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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蜀道遇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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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过。”
屋内人刚才无一人发现进了门的占卜先生,来人果如传言来无影去无踪,他继续道:“她问过仙缘,但仙资不足,后入了轮回道。仙君也猜着了,你二人孽缘不解,她姻缘难顺。”
“媒人。”缬落思量了一圈同去巴蜀之地的人选,还是他最满意。
言灵灵敏道:“好说啊,路上还请各位照顾。”
霜想嚷嚷着一起同行,不料被众人众灵拒绝。
“账簿繁杂,我在,可时时请仙君示下。”
“等理好了,再奉上,也不急。到那时,指不定我们已从巴蜀回来了。”
“太多还乱,我忙不过来。”霜想辩答道。
似是正撞中缬落的下怀,他手指一勾,将三缕灵送至霜想颈肩,用力一扯,犹如一条缰绳,道:“我乡中恰有个勤快利落的账房,采渠阁铁定满意。带他去见花朝。”
三缕灵闻言猛地绑住霜想,适才好不容易用内力压制下去的兽性,一分神间原形露出,虎斑青毛狸奴试探着将束缚抛开。
“我几日便回。”寻岸轻抚它的脖颈道。
片刻也容不得他多言,狸奴自不受控地跳上客栈房檐,四脚落于街上,扬长而去。
离了岭南地界,官道两侧列树从繁渐疏,众人谴了马车回去,徒步前行。蜀道艰险,壁立千仞,仰脸望去山间怪石嶙峋,极其地静,竟也叫人心生畏惧。途中偶遇几处村落,皆是人去舍空。
“来这鬼地方说媒,不是明摆着让人家姑娘跳火坑。”言灵从皂角树上跳下,道:“仙君,不如反其道行之,将人带出去,寻一富庶之地,一劳永逸岂不更好。”
“世间哪有一劳永逸,无非是小心经营方得始终。若不是为生计,谁又愿意背井离乡。”寻岸端坐于石上,回眸笑语:“言灵莫自谦。谁进了你这张嘴,空口白牙,自没有全身而退的。再者,霜想虽恋财,还从没有诓过人的主意。”
言灵收回目光,看了看寻岸,人如春兰馥于野间,机巧若神。缬落才将一捧野果置于寻岸掌中,道:“近几日天好,早熟的含桃与桑果俱甜。”
他抬眼打趣对面的人:“你倒是放的开,直接诓人,好生厉害啊!回魂乡众流民顶多诓个魂,不敢同道。”
言辞间可见厉声。
“小郎君勿当真,在下一时失言,人信至上。”言灵接过寻岸递来的一叶桑果,之前忙着赶路,他跟铄姝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感情,忽想道:“铄姝姑娘不是跟着一块去了吗?”
“她比你们两个更懂山野之道。”缬落无奈,睫影垂落,寻岸失了血色的面容愈显沉静。原本定的几日便回,不成想山路难走,虽持司南开阵,也无大用,既无官府开凿设堠又无当地人指引,一连停顿数日。
至午时,忽见山中猿猴飞身直下,兽性大发,簌簌草间,急于奔命的鼠子看清树荫下三人,毫不犹豫地冲向缬落怀中,缬落挥起一巴掌,猿猴便被扇飞数百米,待它从湖中爬出,恍恍惚惚攀向悬崖。
“下去!”
“嗯?我,我走不动了。”铄姝打量着男人注视着猿猴逃去的侧脸,一个飞身后退,从寻岸掌中跳出数尺远,忙道:“前面有人住的村子。”
寻岸起身谢道:“铄姝姑娘辛苦。”他抬手欲将人收入袖中。
缬落抢先一步:“我带着她。刚才之兽虽生性凶猛,也不该这般狂躁。县令为何加急送信请采渠阁出手,仙君当有准备。”顺手,寻岸连含桃一同塞进了他的衣袖中。
半日后才见着巴掌大的村落,不等缬落动手,铄姝一溜烟儿躲于寻岸身后,用手扇着脸,大口喘气。忽然走入一群人,便引来为数不多的目光。
“三位公子怎么带着个姑娘?”一户村舍门前老妇人见这姑娘蓬头垢面,唇上的朱砂去了大半,不忍问道。
缬落行礼,言说:“姐姐不知,我们行商至此,家中主人常年在外,本想带小姐游历一番,路遇悍匪,破了财。在这山中徘徊数日,方才寻到村中,附近可有借宿之处?”
闻者俱是一愣。
小蹄子你牛啊,老娘的辈分顿时让你压一截,怒火中烧的铄姝被寻岸拦住。老妇人定定瞧着模样相似的两人转脸笑了,这年纪还有人喊她姐姐,自知是恭维,仍悦道:“县中离这尚远。我家也是外来经商,还有两间空房,几位公子不嫌可小住。”
“姐姐心善,定有福份。”缬落奉上一贯铜钱,当是住店钱。
言灵跟着众人行至门口,小声与寻岸道:“仙君,我先去县内打探,您到时好作打算。”
……
小屋不大,不算简陋,打扫的更是干净,一张木床上铺上了皂荚浆洗过的被褥。
铄姝盘腿坐在床边,道:“我天天跟着三个大男人,世人会不会皆想,有人图谋不轨?”
“世人皆想?说的不错。就事论事,敢问,姑娘觉得我们哪一个想对你图谋不轨?”一只手猛捏了缬落的肩膀,他才缓和道:“若看人的心怙恶不悛,看谁也一样。此番正好替你辨清是非,冷暖自知,你自己拿捏好便是。”
铄姝愣愣地看着他,寻岸走近窗前看向群山。一个眼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一个眼里不可见人,一个只道芸芸众生,三个人,物以类聚呀。
正想着,缬落疾步上前接住寻岸,将他抱到床上。
“公子脸色怎如此差,难不成之前受伤了?”铄姝趴在床侧擦去寻岸额上的汗,“好烫,不是仙不食五谷不生病吗?”
“终究是人,不妨事,想是累着了,休息一会儿便好。你去请姐姐熬碗米粥。”缬落轻描淡写道。
铄姝自不敢多问,从尹府之事后,她便觉两人间暗流涌动,试探不成,也明说过,缬落明里暗里替寻岸挡了回去。不问也罢,寻了个机会,鼠子悄悄出门觅食。
初登千阶道时,尚入数次返回尘世,方知原来千阶道不只一条路,时时变动,来去皆不可知归处。
他执着地游走在向下的千阶道上,心想总能碰到一条回留伊的路。
四周混沌黑暗中隐约可闻人语声,焦急不安,愤怒难平,世间留存的七情六欲在这些路上牵绊着,期待过往残影遇上旧人,得以倾诉衷肠。
亮光闪现,尚入从遮脸的袖间抬眼看,整座大殿悬设高台犹如一朵使君子绽放,瓣座上的人瞧他的目光或警惕,或躲闪,或不解。尚入立于使君子中央,阵中花蕊灵力如瀑逆流连星辰,令人目眩神迷。
大殿内外数层回廊中人议论纷纷。
“城主的卜阵召的定是新任城主,不是还没降生吗?难不成得先把他打回去!再回来。”
“这不是吧?他明明破了城主的阵,硬闯进来的。”
“那新城主,该不会被他冲散了?!”
整朵欲坠的使君子顿时裂开,半数蕊中灵流忽灭,悄然隐去踪迹,众人大惊失色离座欲问询殿前人。
一声按捺不住的轻笑压下了这满室猜忌。
“诸位大人先坐,容我问几句再答。”前方一人现于人前,道:“此乃灵城中殿,吾乃城主绮安。”
“尚入,留伊城人,因急着回家借过,误闯此阵,见谅。”
“你是仙。”言语忽地冷厉,他轻盈跃入阵中,掐着尚入的两肩,与尚入四目相对,看尽前尘,他道:“还挺会挑日子,大婚之日登千阶,不去天府登记,待派遣,你竟还回来。”
尚入一笑:“人有七情,城主舍去五情,强留灵城不也一样,彼此而已。”
“你别动!”绮安看着尚入,却不似对他说。殿上回廊传来声音:“新主已出,与其同一个外人浪费口舌,不如去寻殿下的生辰八字。他既敢闯卜阵乱了新主气数,自有天罚。”
灵城传位向来听凭天命,不以血脉传承。由现任城主测算继任者的出处,不论尊卑贵贱,一经城主之口,九殿十三州力保此人登人极。因此,卜阵非小阵法,大阵开启时,灵城用秘术屏蔽周围法力,对擅闯的不速之客亦是不留余地反噬。
“卜阵虽破,新主命定。倘若他泄露给有心之人,让流落民间的新主如何自保?”
座上长者便是不想放人离开。
“他已成仙,虽不是灵城人。”绮安漫不经心地扫了眼上方的人,指出一条明路,道:“尚公子,今日本君助你一程,有缘还请仙君多包容灵城小辈。”
城主纵是爱民如子,口中的小辈定不简单。尚入仰脸看向殿上的少年,他鲁莽在先,不再多想。
不等人走出正门,便听绮安传声道:“我无力再起阵。今日天谕,新主将降生于壬戌年,东方大雪日,赐名春迟。望诸位先生倾力相助,护佑基业。”
“你该出发了。”他转眸道。殿上的少年正了修长的身躯,目送着城主散去身形,绮安的眼中溺着春夏交际的使君子,同灵城融为一体。少年胸口涌上阵阵抽搐地痛,如然裂开的天堑,他不曾从他那里得到欢喜,却先学会了悲泣。
待寻岸醒神,见缬落用汤匙搅一碗米汤。缬落端着碗走过来,道:“槐花正香,适巧煮槐花粥。就这,太穷,缺米缺面,托姐姐给你煮了小碗槐花饺子。”
“铄姝,刚出门。生来是只鼠,你不能闷着她。”他补充道。
“你们何时如此亲昵了?”寻岸睨着他哑声问。
缬落唇启一勾,凑了过来,诚恳道:“听闻留伊城的皇帝将她当公主养育,不似兄长亲厚,又不失了对她的管教约束。我才恍然想到,他定是替你照看女儿,这般也便不觉得怎样了。仙君觉得呢?”
“我……说了不算,更怕担不起这称呼。”寻岸的辈分直线上升,他实在看不懂缬落的心思。
这边缬落背对寻岸忍俊不禁,人一头脑发热便会失了些心智,好骗,寻岸隔着被子猛蹬了他一脚。
缬落端着碗道:“仙君不用担心,我不同她计较前事。等我……带她搬去采渠阁,我们养一只狸奴,养一只龟,便算儿女双全了,仙君若嫌无趣,再把回魂乡搬过去,三天小集,半月一庙会。采渠阁下那镇子上的七家点心铺子,待我去……”
“你不是早拿下来了?”寻岸一针见血道。
“我只是厨子。在仙君的地盘,谁敢多事,我找谁算账。”
说来,上回寻岸倒是气性大,干脆连点心钱也省了,还是再合口的东西遇到不合口的人,当断则断。缬落的不安萦绕不去。
他抬步走开,忽顿足屏息,听寻岸冷冷道:“你很清楚,我只是借过,该还的,我也还了。缠着我寻不到你渴求的人,你用错心思了。”
……
刚开采的盐井边,众人齐力转动辘轳汲卤,担水匠将井水运送到账房处。
“那是火井,通到煮盐的锅下,省了煤炭,出盐也多。”
寻岸一直盯着火井,令人好奇,缬落道:“仙君好像跟井特别有缘分。我们初遇时,仙君也在井里。”
有一回寻岸遇上一招财井,州中村民争相祭拜,号称有“井中仙”。这仙靠着抛出的小恩惠打出仗义疏财的名号后,竟嫌贫爱富起来,商人无利不往,纷纷到州中置宅添业,人为财忙,本无可厚非。然,州中常有人无故失踪荒野,官府盘查了一番,凶手没被抓着,反越发猖狂。
寻岸行至州中,几经打探,才知他还是个钓鱼高手,赚了好处的商人皆被他薄利诱之,捏住命脉,索取回报。井中仙机警非常,察觉难逃一劫,对仙者亦是不惧不卑,他的修行原可登仙,因改不了贪食人灵,于井下避劫,正想寻个人替他受劫。寻岸一朝不慎,便被那井蛙诱入井内。
无辜枉死的人失了魂,涌向回魂乡,一时流民无数。缬落循迹赶来,便见斥灵直没入井。
谋凶为魔,谋财为人,人贪财亦成魔。
寻岸沉默,忽问:“你最后如何处置了那井蛙?”
“他猖狂的很,谁也敢咬。”缬落细细回想,才道:“酒去晦气,花椒爆炒,鲜美至极,滋补良品。仙君,你——”
寻岸将他凑上来的脸一推,快步回了村子。途中田地多半荒芜,面黄肌瘦的孩子爬上槐树摘的莹亮花序铺满粗布,茎编小勺,别致有趣,迎面女子冲过来,缬落毫无反应。
“公子。”铄姝对上寻岸的眼睛,笑道:“有些日子没出手,我今日大有收获,给公子养伤。”
两人暗觉不妙。
“怎么了?”铄姝大为不解,一只烧鸡竟能让两个人感动到无以言表。
缬落闭了闭眼,无奈道:“来了。”
老妇人开门便见村中人气势冲冲地堵在门前,一问,果不出寻岸所想,闯进来的男人进了屋,冷眼打量他们。
“两个大男人人模人样,竟唆使姑娘行此下作行径。呸!”
“你骂谁呢?老娘谁的也不听!你眼红这只鸡,自己抓才叫本事。”
“小姑娘,敢作敢当啊。盗了我家的鸡,你还有理了?”男人上前一步,逼的铄姝连连后退。
缬落道:“是我们有错在先,这位大哥,鸡,你拿走。还有什么损失,我们赔。”
随手一扔,男人捧着一只烧鸡一时语塞,脸涨的通红,伸出的手颤抖不止,怒道:“它是鸡吗?!家中老母日日照顾,舍不得动,等着我娘子生产。对你们这些只会霸市欺人的奸商,就不该可怜。”
“敢问,此地县令可姓余?”寻岸问道。
“抬官府也没用,余县令最恨你们这般、这般,不三不四之辈。”
寻岸原准备掏出县令送到采渠阁的官印文书,细一想,村民八成不识字,拿了也是白拿,只得道:“我们本来便是去县府,如此,缬落,你陪铄姝留下。等我寻了鸡送来,你们再动身过去。”
“公子,你不能听他一面之词,大姐明明让我去寻她家的鸡蛋,怎么成了他家的……”
老妇人闻言,连忙打断她否认,道:“小姑娘,我明明让你不要去碰人家的鸡。”
“好吧,公子,别忘了你还有一双家眷作人质,记得派人接我们。”缬落抓紧铄姝挥了挥小手。
“我定让余县令八抬大轿接你回去。”
寻岸不急着同言灵见面,直奔县令府,递上文书。不想余县令是个急性子,出门不顾面上带着青紫相间的新伤,和颜悦色道:“仙君速速请进。”
下人将文书送上时,余县令正与夫人商议府中开支,问来人如何,下人斟酌再三,道:“是个标致的人。”
县令夫人见下人吞吞吐吐,似是有意遮掩,当即翻了脸,认定余县令将纳的妾带进了府,县中年轻男女频繁失踪,余县令风评被害,牛鬼蛇神的揣测本就不堪入耳。县令夫人紧跟着出门相迎,原是位公子才宽了心。
“余县令,我此来为还前债,令公子之事所托媒人,已在悦己客栈。”
“小儿能承仙君美意,下官必厚礼相送。”
“厚礼不必。来时确有些风波,劳请大人寻一只母鸡便可。”寻岸说的极尽坦然,夫妇二人面面相觑。
余县令心想:仙君莫不是开玩笑,下聘一只鸡,难道给他的儿子牵了只狐仙?
夫人想的开阔:这仙君真不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