你,它也会沉。”
朦胧船舱中,两人相谈,大小不一的扑满随处可见,犹为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