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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大婚日登仙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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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期将近,尚入随丞相夫人到姻缘庙拜谢。行礼后,尚入接过香,不料庙中的香久久不能燃,
重执一柱香,仍无香火燃起。
丞相夫人脸色难看,道:“罢了,心意到了便成。”
两人正欲离开,忽闻有人喊道:“公子,嫁,不得缘。”
尚入看向那人,“道长没出城,莫不是在这等我。”
道长坐在桌后执笔,尚入走近未接,道长直道:“公子聪慧,当知自己前程,尚可再三斟酌以做选择……”
闻言,丞相夫人压抑的火直冲着人喷去,尚入一把拦住,道:“母亲,先到庙外等我,我与他说。”
待上甲将人送出,他站到桌前,执笔在石砚里转几圈,举起饱蘸墨水的笔,手一松,猛砸下去,墨汁倾落纸上,泼了半张纸素。
“圣旨已下,如利箭绷于弦,再用力,弹指间,两败俱伤。”尚入又将颓然倒下的竹片一根一根拾进筒中,厉色道:“此地非你长居之处。道长,保重。”
两相联姻,为显圣恩,天登帝赐以皇子成亲之礼,派奉常主办,一应婚嫁之物交由少府准备。
上甲生怕赶不上迎亲的队伍,飞奔回到府中,见宫人正替尚入着婚服,遂不上前。尚入待佩上同心结,谢过宫人,朝正厅走去。
“可有心事?”尚谕见他脸上毫无悦色,忧心道。
尚入忽而一笑:“兄长,若你先成婚,我便有些经验,也不至于如此紧张。”
“……”
向二老行过礼,尚入出了府门上马迎亲,上甲凑到一侧低声道:“公子,事已办妥。”
婚成,则已;不成,上甲将人提前送出城,免去一遭口舌之殃。
鼓楼的三十五面大鼓染上红绸的光。他抬眼瞥过迎亲的人群,一道灵光闪过沉静的眸中。
鸿福庙后,寂静草木盛,尚入解了鼠子的绳子,弯腰足让它平视道:“鼠子姑娘,我散你九成灵力,回去好生安分守己。若有缘,问道成仙。”
“老娘当你看上我了。公子家大业大,不缺养一只鼠子,这会儿将鼠丢出来,缺德!”鼠子咬着人的宽袖,恨恨道:“你还散了我的灵力,叫我怎么自保?”
“鼠子姑娘夭桃秾李,我不值钱。”
“你是怕金小姐多心吧!”鼠子咬着那颗珠子,一腔怒火无处发。
尚入垂眸沉思,用金簪划破左右拇指,轻旋,渗出的血滴顷刻凝成一粒珠玉,他搜遍全身,从同心结上各扯一条金红丝线穿过珠玉系于鼠子脖间,道:“鼠子姑娘,我愿祈上苍佑你永留至纯天性,不尝人间辛苦。”
伴着鼓声,队伍渐次行进。目送簪星曳月的小儿子走出门,左丞相皱着眉小声直言道:“入儿,他会不会跑?”
夫人一惊,本来,这场婚事办的确实不像成亲,人也看不出忧怒。老丞相想的是那日鸿福庙的光景,七皇子会不会来抢亲?
尚谕忙道:“入儿自己选定的人,自当奉若瑰宝,他有分寸。”
因解了宵禁的时间,热闹之况犹如上元夜,百姓聚于街上,笑道:“公子,百年偕老。”
“公子,螽斯衍庆。”
“公子,同心和好。”
“凤翥龙翔。”
“万世其昌。”
“神仙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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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入令侍从赏了钱,举目望去,朱沉巷的粉香更显浓艳。
忽听鼓声顿,噪杂起,迎亲队伍东倒西歪,风沙从城门一路袭向人群,乌云蔽日,随行的众人迷失在灰暗中,上甲急冲向前方,见人拔下了发间簪,一跃而下,金簪一时分开浓烟,眼前人直奔向前。
“公子!”
他不及看清人影,只觉风吹得狂乱无章,几名娇小的婢女被侍从挡着躲进街边的酒楼铺子。
右丞相府前的人等着迎亲的队伍,这边,全然不知那边的混乱,派出去的人也被人群冲散。忽见着黑红婚服的人急奔来,门口的人俱是惊诧。
尚入吼道:“请小姐!”
有人匆忙冲进了府去。右丞相府的大门近在眼前,尚入心中猛地一沉,脚下的台阶一悬,俯瞰众生。
……
右丞相负手立于正厅,连喝了数盏茶,同尚入仅有的两次照面,一次纳征,一次请期,两人也没说上几句,右丞相反倒更看中稳重内敛的尚谕,若不是大哥在场,尚入连右丞相府的门也难进。仿若上元节,尚入邀右丞相府小姐游船赏景,归来时便被人挡在了台阶之下。
“岱渊,不想嫁,便将婚退了。”右丞相夫人抚着女儿的鬓发,将簪子插上。右丞相选亲那日告病不去,早有回避之意,不成想,尚入贼胆包天。
金岱渊反手牵住母亲的手,道:“不嫁尚入,留伊城可嫁的又有谁?尚入应了这桩婚,他眼中有我,日后能相敬如宾,也好。”
右丞相夫人闻宫中传言,便想不动声色地驳了这桩婚,借相熟的夫人旁敲侧击,左丞相夫人若是心有忌惮,能给小儿子先寻门亲,再好不过。
皇帝亲自做媒,将诸臣府上的适龄女子全数列于宴请的名册上,虽明言是自愿,也无一人敢悖逆,只能见机行事。
言语间,外面嘈杂不成体统,听得右丞相喝斥:“胡说八道!他一无救万民于危难的善行,二无战功厚禄,有何资格,成的什么仙?”
“怎么了?”夫人先按下女儿,出门问道。
门口的下人瞧了一眼丞相,小声道:“尚公子请小姐出门。”
“他人呢?”
“方才,他……”
右丞相气极反笑,道:“他说,他成仙了!成仙了!!荒缪至极。”
金岱渊猛地撞上室内的妆台,快步跑出内院,至门口,见上甲及众人守在门口,询问府中人具体缘由,接人的人看等人的人指着门前的长街语无伦次,面面相觑,好端端一个神明爽俊的公子,不到一柱香,怎地就凭空消失了,上甲揪紧了那人的双耳。
“岱渊。”
上甲看着金岱渊如腊月的冽风冲了出去,闻声看去,尚入正立于街上,递出那枚同心结,金岱渊将将摸到一缕残线,无着无落地垂于手上,人忽已远去。
上元节游河,隔着幔帘,她问船舱外弄水的人,道:“公子,可信姻缘庙之解?”
“信。若我与小姐不能长相伴,小姐可还执着。”
寥寥几面,她发觉尚入不管何时,总会直视她的眼睛去问,或答。金岱渊道:“你定来,我定信你。”
左丞相府如日中天,皇恩浩荡,朝中御史与丞相貌合神离,太尉虽持中,自尚入去皇陵后,祁连王府让其中局势更加微妙。其间,御史几番想与右丞相府结亲,七皇子从中作梗,硬生生让宫中闹祟搅黄了,紧接着尚入回到留伊城,局势万变。右丞相自知无法置身事外,欲告病回乡,天宣帝履假托词,将此事一再延后。
六皇子半月设了十三场宴,那人一次也没去。金岱渊愈发想见见这人,她与六皇子同岁,七皇子见了她客客气气地喊声“姐姐”,纵有自小的情谊在,可一旦与权势相交,便成了皇帝眼中的狼子野心。
朱沉巷一遇,金岱渊有些许意外,些许而已,终是同七皇子一般的孩子气。篆雁台始,她才知,此人行事多变无常,说一不二。
他定来。
他如约来了。
丫鬟搀着金岱渊从尚入消失的地方缓缓起身,只是半夜光景,恍若蜉蝣一生,尚入再不会回来了。临近子时的冷风拂面,攫取摔碎了一地滚烫的泪,金岱渊气力全无,她连恨的理由也找不到。
两相府顺遂天意,奏书呈帝前,趁势退了这桩婚,天宣帝坐在捭阖殿中不答,只让张榜寻人,各州府呈报回的消息听的人目瞪口呆,上一个时辰还在长沙郡城墙上的人,弹指间,又出现在岭南的渔船之中。匆匆过客,有迹无可寻。
“天不遂人愿,留伊城留不住他。”天宣帝放下奏书的手强压着颤抖,沉吟须臾,抬眸道:“让岱渊宽心,我再替她另寻好人家。”
右丞相欲提尚谕,天宣帝连日难眠,扶额挥了挥手,令众人退下。
尚入这一出金蝉脱壳,让他摆布多年的棋局陷入了僵局,这局谁赢了?
……
闻殇打开窗,隐约可闻海浪击打岸边悬崖的澎湃。令成帝拿起桌上的棕叶,道:“你还会吗?”
“不敢忘。”
天宣三十九年初夏,宫中来了个棕编极佳的夫人,那双手灵动地将细棕叶编成小巧玩物,别有一番风趣。
两人从老师处出来后经曲廊回寝殿,那夫人不到帝前走动,常坐曲廊栏木上,无拘无束,临水照人。
“南君夫人,这个可简单?”尚入低声询问,仿佛怕惊了人,又怕惊了人指间的生灵。
夫人笑道:“不试怎知?”
少年闲来无事,学来打发时间也好,夫人便命人每次多带些棕叶,七皇子手中拿着细细的棕叶,无所适从,十指实在觉得不舒服,这些只要吩咐下去,马上有人送来一堆,一旁尚入编的专注,见此状,六皇子指着他道:“南君夫人,您看这个,出去卖几个铜钱?”
南君夫人倒是极认真地看了看:“山君不多见,一出便是翘楚。”
尚入忙将手中之物放下,怔怔道:“夫人谬赞了。”
“成了仙,不比人好吗?”令成帝已然编成了一只山君。
寻岸道:“只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火坑。”
令成帝随手一掷,“总比上一个好。”
“好,一星半点。”寻岸揉捏着棕叶,缓缓问道:“你见过她?”
藕上居的侍女看着有几分面善,竟是南君夫人的相貌,寻岸隐约记起她的面容。良久,才听他断然道:“没有。想找个你认识的人接你回来,她很合适。”
他向皇陵送了一堆信,指桑骂槐的,苦口婆心劝的,好不好的请他回留伊,鸿断鱼沉。曲廊栏木新上漆色,小荷尖角,满池清静,他想起那日的山君,及后来不知所踪的南君夫人,宫中搜寻半载无音讯,恍若庄周梦了蝶。人虽不知所踪,寝殿尚在,山君兴许仍在南君夫人的旧物中。近乎荒废的寝殿中,他见到的人形如枯槁,俨如耄耋老妇,抓着他喑哑地问:“殿下,你身边的人呢?陛下杀了他吗?”
“陛下想杀谁?”过了许久,他方从错愕中抽丝剥茧,理出点眉目,眼前人很难与六年前的女子联系到一块,管他父皇怎么想,他道:“夫人,恕我冒昧,当日与我同行的公子失了一物,夫人是否留存?”
南君夫人眼眸亮起烈焰,悠悠道:“山君不在这儿,当将军,还是人中之君,他在哪儿?等除去了山君,陛下便放我出去,继续做我的夫人。”
待他走出寝殿,内侍等在外面,道:“殿下,晦气之地,您岂能来,是哪个活腻了的将您引到这里?”紧随的人屏息不敢出声。
“里面只有个老疯妇,你好好照看着吧。”他觉得曾经那些不可理喻的黑夜猛然迎来了曙光,阳光却太过刺眼,让他看不清方向,只能继续闭着眼睛。
顾执暗寻南君夫人,是受人之托,不过,她不会傻到相信一个郎中令,惹得皇帝杀之,两人即使撞见,也不会想到佳人已老。远在皇陵的人自是知晓了祸起之因,方派人打探。
“你戴的那个,应行。”令成帝看着寻岸悬坠的同心结,寻岸修长的手指压折间,熟稔非常,将青色的同心结奉上。
令成帝道:“尚问,他怕你啊。”
他于宫中听到日日回报的消息,夜不能寐,梦魇缠身,尚入的离去让他心绪难平,皇陵七年,到底改变了什么?他亲手将一个满怀壮志的孩子逼成了城府深沉的人,照着他的安排行事。尚谕进宫城当职,他尚可容忍,但尚入不多言辞,循规蹈矩,越是温顺越叫人不得心安。他让南君夫人去试探,再紧绷的神经也有疲累之时,当他瞧见篮中一片乱叶后赫然入眼的山君,心中骇然,尚入的野心远不止留伊城。
“贪得无厌!”他勃然大怒,恨不能将那些棕编之物付之一炬,没一个人遂他的愿安分守己,当留伊城的纨绔子弟有何不可。天宣帝回想他注视自己的眼睛,深潭无声,他一开始便知晓,特留书只道:不建庙,不立牌,不受后人供奉。对弈的人毅然舍弃残局,棋局也不必再继续了。
“你不建庙立牌,想就此抹去人间所有。”他取下毓冕扔在脚下,轻飘飘的声音下藏着恨意:“他不放心你,到最后,他还惦念着你,报复留伊城。”
寻岸道:“做了一件事,他们认定你错了,便已经筑了一道不见天光的墙,再无理可讲。”
天宣帝称病罢朝,皇宫城门紧闭十日,如铁桶一般严防死守,只有太尉于宫中觐见。外朝惶惑不安之际,天宣帝暗中召了七皇子,赐他令牌出宫调祁连兵力,只道太尉欲挟天子篡权,召祁连王平留伊政变。
七皇子连夜出逃,日夜兼程求援,待大军临城,圣旨一道,救驾之军成了乱臣贼子,祁连王府逢难,左丞相府被指与郎中令沆瀣一气,图谋不轨,株连流放。右丞相虽不被波及,天宣帝总算准他带着家眷回乡。
“仙不问人事。他疯了吗?”寻岸冷声道,望着令成帝的背影。
“在你成仙后,左丞相夫人曾说,你生来从没说过一个不字。做人,你算尽力了。”他踱步殿中,轮廓渐如狰狞的野兽,“不是所有人皆能被成全,他只道你成了魔。风向大变,尚入,他们皆道你入魔,谁知道你会不会念及往事魔性难驯,只能先手为强了。”
七皇子被囚于藕上居,他的父皇自始至终没有将他看在眼里,他只是一块随处可搬的顽石,扔在路上,绊得倒敌人算是他的福分,宫中闹祟,天宣帝派他去寻那道人,他寻来人,成了尚入的婚事,除了留伊城不安分的存在。无用了,就真没用了。
“宫不棹,天宣四十九年上巳,溺于藕上居池中。”
令成帝一语落下万千金线,反弹的灵力穿破捭阖殿的门窗,劈裂了殿中主座,毓珠碎。长街上的众人纠缠之状俱传回他的魂魄中,他猛地看向寻岸,眼中竟是带着不解、惊讶以及如释重负。
“你带的人,出其不意,险中求胜。”他道。